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小满手指用力捻着曳撒的一角,留下了几道皱痕,他似乎也不敢看宋青来,吐字十分艰难,“我入宫年岁还比较小,是……是半白。”
宋青来没想到他竟然愿意答得这么清楚,一时更为愧疚,呆滞地“啊”了一声,半晌,僵硬开口问道:“比较小是、是几岁?”
“八岁。”何小满轻声答道。
宋青来凝眉思索,八岁时他在干什么?
大概是还在每日逃学四处疯玩,把家中闹得鸡飞狗跳吧。
但何小满却已没有了亲人,受了那般痛苦,侥幸活下入宫为奴了。宋青来这般想着,没心没肺的人也不是滋味了,再看自己大早上干得混账事,何小满还低着头僵坐在床沿上,手指不安地揉着衣服,心里头发涩,从床上先一步下来,抄起外袍穿好,道:“你去那边坐着,我帮你梳头发。”
宋青来十七岁到了京城,心中并没有丝毫背井离乡的凄凉,反而是开心得很,在宛阳还有一群人管着他,京城就只有他小舅,还一天到晚忙得要死,他只要别玩得太过分,多数时候天王老子也管不到他头上。
他自己花钱购置了宅子,平常就雇两三个长工做做洒扫浆洗活儿,吃饭要么在北镇抚司吃,要么就和狐朋狗友出去花天酒地,再说,京中想请他吃饭的人每天都要从北宫门排到南宫门,家里是一年到头也没开过一次火,灶台就是个摆设。他也不喜欢有人伺候他,自己一个人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因而他自认绝不是无法自理的少爷,穿衣梳头这种事还是会做的。
何小满的头发乌黑顺滑,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怎么梳,宋青来动作娴熟地帮他束了发,拿来马尾做的网巾罩发,网巾带从碧玉的网巾圈里穿过系结,说道:“我有个羊脂玉的网巾圈,前些年我娘寄给我的,我一直没用,回京后送你。”
“顶线儿也有个我娘编好没用的,也送你。”宋青来放下收口的顶线儿,帮他戴上帽儿,“你喜欢用三事儿吗?我知道一个做得好的店……”
“你在向我赔罪吗?”何小满打断他,“我没生气,你不用送我东西。”
宋青来原本是想赔罪的,但此时听何小满这么问,又有了别样的心思,笑道:“也不全是,卑职就是想送督主东西不行吗?”
何小满从屉子里取出香粉盒子,耳根有点红,淡漠道:“随你,爱送不送。”
清淡的兰花香飘散出来,宋青来问道:“督主,你的香粉为什么这么好闻?”
“就普通的香粉。”何小满把盒子给他瞧,“只不过味道比较淡。”
宋青来就着盒子闻了下,在他耳边低声道:“但到了督主的身上怎么就要香一点呢?莫非是督主的体香?”
“宋青来!你……”何小满气得双颊滚烫,“有时候我真想打你一巴掌。”
“那督主为什么不打我?”宋青来干脆贱到底,“舍不得打我啊?”
何小满脸上烫得不行,说又说不过这个人,咬着牙站起身快步走出了门,那盒香粉被他气急败坏地砸到了某人身上。
于是没盖紧的盒子散了漫天香粉,沾了宋青来一身,一早上都能听见他的喷嚏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科普一下,全白就是那个整个切掉,半白就是只切gao wan,整个切在明朝死亡率是很高的,所以很多小时候入宫的,其实是只切gao wan。
*顶线儿是网巾上收口的抽绳。三事儿其实是挑牙三事儿,挑牙、耳挖什么的串在一起,可以用作装饰。
下章走剧情,关于卫所改革的事收个尾,可能会有很多对话。
最后说一下宋青来,他从小家境好,家里又有他哥顶着,可以把他理解为被宠坏的纨绔,不管在哪里他都是被簇拥被巴结的那个,骨子里是那种特别张扬的人吧。所以造就了他的没心没肺,有点混账,但我想应该可以看出来他三观和性格是正的,他不会辜负督主的,他会是那种意识到自己有点喜欢人家就会忍不住想撩,但其实心里会对他非常好的那种人,不会在意对方身份是什么。
当然,当年如果他没有脱那件衣服,我想他会单身到老w
第55章 军籍改制
不管睡多晚都习惯了早起的谢如琢比沈辞醒得还早, 但他一动,沈辞也就醒了。
沈辞坐起身和谢如琢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回过神道:“臣给陛下穿衣。”
帮谢如琢穿好了鞋,又勉勉强强地穿好了外袍,沈辞微弓着身在谢如琢窄细的腰上系腰带,说实话他没伺候过别人穿衣,有点不得章法,更没用过这种搭扣都这么复杂的腰带, 摆弄了半晌也没摆弄明白。
