从坪都所处水平线至千桓山的整个池州北部,在舆图上的形状上短下长,千桓山下所有州县都归宣颐府管,裴家的铁骑一路咬着打,许自慎的兵马一路退,焦昌县以西的州县许自慎还没攥手上几天,竟就这样还了回去。
大虞王师借救皇太孙之机,把战线推到了千桓山另一边,插进了池州界内。
许自慎不是自负之人,但他也自认除了裴元恺,大虞没有哪个武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铤而走险,和他这般对着干,死咬不放。
这一招真正算起来也不是多有计谋的战术,对局势了解的人都能想到,只是极少有人敢冒这个险,因为稍有不慎或是出了什么意外便是在送死。
许自慎绝不相信裴家那个从没上过战场的病秧子五少爷敢这么做,裴家与他的兵马几次交锋无不是速战速决,快而狠辣,周密精到,是个战场老手。
且对方对战局太过自信,对江北军的情况也可谓了如指掌。
这是一个连刻板严谨的宋青阁都敢放任其自作主张的人,许自慎想不出来到底是哪个高人在裴云景身边。
许自慎这头疑窦丛生,一路大获全胜的这队兵马却是真心怕了这位高人。
“小沈呐,我们是不是该去和宋总兵会合了?”都指挥佥事孔彧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宋总兵那头都已经动手了。”
站在他身边的沈辞认真看着桌上的舆图,隔了半晌才想起来要回答他,随意丢下一句“不急”,继续盯着舆图沉思。
孔彧差点没当场厥过去,但又骂不得,只能循循善诱:“我们这次主要目的是救太孙,现在就差一步了,我们还是趁早去救人吧。”
沈辞的表情已经很克制,可依然满脸写着不高兴和不耐烦,回道:“不是提前说好的吗?都听我的。”
“是是是,当然听你的。”孔彧无奈至极,看见裴云景窝在椅子上不说话,拽上救命稻草般,“裴千户,您是主将,您看我们是不是应该……”
“闭嘴。”裴云景的脸色比沈辞还不耐烦,低咳两声,“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上,没这个本事就别说废话。”
孔彧:“……”
第13章 剑走偏锋
和宋青阁还没兵分两路前,裴云景和沈辞两人处处透着看彼此不顺眼的气息,仿佛下一瞬就要打起来,然而昼夜不歇地行军了几日后,裴云景消停了。
原因无他,裴云景的身体实在不适合长途行军,血色褪尽的脸上一日比一日病恹恹,大多数时候面都不露,更别提管事了,直接当起了甩手掌柜,随沈辞折腾,而他本人大概十分后悔跑这一趟,还没救到人自己就先去了半条命。
于是他们所有人被迫跟着沈辞开始了刀口舔血的日子。
杀过北狄人的骑兵对这种场面不以为意,沈辞说怎么打就闷不吭声地上,追着人家打几天也不嫌累,但孔彧和三千多卫所军却是苦不堪言。
大虞各地卫所常年安逸,平日连剿山匪都没怎么干过,快活成了文官,这般不要命地凶战直把他们看得心惊胆战,生怕第二天就看不到太阳,要被沈辞这疯子拉着一起做一缕英魂。
两路大军在绥坊最南端的少阳府分道扬镳时,沈辞和宋青阁说了自己的计划,他们都觉得宋青阁不会同意,谁知宋青阁沉默地盯着沈辞看了少顷,居然点头了。
这对沈辞而言一点不惊讶,宋青阁是将才,唯一缺点是行事过于谨慎小心,只要有人能在宋青阁刻板的轨迹上拨一下方向,他就敢放手一搏。
他们正怀疑宋青阁是不是被沈辞灌迷魂汤了,沈辞就干脆地同他们说:“我帮你们打赢,有功你们分,我不要。出了事你们推我出去,我担着。但前提是一切都得听我的,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听沈辞的话意味着什么,答应下来时还觉得亏欠了沈辞。
直到他们大摇大摆从衍王的势力范围下穿过去,又如疯狗般咬着许自慎的兵马一路杀到千桓山脚下,他们才觉悟过来这并不存在亏欠的问题,早知今日,当初沈辞给多大的好处都得求着他别乱来。
孔彧已放弃了劝说,他年过半百,还是想混个正二品光荣致仕回家养老的,不是很想把命送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那小沈……你现在不急着去救人,是要做什么?”
