糙米里还夹着没剥去的谷壳,入口硬得跟石头一样,吃多了不好消化,谢如琢眼前的碗里只有小半碗,他垂眼又笑了一下:“朕不知道孙秉德,韩臻,还有其他人每天在家吃不吃得下好饭好菜,反正朕是吃不下的。”
何小满怔得一颗心也跟着狠狠跳了一下,沉默不语。
谢如琢的笑意变作自嘲:“你别看现在所有人都如何日思夜想地谋划着南下,谋划着重回故都,过个三年五载,甚至不需要那么久,可能只需要一年,半年,等他们习惯了新都的繁华,就会忘记坪都,也不想回去了。”他轻叹着摇头,“可是我不能忘。这些事终究还是要我去做的,没人能代替得了。”
前世他们在乐州待了整整十年,当年跟着北上的人里,有人埋骨于此,有人在乐州的纸醉金迷里忘记了来这里的原因,有人等到可以回坪都那天却犹豫着要不要回去。
人性本如此,居安难思危。
这一世的谢如琢不想自己最后再变成那样一个无情无欲的帝王,但他接下的担子却还要背着,谢明庭才八岁,若他不做这些事还有谁能做?
对十七岁时的谢如琢来说,坪都留给他的回忆没有一处是好的,他从没见识过街巷有多熙攘,上元节的花灯有多精致,秦楼楚馆的琴声有多美妙,他只记得荒凉的宫室,鄙弃的冷眼,还有母亲尖细的红指甲刺破头皮的疼痛。
可他是皇帝,他要强迫自己记得坪都的一切,带着所有人回到那里。
谢如琢晃晃脑袋,又笑语晏晏,问何小满:“伴伴吃饭了吗?”
何小满答“没有”,他又道:“唔,伴伴不要吃这个饭,你胃不好,吃这个得胃疼。”
“陛下小时候不也经常胃疼?”何小满看谢如琢一点一点拨着糙米吃进去,“还是少吃些不好消化的东西。”
谢如琢笑道:“那是十二岁以前!伴伴在我身边以后,每顿饭都有乖乖吃,就不疼了。”他拽了下何小满的袖子,“伴伴再找太医看看,把胃疼根治了。”
何小满道:“最近都不疼了,陛下不用担心。”
小半碗糙米吃了一半多,两个菜也去了一半,谢如琢放下筷子,噘嘴道:“不吃了。”
那表情显然是觉得不好吃,何小满忍俊不禁:“那晚上还敢吃吗?”
“这不是没吃习惯嘛。”谢如琢抱着何小满跟小孩子似的蹭他,“我下定决心要吃了,伴伴你怎么劝也没用。”
前世这样的饭菜吃了十年,回了坪都才断了,二十年没再吃,谢如琢一时还真不习惯,糙米磨得他嗓子都有些发疼,但前世都能习惯的事,他不信这一世会不行。
何小满也有意放松气氛,笑说谢如琢吃了饭不擦嘴,把油都抹他衣服上,两人笑闹了一阵,门外的内臣躬身禀道:“陛下,裴元恺已到宫门外,请见陛下。”
“他来谢恩的。”何小满想起一事,“陛下,午后沈经历许是也要来谢恩。”
谢如琢没适应这个称呼,懵然道:“谁?”
何小满驾轻就熟改口:“……沈将军。”
“哦,对。”谢如琢有点烦躁了,对内臣道:“午后沈辞若是到了,裴元恺又没走,让他直接去兵部领文书,谢恩就免了。”
内臣应下,转身离去。
为了暂时拉拢裴家,谢如琢同意了内阁的提议,加封裴元恺为太子太保。裴元恺的官职为都督佥事,正二品,钦差镇守沧州总兵官,这在武将中几乎已是到了顶。太子三师在太.祖以后便是虚衔,做追赠、加官与赠官之用,活着能被授太子三师之位的少之又少,故而此番加封,除非再给裴元恺封爵,当真是封无可封。
素来文官地位要压武将一头,此时有了一个封无可封的武将,为示文武平衡,谢如琢干脆又赠了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孙秉德太子太傅之衔。
谢如琢的好心情被裴元恺坏了个干净,只得苦中作乐地想着今日沈辞不能来见他,下回他可以低调地去见沈辞。
甚好甚好。
正往宫城赶的沈辞也听说了朝廷加赠两人太子三师之衔的事,但他不知裴元恺入了宫,到了乐州后先找了家客栈,换下一身风尘仆仆的衣服,穿上公服才赶来。
到时已是申时,守在那儿的内臣上前问道:“是沈经历吗?”