这个距离太近了,谢如琢微热的呼吸均匀地附着于他耳边,没过一会,他手指就有点不灵活了,浑身跟着僵硬,更加系不成。
谢如琢不说话也不动, 嘴角在沈辞看不见的地方勾起, 好整以暇等着他慢慢系。
然而这等得也委实久了点, 腰带已经第十次滑落了。
屋门被人敲了敲,何小满问了一声,得到谢如琢的回答, 推门进来看见这幅景象, 犹豫了下,但在看到腰带又一次滑下来时,还是走上前道:“沈经历, 我来吧。”
沈辞也觉得他和这根腰带八字不合, 蹭了蹭鼻子,尴尬地退到一边。
何小满半跪在地上三下五除二就系好了腰带,又理好了有点乱的衣袍下摆, 沈辞后知后觉自己怎么没想到用半跪的姿势,这样就可以离谢如琢远点了。
啧,失策。
约摸沈辞看起来就不太靠谱,何小满没再让沈辞帮忙,自己去取了牙石和青盐,又端来了温度适中的洗面水,伺候谢如琢洗漱完毕。
“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回京?”何小满问道。
“也不能再外头待太久了。”谢如琢不情不愿地叹了一声,“唉,明日就回去吧。”
“那杜学士他们呢?”何小满看了眼沈辞,“去其他地方查,还是先回朝?”
谢如琢更不开心了,看了沈辞一眼又一眼,闷声道:“直接去其他地方查吧,回朝又要被内阁拖着,等会我和先生把事情都商量好。”
沈辞这回很机灵,看明白了谢如琢的神色,笑着说道:“臣会尽快查完回京的。”
“你当然要尽快回来。”谢如琢义正言辞道,“好些天没学骑射了,朕这么笨,都快忘了。”
沈辞:“……”
说起这个,他不得不再次佩服谢如琢演戏演得真是兢兢业业,一个弓马娴熟的人硬是在他面前演了几个月的骑射白痴,也是功力深厚。
他心道:你不笨,笨的是我,被你骗了这么久,仿佛一个傻子。
“陛下这么聪明,不会忘的。”沈辞呵呵一笑,“臣回京后就继续教陛下。”
谢如琢满意点头:“嗯。”转头他就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到时候要怎么展示出好久没练忘得一干二净的样子。
不忘还怎么教?不教怎么和沈将军一起骑马射箭,后背贴着胸膛?
沈辞一眼看穿这人骨碌乱转的眼珠是在捣鼓什么东西,眼中掠过促狭的笑意,心道:你就演吧,我让你演个尽兴。
毕竟他还挺喜欢看陛下在他面前演戏的,当真是可爱得很。
用过朝食,杜若听闻谢如琢明日要回京,将自己这些天写的一份关于卫所军改制的奏本交给谢如琢,奏本长达数千字,详细写了在微山探访后的所见所闻,列明卫所的优劣,若要改制该何去何从。
谢如琢认真看了,叹道:“如果可以,朕也想去各地卫所亲自走走看看,可惜没这个机会,所幸还有先生在,你看了也就等于朕去看了。”
“陛下言重。要改制,总是要亲自去看清楚现状,不能纸上谈兵。大虞旧年也不是没有过改制之事,只是往往收效甚微,归根究底,如何改制是文官们说了算,可若是文官们都没有亲自去看过他们要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怎可能改出什么来。”杜若道,“臣还看得不够多,在微山和裴云丰闹得太僵,臣只是白日里去探访了些军户,去几处军屯转了转,卫指挥使司内没好意思再去了,很多也是臣根据看到的东西所思所想而得,可能与现状有所出入。之后臣去别处,会再去走走看看,补充新的内容给陛下。”
大虞的科考其实并非只考四书五经,学子们要考经史典义,却也要考时务政见,从这点来看,能登天子堂的文官都该是“绝知此事要躬行”的人,可入了朝堂后,升迁、权斗、算计之事愈来愈多地占据了文官们的心,没有人还记得当初殿试时自己曾写下过什么。
他们与帝王共治天下,天下政令大多出自文官之手,但这些政令又有多少是真的有用的,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他们站在京城的明堂上俯瞰天下,看到的是最肤浅的问题表面,却甚少有人愿意亲自看看问题症结所在。
或者说,这些政见在他们眼里并不是为了解决问题,争权夺势,派系相斗,似乎才是每一个政令发出时应该被反复思量的事。
谢如琢很庆幸朝堂上还有一个杜若,却也叹惋只有一个杜若。
“有先生在,朕什么事都能放心。”谢如琢会心笑道,“改制之事不容再等,朕回京后会与内阁商议此事,可能要麻烦先生边查边忙着推行改制了。”
“臣乐意之至。”杜若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道,“陛下想好如何与内阁周旋了吗?”