“我们现在的位置在焦昌县西南,许自慎一定以为我们该去救人了,在那等着我们。”沈辞也终于看好了舆图,手指虚划着舆图上的几个点,“但我们偏不去,要让他措手不及。”他手指往下移,画了一道向东南方倾斜的曲线,“我们再往南走,还得是往坪都方向走,许自慎定然要吓一跳。”
许自慎到时候会不会吓一跳不知道,孔彧已经要吓得心脏承受不住了,不可置信看着他:“沈辞,你真的疯了!?往坪都去?我们这一万人?”他深吸两口气,“先先先不说这个,皇太孙怎么办?还救不救了?”
沈辞微微皱眉,像是搞不懂为什么这个人反应会这么大,淡淡一点头:“救。大人别担心,我们不是真要去坪都,就是吓一吓许自慎罢了。我们这一路咬着他不放,此时突然改道怎么看怎么像是我们做得出来的事。宣颐府和坪都哪个更重要一目了然,他肯定会回调兵力来堵我们,这样一来,宋总兵那边就可轻松应对了,拿下祁县不是问题。”
“我们走到半路就掉头折回去,在一天内赶到焦昌。”沈辞难得耐心了一回,在舆图上将路线画给孔彧看,“一旦与宋总兵会合,我们就撕开包围救人,而后往千桓山走,一点不会吃亏。”
孔彧看是看懂了,但还是无法理解为何要这样冒险:“所以你搞这么一出其实只是为了让宋总兵拿下祁县?”
“来都来了,只救人多不划算。”沈辞的语气随意得就像在说等会要吃什么,“总得多带点好东西走,不然我都没脸回去见陛下。”
孔彧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什么跟什么啊这是?你没脸见陛下就要拉着我们一起受罪?
诶不是,这人疯了一路最后就是为了有脸见陛下?!
一万兵马还是跟着沈辞上路玩命去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改道往东南方向疾行,而这方向直指坪都。
在祁县与许自慎焦灼了两天两夜的宋青阁只是吃了一顿午饭的工夫,敌军就突然少了将近一半。
显然,相比宣颐府和大虞的皇太孙,坪都才是许自慎的命根子。
纵然许自慎不敢相信那一万兵马真的敢直捣京城,但对已经走到这一步的许自慎来说,却也根本赌不起。
谁敢保证坪都内没有人里应外合?谁又敢保证坪都的守军真的能守住?
遇上疯起来什么都能不管的沈辞,许自慎也只能自认倒霉。
沈辞带着一万兵马疾行了二百里,身后是许自慎的骑兵穷追不舍,结果坪都的门都还没看见影儿,沈辞就不玩了,于半夜突然折回西北方,绕了一点远路直奔焦昌。
那一万兵马丢弃了所有无用辎重,北境军的战马本就比江北军跑得快,现下又轻装简行,即使绕了点远也不妨碍他们在一天内到焦昌县内。
宋青阁拿下祁县后没有等沈辞,先一步来了焦昌,已和围着谢明庭他们的敌军交上了手,沈辞赶到时,宋青阁已快撕开了一道突破的口子。
“救了人之后呢?”宋青阁问沈辞,“你想直接走还是继续打?”
沈辞这一回要命的剑走偏锋彻底让裴云景病得卧床不起,两位都指挥佥事也已食欲不振离大病一场不远了,他自己一身尘土汗水,眼下有淡青,却没觉出疲累感,宋青阁都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许自慎现在想剁了我们的心都有,当然是救完人就跑。”沈辞瞟了眼破庙的方向,“而且殿下他们也撑不住了,回去吧。”
见宋青阁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两下,沈辞知道这是有点意外他要放弃焦昌县,他摊手道:“下回再来嘛。”
没有表情的宋青阁都有些想笑了,这人真当来许自慎的地盘是去自家后花园转一圈吗?
被困包围圈十余天的三大营士兵确实已快等不下去了,水粮少到已经没办法照顾谢明庭,故而当宋青阁撕开一条逃跑的口子时,岳亭川也没客气,带上谢明庭就先走一步。
宋青阁和沈辞毫不恋战,跑得及时干脆,上山后,一把火将山脚一带烧得寸草不生,阻断了许自慎兵马的追击,从突围到逃跑,一切都发生得快如闪电。
大军与岳亭川在林中会合,沈辞前世同谢如琢决裂时,谢明庭还是二十出头,太子和皇帝的关系并没有恶化,因此他看谢明庭倒是挺顺眼,见岳亭川累得临近虚脱,主动接过了还在睡梦中的谢明庭。
还不知道自己脱险了的谢明庭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离开了干净温暖的草堆,正在黑漆漆的阴森山林里,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下巴上还残留血渍的陌生男子抱着自己。
“哇呜呜呜——”
小皇孙被“凶神恶煞”的陌生男子吓得放声大哭,以为自己还是没逃开不能活命的结局。
沈辞:“……”
谢明庭接受沈辞不是凶神恶煞的坏人,并选择抛弃和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岳亭川转而腻着沈辞,只用了半天时间。
他们走得着急,没时间去给谢明庭找辆马车,打算到了下一个安全的驿馆再安排,于是午后他们上路时,谢明庭就非得让沈辞骑马带着他。
旁人以为是沈辞年纪最小,跟谢明庭最能合得来,而在谢明庭这里,原因是他觉得沈辞和他一样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从小被人宠坏的谢明庭课业一塌糊涂,吃喝玩乐却在行,心野的人最不喜欢规矩的人,而岳亭川和宋青阁都对他恭恭敬敬的,简直聊不上三句话。
可沈辞不一样,沈辞和谁说话都是那副随性的模样,做什么事也都随他高兴,谁都别想管他头上去,谢明庭一合计,这不正是他知己吗?