沈辞点头道:“是,内官容禀,我递过奏本,陛下已允了我入宫。”
内臣轻声道:“裴总兵还没走,陛下让沈经历直接去兵部,不必入宫了。”
沈辞明白这是怕他和裴元恺撞上,领了谢如琢的好意,道:“多谢内官。”
还没来得及走开,沈辞一抬头就看到一人在沿着步道往宫门而来,方才那名内官回头看了眼沈辞,向着走出来的男人躬身行礼:“裴总兵这是要回沧州了?”
“内官知道的,我怎可在京城久待,这就走了。”
沈辞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两双长得极像的眼睛无声地交锋,一触即分。
运气就是这么不好,还是撞上了。
既然已经遇见了,面对阶品不知道比自己高多少的裴元恺,沈辞自然不好不打招呼就走,等裴元恺走出来时,他已退居一旁,躬身行礼:“卑职见过裴总兵。”
沈澈曾跟他说,裴元恺的儿子里,大儿子最像裴元恺,但要论眉眼,倒还是他这个不想认的儿子最像,都是一样的剑眉,眼睛都比常人要深一些,而事实上他们面庞的轮廓也是有几分像的。
按这一世的时间来算,他和裴元恺也许多年没这么近地见过了,裴元恺一直知道他的存在,光是看他长的这张脸,裴元恺也不可能不认识他,但裴元恺的眼神并没在他身上多作停留,像是走在路上看到块突兀的石头,目光一扫便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裴元恺冷淡地说了句“不必多礼”,他久居上位,眼神有股慑人的威压,又征战沙场几十年,眼中洗不去的戾气让沈辞都不自觉想要避开,说道:“沈辞?我记得你,云景的人。”
沈辞恭敬地微低着头:“裴总兵贵人事忙,竟然还记得卑职是谁,卑职惶恐。”
这话实在说不上客气,裴元恺却没理会,反而笑了一声:“恭喜沈经历高升。”说完,他走向下属牵着的马,翻身上马,扬鞭策远。
沈辞直到裴元恺的背影消失才收回视线,眼神冷若冰霜,有一刹那,如暗处狩猎的狼,眼中的凶光似乎就要喷薄而出,他轻轻眨了下眼,又复于平静。
第10章 合兵南下(1)
最后谢如琢还是没有要沈辞入宫,让他赶在兵部武选清吏司的郎中散值前领了上任的文书,随后径直去都指挥使司转了圈。
经历司其实是个实打实的文职司,掌文书往来出入,设置十分简单,只有一个经历。
在散值后多留了半个时辰处理未完事务的都事是个好相与的,絮絮叨叨和沈辞说了一通都指挥使司内的情况,沈辞便明白了谢如琢为什么要把他往这儿塞。
当初坪都陷落,并非所有官员都有幸跟着北上,而今在乐州的实则基本都是五品以上官员,但六部五寺各司各院真正负责处理日常琐事的都是五品以下的末流官员,毕竟总不能指望各位尚书侍郎跑腿干杂活。
朝廷急着开恩科是非开不可,只因实在是太缺人了。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等几处太过重要,为了让朝廷运作正常,不得不临时从绥坊各地抽调官员补上空缺。
这样一来,绥坊这些地方府衙有苦说不出,人数几乎全被砍去了至少一半,就连绥坊三司都差点因没人干活而关门。
谢如琢直接下圣旨升调沈辞原本是太过显眼的举动,但放在这等处处缺人的境况下,又变得合情合理,不怎么起眼。
都事一拍脑门,又道:“最重要的事倒是忘了。陛下不是要出兵南下了吗?最近北狄也着实不安分,裴总兵不敢调走太多沧州兵,只给了儿子七千兵马,剩下的只得在绥坊卫所军内抽调。但下面的卫所军前不久又有一部分被编入京卫里了,这回主要是从我们都指挥使司调,两位佥事大人都要跟着一起去。”
沈辞愣了一下:“裴云景不过是个千户,都指挥佥事正三品,给他做下属?”
“嗐,在绥坊,都指挥使不都巴结着裴家,朝廷都还指望着裴家呢,谁还管这个?”都事老神在地说道,“裴云景想要谁跟他一起出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谁敢说个不字啊?”
