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阁穿着一身简单的藏青色武袍,外罩与谢如琢那日一样的黑色斗篷,裹挟着夜风的丝微凉意, 坐到了杜若对面, 道:“冒昧来访,叨扰了。”
“宋总兵言重。”杜若意有所指地笑道,“其实下官候宋总兵多时了。”
宋青阁看他一眼, 心里已明白了什么, 颔首道:“那我就不拐弯抹角地说了,今日前来,是想问上差, 陛下打算怎么查?”
“宛阳下面的军籍名册应该没什么问题,宋总兵担心的是账簿?”杜若问道,“还是说,另有其他?”
宋青来不好多插话,主动去倒了杯茶递给他哥,坐在他哥身边难得安静,宋青阁没看他,似乎一心只有公事,看着杜若说道:“地方上账簿多半总有问题,我想陛下应该心里也有数。我手上确实有东西不干净,查出来有点麻烦,但裴元恺和吴显荣也肯定有,只不过他们手头银子的来路多的是,不缺这点东西。”
杜若了然点头,道:“下官猜测,宋总兵说的是有些兵器的来路不干净,比如火器。下官早有耳闻,朝廷支给北疆的军费其实早就入不敷出,几位总兵手上都有那么几条黑.道的路子,那些人有从北狄、东瀛等地运来的兵器,大家会私下拿屯田收上来的籽粒银去交易,其实归根到底是给自己养兵,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只是籽粒银收支说不清。北疆的情况比你们想得还要难,屯田早就一团乱麻,层层盘剥,管不过来,我们宋家后来都是专门收一些田地来才算是能有自己的籽粒银,不然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宋青阁捏了下眉心,“杜学士应该有所耳闻,边疆屯田入不敷出时,朝廷会以‘开中’的办法鼓励商人去边疆垦荒地,这些商人可以从朝廷手上换取盐引,成为盐商。这法子一直在用,只不过后来都成为了边军牟取私利的路径。毕竟绥坊哪有这么多荒地能开,这里根本不是什么适合种粮食的地方,大家后来都是暗中操作,假报垦荒亩数,帮那些商人要来盐引。”
杜若接道:“然后那些商人贩盐,边军在里面分一杯羹,军商互惠互利。”
“是。”宋青阁眉眼间有阴霾,“我直说了,我没有裴元恺和吴显荣能有那么多来钱的路子,拿籽粒银和外族人交易,和盐商私相授受,是我手上仅有的两条不干净的来钱路子。但我敢摸着良心说,这些钱也就只够宛阳养活兵马,就算朝廷抄了我们宋家,也搜不出更多银子了。”
杜若安抚道:“宋总兵稍安勿躁。我来宛阳也有些时日了,一直在做样子,我想宋总兵应该清楚,其实陛下并不想查你们宋家。”
“朝中文官誓要拉我下水,现在不查以后也躲不过。我要是不坦白,等陛下没耐心了,就是真翻脸不认人了,想来陛下现在也不缺我们宋家这一个帮手。”宋青阁沉着声音,字字掷地有声,“我做过的事不会不认,但这么多年我也自觉对大虞对朝廷问心无愧,卫所军可以终年安逸,可我们北境军出门就能碰到北狄骑兵,我们没办法那样醉生梦死地过,每天都得拿命去搏。我们只是想有一支可以打得过北狄骑兵的兵马,让自己在北疆活下来。朝中文官或许也猜到我手上不干净的是什么,其他的我也不想跟朝廷要什么,只有这件事,希望杜学士可以绕过,给我留条退路。”
沈辞正听得认真,谢如琢突然拽了下他,吓得他起身时把凳子给踢倒了,哐当一声巨响中,谢如琢瞪他一眼,只好拉着他径直走了出来。
宋青阁显然也吓了一跳,站起身警觉地握住了腰间的刀,看见是谢如琢和沈辞走出来,起初还有些诧异,没想到皇帝竟然会从乐州偷偷跑出来,转念一想又了然了,谢如琢今夜恐怕就是在这里等着他来。
“将军不必多礼了,坐吧。”谢如琢本是要适时潇洒地走出来,结果最后被迫现身,心里有点尴尬,但身为皇帝,还是得表现出“我就听墙角怎么了”的理直气壮,“大家都坐吧。”
既然谢如琢全都听到了,宋青阁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什么,道:“方才臣与杜学士说的话陛下应当都听到了,臣已没什么要说的了,只等陛下的旨意。”
“朝廷昏庸无能,确实是苦了北疆的将士们,尤其是像宋家这样洁身自好的,若没有些自己的手段,无法在北疆立足。”谢如琢轻声叹道,“这些事朕都明白,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宋将军一心为国,是大虞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朕岂会不分青红皂白就要陷将军于不利境地。”
