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河堤再有一个地方决口,谁也活不了。”
“不是……大人……”门口愣着的男子见状立马上前拦着,“您这都一天一宿没休息了,牛大叔他们也就是找您问问对策,不是催着您上堤呢……”
“我知道,可是没办法了啊——”言斐疲惫地笑笑,推开面前阻拦的手,“都一样。”
他说着越过戚景思朝外走,身后却传来一股可怖的力量,好像要把他手腕子捏碎似的。
“一天一宿,不吃不睡,你还不会水——”戚景思的声音低沉,出离的愤怒却磅礴而出,“言斐,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多少人说了教你歇歇!”
“你是有三头六臂,还是有天降神力?河堤上多少窟窿,就差你这么一副小身板去填吗!”
他说着手臂发力,一把将言斐拽回来,正面对着自己。
“你就是想效仿女娲补天,要炼了自己去堵窟窿,也好歹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那九天外的神仙!”
发火掀桌子的事对戚景思而言并不稀奇,言斐也见过多次了。
豫麟书院的后巷,他抬手就掀翻了常家的护院;山中的惊魂一夜,匪徒的刀剑还是饿狼的利爪他都没有怕过。
言斐见过少年满身的戾气,却没有哪一次与眼前一样,真的让他感觉后背一凉。
他能感受到,这可能才是戚景思最真实的愤怒——
是为了他言斐。
尽管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尽管觉得自己底气很足,但他一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很小。
“可是……景思……”他重新牵起戚景思的手,“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总是多一个人是一个。”
“是你说,得有人不怕死,更多的人才能活。”戚景思盯着言斐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睛里透着疲惫和讨好,“可难道不怕死,不是为了活着吗?”
“别忘了,是谁抗你上的岚山?”
“景思……”言斐好像明白了戚景思想要跟自己说什么,他抓着对方的手开始颤抖,不住地对戚景思摇头。
“言大人,人命关天啊,确定还要和我磨时间吗?”戚景思居然对言斐笑了笑,“我会水,体魄、力气都比你强,一人换一人——”
“怎么看我都比你合适。”
言斐已经说不出话来,急得几乎掉泪,对着戚景思拼命地摇头。
戚景思决绝地掰开言斐的手,拽着对方的手腕一把背在言斐自己的背后;言斐先是一惊,随后被一股力量带着跌进戚景思怀里。
戚景思躬身低头,在言斐耳边小声耳语道:“你去城里看过吗?赈灾的粥棚,里面的粥比水都清——”
“你之前也和他们吃的一样罢?”
“言大人,外面人都说有你在才有一口清粥,可是这赈灾粮——”
“只怕你压根就没搞到。”
“他水一样的米汤已经是勒紧裤腰带弄来的罢?让我猜猜——”
“鹤颐楼的东家,肯定不舍得独子出门遭罪,你临走前,你爹一定没少给你塞银票罢?”
“你……”言斐挣扎着抬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戚景思紧紧地梏在怀里。
“别动。”戚景思压低声音,“你想让边上的人都听见吗?”
听见根本没有所谓的赈灾粮,所有的吃食,都是言斐拿鹤颐楼的银子高价跟大发国难财的奸商买来的。
“那粥清成那样,我猜你带出来的银票也花得差不多了罢?”
戚景思看似一个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县城里等着粥棚救济的难民都是些老弱妇孺,以言斐的性子,这事他既然揽下了,就绝不会给他们吃那样的东西,除非——
是真的没银子了。
“筹银子,筹粮,不管是去向朝廷伸手,还是自己想办法,除了你,这里还有第二个人能办的吗?”戚景思说着渐渐松开言斐,“剩下的粮食还能坚持多久,你比我清楚。”
“真的还要在这儿跟我争论下去吗?”
