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内阁确实想提教导太子之事,既是要试探皇帝是真打算培养太子还是虚张声势摆摆样子,也是要第一时间在储君身边安插下自己人。
谢如琢再一次令他们出其不意。
杜若是孙秉德最满意的学生,从他中探花到现在已过了七年,同榜进士大多已出翰林院另授官,只有杜若还待在翰林院默默无闻。孙秉德并不是不用他,相反,这是太想用他。
那几年是朝局最为混乱不堪的时期,皇帝诸事不管,内阁六部大多尸位素餐,孙秉德这些想有所作为的在那时是清流,日子过得却是如履薄冰,夹缝求生。孙秉德始终未启用杜若实则是在保护这个得意门生,远离无谓之争,静待时机。
历来内阁中做过太子老师的不在少数,孙秉德和韩臻都曾为已故太子之师,储君之师便是未来帝师,前途自是不可限量。但谢如琢此时让杜若来做太子老师对孙秉德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
杜若沉寂七年,该到了出山之时,孙秉德这几日已有意让他去六部任职,以杜若的实力,不消多时定会成为后生中的领头者,往后二十年,纵使孙秉德老了,朝局也都还在他掌控之中。
可谢如琢打乱了孙秉德的筹划,且此举毒就毒在孙秉德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皇帝全心为太子考虑,千挑万选出首辅得意门生来教导太子,最后若是首辅反对此事,众人该怎么看?
何况内阁本来等着谢如琢敷衍此事,他们站出来为太子撑腰博个忠义之名,眼下谢如琢做起了明君,内阁若是唱反调岂不成了奸佞?
孙秉德锐利的眼神直直望着谢如琢,如一根针,要刺穿那对眼瞳,在谢如琢再次开口前沉声道:“芳洲得陛下青眼,臣亦欣慰。只是如今太子殿下尚年幼,不知芳洲教导几年合适?”
太子才八岁,要出师接手朝政,怎么也得到十五岁上下,若是谢如琢不放人,一直要杜若做有名无实的翰林官,这一耗就是七八年光景,孙秉德等不起。
谢如琢安抚道:“元翁多虑了,朕怎会让元翁的弟子一直在翰林院担虚名?杜若由侍讲擢为学士,先专为太子讲读,日后六部或都察院有适宜的职位,朕会考虑由杜若兼任,元翁看这样可好?”
内阁几人又是眼神数次交汇,孙秉德脸色阴沉,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既如此,臣替芳洲谢陛下大恩。”孙秉德行了一礼,面色已恢复如常。
皇帝没把事做绝就还能等日后转圜,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大虞一朝国都失陷,君臣被迫龟缩在北方边塞,注定成为史书上屈辱的一笔。此番第一次南下不仅救回了皇太孙,还收回了千桓山下数个州县,此等大捷自然令众人振奋。
大捷如何而来更是成了众人的谈资,“沈辞”这个名字已在暗地里被无数人记住,跟着北上的官员想起先前路上那事,更是议论不断。
谢如琢借着大捷之音与册立太子的喜事,设宫宴与众臣同乐,又一并给裴云景、宋青阁还有那两位都指挥佥事封赏。
唯独略过了沈辞。
当日沈辞自己同他们说有功不要,回来后当真安安静静回都指挥使司任职。
沈辞从一开始就没有邀功的打算,前世他虽然没有参与过这次南下救人,但与许自慎不知交过多少回手,也数不清多少次从千桓山附近经过,要想救人再顺路收几个州县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愿意这样做只是想让谢如琢高兴罢了。
如今班师回朝,要在乐州长住,沈辞准备赶紧买一间房子,结束住客栈的日子。
这日正到了散值的时辰,沈辞刚要走,小吏跑来说都指挥使找他,只得把迈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
“经历司是文职司,现在又人手不足,事务繁琐,你应该不习惯吧?”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都指挥使微微笑着,“不过你不必担心,陛下定然不会让你在这里久待。”
沈辞总觉得他在硬找话题聊天,从笑容到语气都透着十足的奇怪,客套地回道:“谢大人关心,卑职没有不习惯。”
都指挥使端着茶沉默了好一会,大概是真无话可聊了,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道:“听说你还未在乐州置办屋宅,你一位朋友帮你置好了。北安街澹台巷右侧第三间屋子,拿去吧。”
沈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拿过钥匙,都指挥使了却一桩心事般松了口气,毫不留情地送客了。
北安街因近宫城北安门而得名,澹台巷也很好找,传闻曾有澹台氏子孙居于此地,是孔夫子七十二贤之一澹台灭明的嫡系后人,巷中还有旧祠堂供奉着这位澹台氏先祖的画像。沈辞原想买的房子自然不在这里,这地方离宫城太近,价高买不起不说,且达官显贵多住在附近,他也不想惹人注目。
他在乐州一个人都不认识,更别提能有送他间房子的朋友了。他在进屋前,一度怀疑裴云景是不是又脑子不正常了,送三百两银票还不够,非要塞间房子。
大门虚掩着,沈辞抬起手又放下,下意识退后一步按住了腰间刀。
门里至少守着十几位高手,暗处还有更多。
沈辞心中一动,忽然猜到了这位朋友是谁。
黑漆大门推开时声音厚重,屋前一个四丈见方的院落,东北角植一桂树,许是晚桂品种,还有零星未落的小花散着淡香,树下石桌旁闲坐一人,玄色流云暗纹贴里外没有穿外袍或搭护,披着件细褶的翻领披风,左右两根鎏金链子别在衣襟的位置,将披风与贴里巧妙地连为一体。
那人侧过身,手肘撑在石桌上,托住下巴,澈亮的桃花眼里如有点点星光跌碎其间,展眉笑道:“沈将军回来了?”