这倒也是,但说到要从都指挥使司调兵,沈辞却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对,他有种预感:谢如琢怕是坑了他一把。
沈辞还没在乐州置办屋宅,只能先去住客栈。带来的那三百两银票不能动,他今日都没敢让内臣带给谢如琢,觉得经他人之手还是不安全,当面给比较稳妥。这些年他和师父师娘除了买药花的钱多,其他时候都十分节省,裴云景偶尔还会以奇奇怪怪的理由塞他一笔钱,要在乐州购一间一个人住的房子不在话下。
但他一想起前面听到的事,心道:还是先别买了,短期内住不上。
卯时还未到,沈辞便第一个出现在了都指挥使司内,应了卯在大堂里等几位上官来。
整个都指挥使司确实空得吓人,经历以下,竟就一个都事并几个小吏还在这干活,忙得焦头烂额。
到了卯时,沈辞只等来了两个佥事,听说指挥使和同知都亲自出门办差了,也真是有几分心酸。
按照惯例,新来任职的官员第一天要向上官见礼奉茶,沈辞刚行过礼,茶还没敬,一个佥事就跟抓壮丁似的拽了他就往外拉:“免了免了,还喝什么茶,赶紧跟我们一起去点兵,那位五少爷要是等不及了,我们都指挥使司得被夷为平地。”
沈辞:“……”
“大人,你们要跟着一起出征?”沈辞扯住佥事,这一路拽得他差点跌了三次,心里早有预感,但还是苦笑着问,“所以卑职也要去?”
佥事奇怪地看他一眼:“陛下这时候把你调过来,不就是打算让你跟着一起出征吗?不然调你过来干嘛?唉,小沈啊,忍忍吧,我们也没办法,实在是没人了。我们要调出三千多兵马,总得有几个主事的人吧?”
另一个佥事也是急得额头冒汗,说道:“你不是本来就从南谷调来的吗?跟那位五少爷熟得不能再熟,正好方便交涉,正好正好。”
沈辞的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个僵硬的笑:“出征可以,交涉……不必了。”
虽然沈辞清楚谢如琢有诸多无奈的考量,且此举是为他好,武将没有军功什么都白搭,而他跟着裴云景又不可能会上战场,只能先把他调走再把他塞进出征的队伍,但沈辞还是有种自己吃了哑巴亏的感觉。
刚开开心心跟裴云景做了个了断,转眼就还是要回去做裴云景的下属。
造了什么孽。
第11章 合兵南下(2)
还是晌午时分,宫门守卫正是有些疲乏想打瞌睡的时候,但一个个余光里瞥一眼不远处的何小满,纷纷又强提了精神站得笔直,连个哈欠都不敢打。
生怕东厂督主心情不好要请他们去东厂做客。
何小满在等人,但并没有等太久,急速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
为首之人穿着皂色轻甲,因一路纵马跑得快,勒马时猛拉缰绳才堪堪停下,高大的黑鬃马前蹄抬得几乎要把他人给颠下去,那人却面色如常,跳下马把缰绳扔给身后的下属,快步往宫门而来。
他的目光在何小满一身蟒补曳撒上定了一下,点头致意:“督主。”
“宋总兵也太急了些。”何小满引着他往里走,“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都没去驿馆歇一会?”
宛阳总兵宋青阁是北疆四位总兵中最年轻的那个,而放眼整个大虞,能排的上名号的将领也没有再比他更年轻的了,今年不过才刚至而立,长相许是更肖似母亲一些,眉眼俱是清清淡淡的,如江南烟雨中养出的文人才子,但脸上并无书生的白净,边疆的风沙早已在面颊上留下了纹理。
宋青阁不爱笑,这点是闻达于天下的,世人常说宋老爷子养出宋青阁和卫央这两个不知表情为何物的化外仙人,却又养出宋青来这个不知安静为何物的奇男子,都想不通宋老爷子是怎么做到的。
“陛下应当比我更急。”宋青阁右边鬓角旁有一道梭形的伤疤,呈横向,让人不禁猜测曾经应当有一支箭从这里惊险地擦过,幸而很短,时间久远颜色也淡了,要侧一下脸才能被看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轻甲,“只是这般觐见陛下,是御前失仪了。”
臣子见君必然得仪容整肃,穿戴公服,何小满却道:“宋总兵一心为国,陛下怎会怪罪?”
宋青阁走路的姿态可以直接当做大虞军士的典范,若是人人都像他这般腰背挺直,军队风貌定然谁看了都得惊叹,他不说话时会微微低头,似在沉思,旁人看了只觉不怒自威。
何小满见他不搭话也没再攀谈。
自己弟弟就在京中,常人难得入京一趟定然要问几句,宋青阁却半句没提,何小满知道他不是薄凉,只是此人过于公私分明,就是要问也是在没有公事的场合下问。
宋青阁步上殿前丹墀,见是卫央亲自守在殿门前,两人是一同长大的交情,但此时也只是对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个头便算打了招呼。
殿中坐在龙椅上的谢如琢也穿得随意,玄色的天子常服上只袖间和衣襟上纹了淡金色龙纹,黑发半束在金冠里,等宋青阁见了礼,果然没提未着公服的事,只笑着给宋青阁赐座:“将军路上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