宋青阁微欠身行礼,道:“臣做的都是分内之事,能得陛下这句话就无所挂碍了。”
“朕此次亲自前来,就是要与将军把话说明白。”谢如琢道,“上次朝中文官要四位总兵支银子的事闹了些不愉快,近来又把将军拉来这趟浑水,是朕对不住将军才对。将军担心的事,朕现在不会查,以后更不会查,将军大可放心。”
谢如琢话说得温和,可宋青阁却觉皇帝越是觉得只有这样的话语才是句句锋利如刀,看起来像是与你好商好量,事后仔细一琢磨却又会无端心底发凉,根本想不到自己什么时候就被皇帝捏住了要害。
“陛下若有需要臣的地方,臣自当尽力。”宋青阁低头淡淡道,“陛下是要兵要钱,臣只要能办得到,都会帮忙。”
“将军已经帮了朕许多了,朕都不知该给将军什么,将军和裴元恺、吴显荣还有齐峻茂都大不相同,若只是要朕不查这些事,其实这是朕应该卖将军的面子,算不上是朕给将军的好处。”谢如琢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朕就把话说开了,朕能许诺给将军的东西将军应该会想要。沧州总有一天会换主人,四镇中宛阳离沧州最近,沧州至少一半的东西朕可以让将军接手。”
宋青阁抬眸静静看着谢如琢,见他神色认真,才知他竟是真打算有朝一日要将裴家连根拔起。
他不喜欢说违心的话,更不喜欢说废话,略一沉默便点头道:“谢陛下。”
夜色已深,谢如琢很想睡觉了,硬撑着保持清醒与冷静,道:“朝中文官朕会摆平,只要将军做事有分寸,这事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被提起。”
宋青阁不动声色颔首,心里却明白得很,所谓的分寸其实把握在谢如琢手里,这还是一场交易,他要做的就是听话,一旦越过谢如琢心中的分寸,不仅好处别想要,这事还会成为一个把柄,谢如琢敢撬动裴家,就敢夷平宋家。
皇帝给他的是信任,但横在他们面前的却注定有许许多多的利益关系,这样的信任是有条件的信任,哪一天利益失衡,信任就会被收回。
果然,他再一次认定,谢如琢的温和才最是致命。
和宋青阁本就是缺一次当面把话摊开说的机会,那些不干净的事宋青阁之前有所保留不敢说,谢如琢也不好突然把所有利益问题明明白白放到两人面前,眼下两三句话就说开了也在谢如琢意料之中。
宋青阁要是不可信,朝中也再找不出可信的武将了。
“宋将军难得来一次,可以和青来说说话。”谢如琢已经困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大家都早些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沈辞对众人点点头,跟着谢如琢走了出去,众人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宋青来见谢如琢终于走了,长舒一口气,蹭到他哥面前,笑道:“哥,我娘还好吗?”
“好。”宋青阁言简意赅,“你……在京城都好?”
宋青来想笑又不敢笑,他哥在皇帝面前还挺能说的,私下里怎么就这么不会说话,他点头道:“好啊,我能不好吗?”
“哦,你娘托我问你件事。”宋青阁悠悠说道,“老大不小了,在京城找到媳妇儿了吗?”
宋青来:“……”
“不是……也不必每次都问一遍吧!”宋青来拍拍他哥的肩膀,脸不红心不跳瞎说,“我公务繁忙,你知道北镇抚司有多少破事吗?我每天忙得起早贪黑,有时候吃饭都没时间,哪有空找媳妇儿?”
“你小舅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宋青阁冷笑,“上次我入京还是和你小舅说过几句话的,说你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去应卯,五天有三天里没散值就不见人影。就这样?起早贪黑?没时间?”
宋青来看透了卫央,从小到大就知道告他的状,气得磨了磨牙,道:“但我可没糊弄公务,反正我觉得自己每月领薪俸的时候都很问心无愧。”
这人懂得羞愧才是有鬼了,宋青阁当没听见,又道:“什么时候回京?明后天跟陛下说一声,回来吃个饭,你娘念叨你很久了,家里叔叔婶婶也都想你想得紧。”
“好说,明天就回去。”宋青来洋洋自得地笑,“他们想我还不是因为你太冷漠了,衬托得我乖巧又可爱。”
在宋青阁一脸想打人的表情里,宋青来咋咋呼呼地跑了出去,没看路和在门口的何小满撞到了一起,又收获了一个同样想打他的表情。
“督主怎么在这,没陪着陛下啊?”