谢如琢轻蔑地嗤了一声:“内阁不同意朕也要做,反正已经闹了好几次了,不差这一次。”
杜若想起孙秉德也有些心情复杂,没有再多提,转而说起了奏本所提之事,道:“现今卫所军最严重的吃空饷之事,其根源还是卫所本身之弊。大虞疆域广阔,昔年太.祖南征北战之时,设立卫所确实是极好的办法,就地开军屯,用最快的速度在新入驻的城池安营扎寨,稳定军心,自给自足。这是卫所的优势所在,为朝廷省去养活这么多军士的口粮,军籍与户籍分离,采用世袭制,能为大虞提供固定且长久的兵源。”
谢如琢默契地接话:“但这样的优势是有条件的。当年那批卫所军是和太.祖一起打下江山的勇武之军,严明纪律都是从战场上淬炼出来的,过了那段年月,往后的军士就没有了那样的纪律与品质,也没有一股力量将他们上下凝聚一心,弊端涌现是必然的。而军屯也成了朝廷管不到的地方,卫所军官私吞籽粒银,这些屯田事实上成了军官的私田,而下层的军士则与佃户无异,军官与士兵之间只剩下一层又一层地盘剥。且大虞除了北疆,腹地长达数十年的安逸,没有了战时的军功激励,军士要往上爬难如登天,世袭军籍反而成了永无出头之日的贱籍。军士们平时不操练,为上层的军官们抬轿喂马,种田收粮,就像他们的奴隶。”
“许多军士不堪重负,就和失去土地的农民一样,选择逃跑,可军士逃亡是重罪,能逃走也没有户籍,成为无处可去的流民,多半会被抓回来处死。这批人具体有多少朕不清楚,但肯定数目惊人,他们本该出现在清勾册上,但大多都还在收军册上挂着名,成了卫所吃空饷的来源。加之军士无子,要去本家找亲属勾补,但后来卫所也懒于这般麻烦地去挨个填补空缺,也成了吃空饷的一大路径。卫所军数量庞大,在百年后的今日成了尾大不掉的累赘,蚕食朝廷的内里,无数真金白银砸进去,养出的却是一支毫无战力的军队。”
奏本虽详细写了卫所的弊端与根源,但杜若还是被谢如琢的这番话震撼到了,比如,他就没有想过后来卫所的腐败是缺乏力量的凝聚与某种只有在战时才能淬炼出的品质,但仔细想想,文官的腐败不也是如此。
哪个朝代到了中后期不会出现腐败,开国时的那批人,无论文官武将,都经历过血流成河的战争,见证过改天换日的变革,淬炼出的德行站在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上,后世长期安逸,无数人会沉溺于繁华盛景,再也淬炼不出那样的高风亮节,两袖清风。
谢如琢看很多事都看得很通透,杜若有时会疑惑这种奇异的通透,就像一个俯视芸芸众生与时间流逝的世外人,不像是行于此间的世人。
对于卫所之弊的理解,两人不谋而合,杜若颔首道:“臣在奏本中有些妄言之处,但确是臣心中所思。如今我们苦于北疆势大,但北疆势力的崛起也是因为卫所军式微的无奈之举。四大军机重镇下亦有卫所,但卫所军无法满足边疆战事的需要,总兵不得不自招兵马,自练军队,而做这一切需要银子,需要权势,长久下来,北疆四镇就成了类似于前朝军阀般的存在,朝廷也不敢动,能不能拿捏住四位总兵,或看总兵自己的品行,如宋家这样的忠良之家,或要以利诱之,如吴显荣和齐峻茂。而裴元恺就是小利小惠也吊不住他的人,他的目的就是做割据一方的世家军阀,让朝廷怕他,他的势力好无孔不入。”
“先生没有妄言,事实确实如此。所以朕能理解吴显荣和齐峻茂,他们想与朝廷互利互惠,朕也同意,毕竟他们并没有做过分。”谢如琢眼神渐冷,“但裴元恺对于朝廷来说,已是过了界,无论如何,朕是留不得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卫所改制的内容,查了一些资料,有历史真实情况存在,然后我又加了一些自己的理解和杜撰,也不要太当真,剧情需要看看就好。
p.s.昨天那章有点凄惨,改了一些不和谐的地方(虽然我觉得我什么也没写),但剧情和最初版本没什么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