沈辞不知该说什么,果然没猜错,除了谢如琢,还能有谁?
明处暗处都是穿便装的锦衣卫,何小满作文士打扮,本坐在谢如琢身边陪着,见沈辞走过来,点了个头站起身走远,意在不打扰他们谈话。
“朕又是偷偷出来的。”谢如琢冲沈辞眨眨眼,“所以沈将军不必拘礼,坐吧。”
这个“又”字颇为传神,沈辞无奈地坐下,钥匙搁在石桌上清脆一响,扫视一圈一个人住显得空落落的屋子,道:“陛下,这宅子……”
“朕送你的。”谢如琢打断他的话,“沈将军为朕立了大功,没有封赏已心中有愧,正好沈将军要在乐州置办屋宅,朕顺水推舟答谢沈将军。”
沈辞还是不太习惯这一世对他过于亲近的谢如琢,有点不真实,也总是让他无措,他从猜到是谢如琢开始就脑子生锈了般不会转了,呆愣良久才说了句自己都觉得傻的话:“国库不是没钱吗?陛下何必浪费这些银子……”
谢如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沈辞第一反应是怪他乱花钱,他配合地说道:“朕平日过得很节俭,这些银子就是专门省出来留给沈将军的。”
两人谈话的走向愈发奇怪了,活像小两口精打细算过日子,沈辞的耳朵腾地浮起一层薄红,尴尬得想打个地洞钻进去,苦想半晌,终于想起有件事一直没做,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谢如琢:“陛下,这个一直没找到机会给您。”
谢如琢接过打开,三百两银票平整摊在桌上,他哭笑不得,怎么两人还真跟钱过不去了,道:“哪有当臣子的给皇帝送钱的道理?”
“银票是五少爷给臣的,不是什么干净路子来的钱,臣不敢收。”沈辞一板一眼地解释道,“陛下正是需要银子的时候,虽然杯水车薪,但臣觉得……可能还是有一点用的。”
谢如琢不悦皱眉:“裴云景干嘛给你钱?”
沈辞也不知道怎么跟谢如琢解释他和裴云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且他也不太想让谢如琢知道这些,只能胡编道:“他素来出手大方,下面的人调走,他都会给三百两银票。”
“沈将军连这种小事都能为我着想,我很开心。”谢如琢唇边的笑意不作假,一开心连自称都换了,他取走二百两银票,把剩下一百两放到沈辞面前,“这二百两我收下了,还有一百两沈将军自己留着,京城官场水深,总有用到银子的地方。”
反正沈辞已经完全懵了,随君安排,僵硬地点点头,再僵硬地收下一百两银票。
谢如琢觉得好玩,眼睛都笑弯了,道:“我知道这次都是沈将军的功劳,不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的,以后我会补偿沈将军。”
“不不不,臣不需要。”沈辞忙道,“臣不求名利,臣只是……想让陛下不需要那么辛苦。”
谢如琢笑意微敛:“朕值得沈将军这么好吗?”