何小满说话声太轻,宋青阁没听到,从屋里走出来时只听到宋青来大惊小怪的低叫声,要不是念及谢如琢身份秘密,定要喊得全城人尽皆知。
“什么!不是说要歇息了吗!沈经历怎么还去陛下房里呢!”
宋青阁:“……”
何小满:“……”
作者有话要说: 宋青来:直男疑惑,大晚上沈经历为什么还要去陛下房间呢?
宋青阁:别说你认识我,我们宋家丢不起这个人。
何小满:别说你认识我,不认识这么没有眼力见的蠢货。
*关于“开中”,以开垦荒地换盐引参照明朝边疆真实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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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心火灼烧
沈辞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他完全就是被谢如琢拽回房的,半点道理也不讲。
这次出京走得偷摸隐蔽, 谢如琢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带,当真是一路没怎么歇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宛阳,他们又不敢让驿馆的仆役随意进谢如琢的房间,昨日夜间是何小满陪谢如琢睡在房间,今夜谢如琢不知为何就要拉着沈辞, 于是便有了宋青来的那一声大呼小叫。
进了屋子的沈辞有点无措,靠着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谢如琢却万分镇定,没觉得自己做了件多么不正常的事,一进屋还就开始脱外袍, 惊得沈辞赶忙道:“陛下, 您、您要干什么?”
谢如琢奇怪地看他一眼, 道:“当然是先沐浴再睡觉了。”
“陛下您要沐浴啊,那、那臣先、先出去。”沈辞低垂着眼没乱看,回身就要开门溜走。
谢如琢跑过来按住他的手, 哼道:“朕让你进来, 什么时候允许你走了?”
“是,陛下恕罪。”那日在谢如琢房中发生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沈辞已经对夜间与谢如琢独处这种事有了深重的阴影, 此时谢如琢穿着件单薄的里衣, 整个人靠在他身上,手与他交握在一起,他的心跳不自觉就加快了, 昨天好不容易熄灭的邪火又有死灰复燃之相。
谢如琢拉着他往屏风后头带,何小满已经让人在浴桶里备好了沐浴的热水,四周飘散着丝缕蒸腾的雾气。
“伴伴也辛苦了,沈将军委屈一下,伺候朕沐浴可以吗?”谢如琢里衣的领口微敞,锁骨分明,嫩白的皮肤在灯下泛着温润的暖光,双眼因有些困倦而不停眨动着,密长的睫毛一下一下轻轻扑扇,眼神也有些迷离,但光晕聚在眼瞳里却如闪着灼灼光华,将沈辞的影子都映在了澈亮的瞳仁里。
沈辞调整了一番略微急促的呼吸,手指不自然地蜷了一下,面对这样的谢如琢,他是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胡乱点了个头,而后晕头转向地就拉过凳子坐在了浴桶边。
谢如琢自然是开心得很,自从上次和沈辞去赏完桃花回来,两人就再没有过什么亲密的接触,也甚少有不用在意别人可以随意相处的时间,这回他好不容易溜出了京,如此大好机会,怎可轻易放过,必然是要和沈将军把该做的不该做的事都做上一些,这样沈将军才能时时记着他,念着他,说不定还会常常为他心动不已。
水声哗啦,谢如琢跨进了浴桶里,沈辞抬起头,热气氤氲中,谢如琢肩背露出水面,可水下的光景却还始终在一片雾蒙蒙中若隐若现,每每不小心看见,心里那股邪火就烧得更旺了一点。
他敢保证,等谢如琢沐浴完,他差不多也快被那把火烧死了。
看沈辞傻愣愣地坐在那动也不动,谢如琢扯住他袖子一角拽了拽,语气有些幽怨:“沈将军要是觉得勉强就算了,朕也觉得让沈将军做这个不太好。”
“不、不勉强。”沈辞卷起袖子,示意谢如琢转过身去,往他肩背上泼了点水,拿起胰子在皮肤上小心地擦着,低声道,“为陛下做什么事都不会勉强。”
谢如琢耳根有些许薄红,不知是被热气蒸出来的,还是自己羞怯了,沈辞又很想笑了,谢如琢总是这样,先来撩得他脸红耳热,他出言一激,转眼就换成是谢如琢自己臊得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