而且只有沈辞愿意跟他聊那个没见过面的皇叔。
“皇叔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谢明庭终于不用再吃硬邦邦的干粮,吃上了软乎乎的米糕,坐在马上把自己吃成了一只松鼠,“他凶吗?”
沈辞的眼前浮现出谢如琢的脸,清湛的桃花眼一含笑便有如玉壶光转,勾人心魂,他轻勾起唇角:“陛下是个美人,一点也不凶的美人。”
谢明庭问:“男人也可以是美人吗?”
“嗯,就是长得很好看的意思。”沈辞丝毫不在意这被人听到就是妄议君王还言辞轻薄的大不敬之罪,“殿下见了他也会觉得他很美的。”
皇叔不凶还长得好看,谢明庭彻底把之前听说皇叔要杀了他的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又问道:“皇叔会逼我读书吗?”
沈辞回想起上一世谢如琢一谈起谢明庭的功课就头疼,轻咳道:“殿下乖乖听话,陛下就不会逼您。”
谢明庭垮着脸猛吃了两口米糕,转头又眼睛亮亮地看着沈辞:“沈经历,以后我可以跟你学骑马射箭吗?”
路上沈辞为逗谢明庭开心,随手射了两回野兔和飞鸟,就把谢明庭看得崇拜不已,他失笑道:“陛下骑射就很好,他会教您的。”
说罢沈辞又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忘了,谢如琢的骑射也是后来学的,现在应当还不会,幸而谢明庭因吃米糕吃太急呛得咳嗽闪了神没听清,等他再问时,沈辞稍稍改口:“陛下以后会亲自教您的。”
谢明庭天真烂漫地想着,自己大难不死,看来是必有后福,这个皇叔听起来还是大体令人满意的。
第14章 心悦君兮
三日后,大军还朝,帝于宫门亲迎太孙。
孙秉德领百官也前来相迎,谢如琢低头静默片刻,再抬头时已眼眶湿润泛红,蹲下身将谢明庭拥到怀里,不说话,默然哽咽。
被紧紧箍在怀里的谢明庭懵懂地眨着一双杏眼,小皇叔的眼泪在白玉般的面庞上滑过,他原本并没有伤心之感,可看着那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渐渐地心里也难受了起来。
沈辞果然没说错,皇叔真是个美人,谁看见美人落泪会好受呢?
那点伤心一旦从心底深处翻上来,谢明庭再惶然抬头看着陌生的宫殿,想起从小长大的家被别人占走了,这一路还历尽辛苦,晕晕乎乎的谢明庭便跟着谢如琢开始抽噎。
见叔侄二人抱在一起泣不成声,身后的不少文武官员念及故都,不觉也潸然泪下。
谢如琢亲自牵着谢明庭的手入宫,用沙哑的嗓子同百官说他对侄子的担忧,说叔侄两人相见后如何悲从中来,几度再次落泪哽咽,朝臣们几番规劝才平复了心绪。
之前众臣已领略到了皇帝的匪夷所思,内阁原先怀有几分这事不会这么简单的忧虑,然而今日太孙刚到乐州,谢如琢就在大殿上颁旨改封其为皇太子。
皇帝又是泪如雨下,又是应诺改封,他们这回当真无话可说了,纵使百思不得其解也接受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谢如琢体恤谢明庭辛苦,允他先回宫休息,几位阁臣眼神的暗中交流尽收眼底,谢如琢暗笑,道:“朕说过会好好教导太子,但如今许多东西朕也在慢慢学,要教导太子恐心有余而力不足。本来该由元翁来做太子老师,然,内阁事务繁多,元翁也难以脱身。朕思来想去,觉得翰林院侍讲杜若倒是不错,禧宁十六年探花,文才出众,亦是元翁的得意之徒,朕记得昔年他也曾为几位皇子讲学过一段时日,应是除了元翁外最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