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儿这天,戚景思起了个大早,他特意拖到今天,等街上的铺面都歇了业,才把给林煜新做的衣裳拿出来,总怕林煜要是太早知道会让他上街去退掉。
这回林煜倒没跟往常似的节俭,回屋就换上了新衣。
戚景思一直守在门口,不时望眼院外,不时瞧瞧门里。
等林煜终于换上新做的一身青衫出来,戚景思总觉得哪里瞧着不对,明明是照着林煜旧衣裳的尺寸裁下的,穿着总好像又宽了些。
正张罗着再好好劝劝林煜,夜里好生休息,可话还未出口,他就听见院外却传来一声门扉的“吱呀”轻响。
他回头就瞧见言斐拎着一包喜庆的红纸包着的年货进门,上回离得近,没仔细瞧清全貌,眼下看来,言斐这些日子也清减不少。
“小叔叔。”言斐进门便忙着对着林煜作揖行礼,“新年吉祥。”
“好孩子。”林煜也难得笑得这样开,“等会吃罢饭,叔叔给你们包压岁钱。”
“叔叔,言斐翻年十九了,哪里还好意思收压岁钱。”言斐将手中的见礼递给身旁的戚景思,“叔叔不如送一副字给我回家供着。”
戚景思接过言斐带来的东西搁在一边,看着门口俩人和谐的寒暄,小声在言斐耳边揶揄道:“倒真是鹤颐楼的少东家,真会做买卖。”
“光霁公子的亲笔,我哪儿舍得卖——”言斐瞧着心情好,也不在意戚景思的挤兑,“要不你也写一幅给我?我一并供着。”
戚景思横了言斐一眼,拎着东西往东厨间走。
林煜看着两个孩子打趣,真就像个慈爱的父亲,“最近都是景思下厨,你还没包过饺子罢?要不要跟着去瞧瞧?”
戚景思听见动静,不等言斐答话先回身将人拦下,“别了罢,你再喊个人来捣乱,今儿这团年饭是吃还是不吃了?”
看着门边两袭相似的青衫,都瘦的快要撑不起衣裳了,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今年的春联儿还没写呢,红纸我都买好了——”他没好气道:“两位状元爷别给我添堵了,还是做点儿自己能干好的事儿,成吗?”
事实证明,两位三元及第,凤毛麟角的状元郎凑一块,还是没弄好那副简单的春联。
戚景思在厨房忙活着,就听见屋外有点不寻常的动静,打帘走出屋子一看,两位状元爷正费劲的从隔壁堆杂物的小间翻出一架木梯。
“你们……”戚景思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了,“干嘛呢?”
“横幅……”言斐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戚景思,指了指院门的方向,怯怯道:“够不着……”
戚景思夸张地叹了口气,接过言斐手中写好的春联,领头走出了院门。
他在沛县的祖宅并不是晟京城的戚府,院门门楣的高度对言斐和林煜来说有些吃力,对戚景思来说却不难。
他站在院门口将手中横幅举过头顶,虚虚地比了比位置,突然听到身后言斐的声音——
“左边,再往左边儿一点。”
只是这再寻常不过的一句,已经让他热泪盈眶。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走出戚府的大门,府里的小厮正架着梯/子贴春联;他那个时候就特别特别想家,想听林煜再在他背后说一句“左边高点儿,右边低点儿。”
现在说话的虽然不是林煜,但是他一回头,噙满眼泪的眸子就能看到言斐高高地举着手,还在比划着朝左的方向;林煜则含着笑站在一边,蔼然地看着一旁的言斐和自己“胡闹”。
“小叔叔——”他贴完横幅回身,喉间早已哽咽。
“怎么了,这是?”林煜瞧出戚景思的异样,上前揽住他的肩膀,像小时候一样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发心,“头前儿还说自己翻年十九了,眼下倒越发像个孩子了——”
他说着冲身旁的言斐笑笑,“也不怕我们小状元郎瞧你笑话儿。”
林易的声音愈是宠溺,戚景思的眼泪就愈是不争气,他有些不情愿地瞟向言斐的方向,才发现言斐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
他看着言斐笑着冲自己摇了摇头,抬手温柔地拭去了他眼角强忍着不肯跌落的泪。
*****
后来言斐坚持要到厨房帮忙,等团年饭上了桌,掌勺的戚景思洗了把脸干干净净地坐下,倒是真没帮上什么忙的言斐被面粉糊了个大花脸。
林煜看着两个人端着菜前后脚从厨房出来,难得没忍住笑出了声,嘴边调笑道:“倒教我瞧不出这餐饭菜是谁做的了。”
席间两位状元郎谈笑风生,林煜甚至还难得开心地开了壶酒,跟言斐行起了酒令,只苦了厨子忙活了一下午,现在还要勾着脑袋挑鱼刺。
“景思。”林煜半坛酒下肚,往日里的含蓄内敛也收起了五分,他盯着戚景思手里的半碟鱼肉,“今儿个可是你下厨,怎么还是弄了这麻烦的东西。”
“年年有‘鱼’啊。”戚景思手上动作没停,嘴上却也不肯认输,“今儿除夕,谁家桌上还没道鱼。”
他说着没好气地把半碟子挑净的鱼肉推到言斐面前,“左右你我都不爱吃,总比倒了浪费要强。”
言斐已经彻底看明白了戚景思面冷心善的性子,接过半碟鱼肉就往嘴边送,咧着嘴傻乎乎地冲戚景思笑,半点没有了状元郎少年得志的机灵样儿。
他边笑还边冲戚景思点头,一张甜嘴毫不吝啬夸赞,“特别好吃!鹤颐楼的厨子都被你不下去了!”