沈辞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六年前臣就答应过陛下的,以后会好好保护陛下,会一直对陛下好,臣不会食言。”
“六年前……”谢如琢神情有些恍惚,像在自言自语,喃喃道,“我也不是故意食言的……”
沈辞没听清,谢如琢笑了笑没再说,转而道:“朕以后会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沈将军做,所以现在不能让沈将军太引人瞩目,这次就先委屈沈将军了。但这宅子朕是必须送的,沈将军就不要再推辞了。”
“多谢陛下。”沈辞颔首道。
谢如琢拨着鎏金链子上垂下的穗子,眨巴着眼又成了惹人疼的乖巧模样,道:“沈将军,朕今日来还有一事。朕想学骑射,但朕不想跟别人学,只想跟沈将军学。”
这话说得让沈辞更是浑身不自在,怎么听都有些像撒娇,他表情更为僵硬:“啊,好。”
谢如琢揪着沈辞一截袖子晃了两下:“那就这么说定了,过两天朕会让伴伴派人去请沈将军入宫。”
沈辞逃开热切的目光,点点头。
如饱餐一顿,神态餍足的谢如琢在何小满的催促下回宫去了。
这辈子的他怎么可能不会骑射?
但他又怎么可能不抓住此等大好机会?
只能对不住他的沈将军了,怕是要一直被自己骗得团团转。
第15章 流言中伤
每日朝臣们呈上的奏本,需先由内阁票拟,再送至司礼监,许多奏本都在说废话,有些甚至只是向皇帝请安寒暄,谢如琢向来懒得过目,司礼监批红盖印后便原路发回。
一些奏本确实奏了要事,但内阁商讨后往往也能给出妥帖的解决方案,谢如琢粗略看一遍就让司礼监直接对照票签上的辞书批红。
故而每日真正需要谢如琢花心思看的奏本少之又少,时常感叹谢家先祖创制的这一套章程还真是省事,也难怪他父皇能心无旁骛地玩大半辈子。
但今日委实大不相同。
桌案上堆了两大摞奏本,一盏浓茶已续了两回,丝缕热气颤巍巍往上冒,谢如琢脸色铁青,揉按了几下眉心,问道:“这些话从哪里传出来的?”
何小满在桌上摊开几张纸,柳叶眉蹙起,道:“东厂已查过了,奴婢也和锦衣卫那边通过气,源头已查不到了,但可以肯定是从朝廷这里往外传的。”他稍稍顿了下,意有所指地往内阁贴在奏本上的票签看,“这种事无人授意,哪里能传出这阵仗。”
谢如琢嘲讽道:“孙秉德好胜心重,想把所有事都控于掌中,他知道这才刚开始,示弱一次便失了主动。看来杜若那件事是把他气狠了。”说罢他又叹了口气,“重建三大营之事在这档口正好撞上,他们拿沈辞开刀是做给我看,是我连累了沈辞。”
“内阁不会善罢甘休的。”何小满道,“明日上朝内阁定会指使言官拿这事做文章。”
“娼妓之子,身份不明……”谢如琢拍桌而起,内阁的票签在掌心被狠狠揉皱,“孙秉德到底是在骂谁!”
谢如琢甚少这般动气,何小满使眼色让殿内伺候的内臣都出去,把那杯味冲的浓茶倒掉,重新换了杯沁香的花茶,斟酌着字句道:“孙秉德这样做岂不是把太后也骂了进去?他与太后至今都还井水不犯河水,何必要突然撕破脸?”
“因为这事就算拿到台面上明说,太后也不敢说什么。她和吴显荣本就说不清楚,跳出来和孙秉德作对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谢如琢没心情再喝茶,但闻着那清浅的花茶香,气也稍顺了些,“这事说到底针对的还是我,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可免去惹一身膻。”
他略显疲惫地坐回去,再次去看何小满递上的那几张纸。
定了太子的老师后,孙秉德与他演起了君臣和睦,他提议要在乐州重建三大营时,孙秉德甚至还十分赞同。
重建三大营是势在必行的。
如今三大营能凑出的人数堪堪过三万,还不到太.祖时期的五分之一。当初坪都没守住,兵败如山倒,主要就是因为京城三大营兵力不足,战力也远不复当年。何况眼下朝廷手上没有一支可用的兵马,总不能往后全要靠四位总兵或是不堪一击的卫所军打仗。
既然要重建,就得往这儿塞一批人。
内阁要求兵部负责遴选三大营将官,谢如琢没有异议。
从前在坪都,三大营将官多是勋官及世家荫封,个个身份显赫,加之三大营在天子脚下,利益关系复杂,能入三大营者来头都不小,这事不可能让皇帝或内阁说了算,由兵部考察身家背景、资历品性先拟定人选最能让大家信服。
但兵部选了两天的人,却发现朝中实在缺人,这般遴选根本选不齐。如此境况下,启用新人在所难免,谢如琢便趁机在名单上加了沈辞的名字。
首次南征后,无人不识沈辞,众人也都心知肚明沈辞是皇帝看重的人,不会只待在都指挥使司做个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