不管是马上要迎来下一次洪峰的河堤,还是县城里就快要揭不开锅的粥棚,的确,都等不了了。
言斐现在终于能抬头望着戚景思,他嘴唇翕动,能言善辩的新科状元郎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强忍着的一滴泪也终于滑落眼角。
“景思……”他哽咽着,突然踮脚一把搂住戚景思的脖子,“你等我、等我落实完粮食的事儿……我就、就回来……找你……”
戚景思点点头,掰开言斐盘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转身拍拍在一旁恨不能把头埋进胸膛里那位尴尬小哥的肩膀,示意对方带路。
*****
预言中的洪峰如期而至,但那一列脆弱的河堤也在千百人的支撑下勉勉强强地扛了过去,当洪水滔天的那一刻,有人被可怕的洪水带走,却没有人后退。
言斐再返回河堤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
雨终于停了。
他简要地听人大概描述了昨日的情形,也听到了伤亡的情况不容乐观,然后所有人便诧异地看着状元郎不要命地冲向河堤的方向。
言斐在河堤上拼命地跑,雨虽然停了,地上的泥浆子却还没被晒干;他昨日好不容易才换上一身干净青衫,袍摆又再沾满泥点子。
这一场洪峰过去,大伙都几乎一天一宿没合眼,虽然不像之前那样几百上千人都泡在水里,但要寻一个刚来一天和谁都不熟的人还是无异于大海捞针。
言斐逢人就跟别人比划着戚景思的身量样貌,总算找到了之前跟戚景思一起搬过石头的人。
“是不是一个特年轻的小伙子?”那人听完言斐的描述补充道:“劲儿特大,也不知道累似的,一个能顶俩。”
言斐几乎喜极而泣,喉间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对着陌生人拼命地点头。
“天儿晴起来了,牛大叔教我们都去歇口气儿——”那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我瞧着那小伙子好像是往那边儿去了。”
戚景思拖着最后一口气,是想走回昨天的破棚子里的,可他实在太累了,走到一棵树下歇脚的功夫就靠在树干睡了过去。
言斐走进树荫里,瞧见了戚景思那张和他之前一样,糊满河底淤泥的脸。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鼻梁却好像更酸了。
他翻开袖口里侧干净的一层,踮脚接了点树叶上干净的水珠,轻轻走到戚景思身边坐下,一点点拭去对方脸上的污秽。
他见过暴躁的戚景思,冷漠的戚景思,别扭的戚景思,甚至是脆弱的戚景思,却还没有见过这样疲惫不堪的戚景思。
当他大概擦干净了戚景思的脸,看清那张疲倦中微微蹙眉的熟睡侧颜。
和他自己那张承自母亲的,柔和精致的脸不一样;戚景思有高挺的鼻梁,凌厉的眉峰,和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条,所以他但凡冷下脸来,总给人一种压迫的气势。
但言斐现在看着这张脸,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温柔。
他的指尖划过戚景思挺拔的鼻梁,绕过薄唇的线条向下,轻轻点在下巴的轮廓上,突然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戚景思颚下的泛起一点不显眼的胡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显疲态,那也是他整夜没有合眼的证据。
于是言斐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好像有什么力量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突然倾身向前,阖眼在戚景思的侧脸落下了轻轻一吻。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他们好像都感受到了彼此灼人的温度。
当言斐再睁眼时,在很近的距离里,看见戚景思浓密的眼睫好像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不会告诉你们七七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的!!!
今天三次有点事,二更可能会晚一点,早睡的小伙伴可以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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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长堤一叙 ...
言斐看着戚景思颤抖的睫毛出神了好久, 他没有躲开,甚至在心底隐隐希望着戚景思现在可以睁开眼睛, 抓住他的手跟他说——
“被我发现了。”
他巴不得戚景思能知道,知道少年心里那点不可言说的情愫。
可戚景思到底还是没有睁眼。
言斐虽然没有整夜泡在泥水里,但算上今天,他快两日没怎么阖眼了,靠在戚景思的肩头,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很快就也睡了过去。
当第二日初晨再临,他才终于被天边的光亮“吵醒”——
连日暴雨的汀县,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他睁眼瞧不见身边的戚景思,一个紧张间抬头, 却看见对方站在不远处。
戚景思正眺望着远方的堤坝, 身上只穿着一层单衣, 而外袍,正裹在言斐的身上。
本也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粗布衣裳, 浸过河水, 还被雨水浇了个透。
可眼下言斐双手捧起衣裳凑到鼻尖嗅了嗅, 却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让人心安又依恋的味道。
他缓缓起身, 轻手轻脚地走到戚景思身后, 体贴地替对方批上外衣。
戚景思的身形微微一滞,言斐便心领神会地将从身后快要抱住戚景思腰身的手松开了。
半晌后戚景思才道:“我不冷。”
但言斐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走到戚景思身边,迎着朝阳张开双臂,缓缓阖上眼睛道:“出太阳啦——”
“嗯。”戚景思默默地点头。
“景思。”言斐突然偏头认真地望着戚景思,“谢谢你。”
戚景思只用余光扫过言斐一眼,“赈灾的粮食, 有着落了?”