桌边欢嗔笑闹,虽然戚景思觉得之前每一个和林煜共度的除夕都没有被亏待过,但他的确没有过过这样一个热闹的新年。
饭后言斐又张罗着跟戚景思一道收拾,全部收拾妥当后,街边已经传来阵阵的爆竹声。
言斐敏感地察觉到房中温馨的气氛在热闹喧嚣的爆竹声中渐渐冷了些。
戚景思和言斐前后脚走出东厨间,瞧见林煜已经把头前言斐带来的见礼拆了搁在桌上。
“景思。”林煜将戚景思招呼到身边,“我瞧着小言带来的东西里有爆竹焰火,你们两个年轻人也出去凑凑热闹去罢。”
戚景思盯着桌上的东西,踟蹰着唤了声:“小叔叔……”
“怎么了?”林煜慈爱地看着戚景思,“小时候不总埋怨叔叔不带你去么?今儿正好有人跟你作伴儿了。”
戚景思看着林煜,蹙紧了眉头。
小时候林煜就不爱带他出门上街,尤其是除夕的时候,买了爆竹也最多在院里放掉,他羡慕院外三五成群的孩子,问过林煜许多次,为什么不带自己去。
林煜总是默默无言地将他抱在怀里,跟他道歉,他只有一次听到林煜小声自语道:“这大喜的日子,我就不去给人添堵了。”
后来等他长大些,林煜已经能放心他一个人出门了,却也从来没有去凑过这热闹。
街上还是会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和少年,可没有一个是他戚景思的朋友。
“小叔叔。”戚景思一手拎起桌上言斐带来的爆竹烟花,一手第一次主动揽住言斐的肩膀,对林煜笑道:“一起去罢。”
“不了。”林煜温柔地笑笑,“入夜了天儿寒,吸了冷气晚上咳嗽,你又该唠叨了——”
“小小年纪,比白胡子一把的郎中还啰嗦。”
林煜嘴上嫌弃,可人还是走进屋里又寻摸出来两件斗篷,递给还空着双手,害羞垂头的言斐。
“你们年轻后生的东西,我一把年纪了还跟着凑什么热闹。”
“你俩多穿些,别着凉了,也别玩儿野了,叔叔给院门口留盏灯,等你们回来。”
*****
戚景思小时候虽然不能上街凑热闹,但林煜总会卖些烟花爆竹在小院里陪他玩,眼下他领着言斐上街,手边的爆竹刚放了没两个,倒把人吓得躲到了树后面。
“呵——”他难得笑出了声,看着树后面言斐只露出个衣角来,“你这是真怕啊?”
戚景思不肯披上披风,言斐一直老老实实地抱在怀里,这会听见树那头没了动静,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戚景思低头吹灭手里的火折子,“你小时候鹤颐楼没现在这么风光,但也不差到哪儿去罢?你爹娘就没给你买过这些?”