“你怎么知道?”言斐笑道。
戚景思偏头看向言斐,但只一眼就赶紧将头别了回来。
言斐脸上轻松和开心的劲儿,瞎子都瞧得出来;戚景思轻叹一声,没有搭理言斐的明知故问。
“赈灾的粮食,灾后重建的银子,我这些日子只要有零碎的时间都在算。”言斐深吸一口气开始正经道:“那晚你带着人走后,我连夜全都整理了出来,写成文书,昨儿一早递了上去。”
无论是顶头的钦差还是汀县的县丞,他都挨个跑过。
“可是直到中午,都没有人愿意点头。”他说着撇了撇嘴,“他们各个儿都说自己没有开仓放粮的权限,总说眼下大水封路,往上头递的文书折子都送不出去。”
他扯了扯戚景思的衣袖,“可你不是明明能过来的吗?”
“我只是求他们先拿出来一部分粮食让灾民有一碗粥喝,等上面批下来再开仓赈灾,可就算这样,也没有人肯答应。”
“但你还是要到粮食了。”戚景思平视着前方。
这是一个肯定句。
因为就凭他所认识的那个“小瞎子”身上那股执着的劲儿,要不到粮食,言斐是不会回来的。
“是,昨天中午,我还在钦差大人那里听他跟我打着官腔。”言斐也顺着戚景思的眼神看向远方,“可堤坝顺利拦住洪峰的消息前脚刚送到,钦差大人后脚就捧着太子殿下的文书出来了——”
“太子殿下亲笔,开仓赈灾,一切以灾民为先,有任何不利后果或责罚,他李璞愿以当朝太子的身份一力抗下。”
言斐大略复述了李璞文书里的内容,起先柔和的语调里慢慢参进点轻蔑。
“小叔叔说我还太年轻,那时我自视甚高,心里根本不愿承认,现在看来,真是太年轻了……”
戚景思慢慢觉出来言斐的话有些不对味,他偏头看向言斐,言斐却已经不再看他,只缓缓道——
“我不是没有想过,这文书为何来得这样巧,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人心可以这样脏。”
言斐说着缓缓低头,想起之前戚景思在山洞里说过的一句话——
人心,有时候,比畜生还黑。
“我单单以为他们为了头顶的乌沙,不想担责任,虽不赞同,却也能理解;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
当言斐终于得到了钦差大人首肯,去粮仓提了粮食上街,才看到早他一步赶到县城里那些粥棚瓦檐边的,是钦差大人工整书写,甚至不惜金线描边的告示。
告示贴满了汀县的大街小巷,只要没有被水淹到的地方都不放过,尤其是赈灾的粥棚便,恨不能都贴个满;精美程度更是不输当初言斐三元及第时的皇榜。
而告示的内容,总结下来也就无非是言斐之前跟戚景思复述的那一段,李璞文书里的内容。
言斐得到首肯去粮仓提粮出来,前后不过个巴时辰,如此数量庞大,制作精细的告示,到底是如何完成的?
为何李璞的书信会在堤坝成功抵御洪峰的下一刻到达?
状元郎是帝师弟子,又经当年八斗才子林光霁之手亲自□□,瞧到这里还能瞧不明白,实在是也不可能的。
既然告示是早就备下的,那李璞的文书必然也是早就送到了,上面的大人们扣着不拿出来,无非是怕这场洪水万一拦不住,小小一方府衙的存粮毕竟有限——
他们这是在给自己留着后路。
“所以我才要谢谢你——”言斐终于也回头望着戚景思,四目相对,“如果你们没有拦下那次洪峰,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大水冲走,除了汀县几万条人命,还有这场‘天灾人祸’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