言斐还是摇头,小声嘟囔着:“是我爹不让。”
戚景思走到言斐身边,也不讲究地直接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他并不多问什么,只等着言斐愿意,就继续说下去。
言斐还是怕戚景思着凉,体贴地拽了拽对方的衣袖,将手里的斗篷垫在戚景思身后,才继续往下说。
“我现在眼神只是不大好,到了晚上光线一暗,就更瞧不清了,可是小时候要比现在严重得多,所以天一黑,我爹就不让我出门。”
“那你娘呢?”戚景思适时地接了句话,不想让言斐觉得自己在自说自话。
“我娘?”言斐温柔地笑笑,“她都听我爹的。”
看见戚景思沉默的垂头,想起戚景思有个把自己扔在老家十几年不闻不问的爹,言斐知道戚景思可能想多了,连忙解释道——
“不是你想的样子,我爹待我娘很好,好到——”
“好到我觉得天下间相爱的人,都该是他们的样子。”
言诚理现下是富甲一方,可当年的鹤颐楼也不过是个两层高的小酒楼,连地契都不在言诚理手上。
事情过去二十几年,现在人人都道当年的晟京第一名妓从了富贾,可这事在当年都鲜有人知道——
晟京城里头牌魁首的姑娘是何等身价,守着二层小楼的言诚理根本掏不出那些银子;当年是言斐的亲娘自己拿出毕生的积蓄凑数,才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嫁了言诚理从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言斐柔声道:“我娘说她不后悔。”
当年的晟京第一名妓玲珑剔透,阅人无数,事实证明,她没有看错。
婚后言斐出生,是两人爱情的结晶,言诚理寄予厚望;可因为眼疾,言斐好几岁大走路还要跌跟头。
为了照顾好天生眼疾的儿子,言母找言诚理商量,可能没有精力再照看另一个孩子,言诚理当时只愣了半晌就答应了。
至此,言斐成了富甲一方的言诚理的独子。
“我父亲的确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可以飞黄腾达,光耀言家门楣,他或许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但——”言斐深吸一口气道:“他对我娘的每一个决定都很尊重。”
所以当初也是因为戚景思足够的尊重,让言斐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或许跟旁人不一样。
“那你娘呢?”戚景思难得这么正经地跟言斐说话:“她也这么想?”
“我娘没有想过要我飞黄腾达,她跟全天下大部分娘亲一样,只希望我平安健康。”说起亲娘,言斐的笑容是温柔又骄傲的,“只是因为我,她放弃了再做母亲,心里一直对我爹有愧——”
“她心里虽然内疚自己没能给言家生出个健康的孩子,但是从来不对我提起半个字。”
“这些都是我爹告诉我的,我和我娘亲近,他希望用来鞭策我,盼着我能有出息。”
“那你娘——”戚景思无不羡慕道:“一定对你很好。”
“你以为我娘肯定很宠着我,把我捧在手心儿疼?”言斐掩唇轻笑,“完全没有。”
“反倒我爹是这样,总担心我有事,晚上也不让我出门;但我娘对我很严格,在她心里,一直都只把我当成普通的孩子,和别人家健康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
他说着抬头认真地看着戚景思的眼睛,“其实你有的时候很像我娘。”
都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人看待,平等从不轻视,关怀却不怜悯。
言斐只有几岁大时,因为眼疾,并没有学堂肯收下,那时言诚理是请了先生到家里来教;几年之后言母不忍心看着儿子总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账台后面看书,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个同龄人作伴,便同言父商量着还是要将孩子送到书院去。
那时言斐的眼疾已经好了不少,言诚理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出门多少能使银子说上两句话,就托关系将言斐送进了书院里。
“那个时候,我是怨过我母亲的。”言斐轻声道。
因为言母给几岁大的言斐开了房间单睡,临走时却不肯给他一个拥抱,也因为他娘一直坚持让他自己上下学堂,连个书童都不让带。
他小小的一个走在路上经常摔倒,膝盖在那两年就没有一块好肉,路边还时常有淘气的孩子向他扔石子,欺负他。
当时鹤颐楼的规模已经不小了,言府丫鬟小厮,轿子马车,要什么没有,几岁大的言斐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狠心。
“我每天都要喝好多的汤药,眼睛也在一天天变好,可因为跟母亲赌气,我一直不承认自己好了不少,就在心里闹别扭,想看看我娘什么时候心软,什么时候能心疼我。”
言斐叹了口气,“直到我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白天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太远的小东西瞧不清而已,可那时我爹娘还都被蒙在鼓里。”
直到有一天言斐下学的路上,远远瞧见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水坑,他已经准备好绕开了,却看见路边一个布衣素面的女人冲了出来。
女人手脚利落地捡起路边几块石块垫在水坑里,临了好像还怕有人踩到湿滑的石板滑到,直接撕下半面襦裙铺在水坑上。
“那时候我眼睛虽然好得差不多了,可就跟现在一样,站得太远的人,我是瞧不清脸的;等我追上去前去才发现……”言斐喉间哽咽,“那个女人……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