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浩轸顿首。
寄信人常浩轸,曾与戚景思在酒楼有过一面之缘,戚景思对这人的映像已经很浅了,更多的了解还是停留在对方是与当年的光霁公子齐名的“晟京双贤”——
霞姿月韵常彧之。
“你都瞧见了?”
他正准备放回信笺,身后却传来一个温和虚弱的声音,手边一抖,信纸就掉在了地上。
“小叔叔……”戚景思回头唤了声,瞧见林煜憔悴的模样,瞬间又气又急,“若是我没看见,你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若还想一直瞒着你……”林煜掩唇轻咳两声,“就……不会让你自己到汀县去。”
“可言斐他明明说……”
“是。”林煜打断了戚景思的话,“我起先是想瞒着你的。”
他挣扎着想要从榻中坐起,戚景思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林煜便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可你长大了,叔叔想着,有些事儿,或许……”
“应该让你自己选择。”
戚景思抬头,不解地看着林煜,看林煜在起身的动作后呼吸有些急促,半晌后才轻声问道:“你是不是——”
“喜欢言斐?”
“小叔叔!”戚景思闻言吓着似的从床边弹开,退后几步,“你说什么呢!他……他是……”
“他是男子。”林煜抬头看着满脸惊恐的戚景思,“你也是。”
“可这断袖的事儿,在咱们家——”他说着忽然虚弱地笑笑,“还算稀罕吗?”
戚景思偏头躲开林煜的眼神,嘴硬道:“我没有。”
他还不知道,莫说他面前的是这世上最睿智玲珑的“八斗才子”林光霁,单说这情之一事,本就是这世上最踪迹难寻,却也最踪迹难匿的东西——
情到深处,又瞒得过谁的眼睛。
就连在汀县这短短的一个月里,堤上一起做事的乡民都时常打趣道,这小哥俩一个能言善道,温柔谦和,一个沉默寡言,雷厉风行,看着好像是一点不搭的两个人,却没见过谁家的兄弟俩能像他们这般要好。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明白便好,也非是定要说给叔叔听,只是——”林煜眼神飘向戚景思脚边的那张信笺,“晟京的事儿,你也都看见了。”
“既然你都回来了,汀县的事儿大概已经告一段落,那新科状元郎也马上就会回到晟京去。”
“那就回去罢。”戚景思躬身捡起脚边的信笺放回案上,背对着林煜,“他本来也就不属于这里。”
“叔叔不知言斐告诉了你多少,但有些事儿那孩子一定没说——”林煜轻叹一声,“因为我还不敢告诉他。”
“你知道言斐回去要面对什么吗?”
戚景思双手慢慢握拳,将手边的信笺捏出皱褶,“我已经知道汀县的事儿,戚同甫脱不了干系,可他到底——”
“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就他之前在晟京的所见所闻,戚同甫明明已经家大业大。
林煜只言简意赅地答了两个字——
“夺嫡。”
“他岳父不是当朝太子太傅吗?他已经是太子殿下的人了!”戚景思激动道:“太子殿下是先皇后嫡出,晟明帝亲封的太子,他到底还要夺什么!”
“可我们如今的太子殿下——”林煜轻声道:“德不配位。”
“景思,你别忘了——”他柔声像是安慰,“四殿下也是当今皇后所出。”
“今上是念着与先皇后的旧情,可若非忌惮当今皇后的母家,这太子之位,只怕早已易主。”
“可这是他们老李家的事儿!谁要登上太子之位,谁要做这天下之主——”戚景思愤怒地一拳锤向面前的小案,“跟我,跟你,跟言斐,有什么关系!”
“晟明帝今年五十有八,去年入冬后身子就不爽利,这一夏天也没调理过来;他老人家大约也是比谁都清楚,这太子之位,不会再有更多的人选和时间去考量了。”
“如今朝中势力两分,众人或明哲保身,或邀功站队。”林煜耐心解释道:“言斐既然要查你爹,就已经是四殿下的人。”
戚景思回身,难以置信地摇头,“他要查戚同甫,明明只是因为戚同甫做错了。”
“可结果都一样。”林煜也对着戚景思摇了摇头,但更多的是无奈,“他既然被卷了进来,就不可能独善其身,也没有人会再关心他的初衷是什么。”
朝廷派系争斗,戚景思混在那一群纨绔中时,多少也有耳闻。
“那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戚同甫一旦事成,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林煜说到这里顿了顿。
甚至以李璞的胆识才智,极有可能沦为戚同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一枚棋子,傀儡皇帝。
“到那时,四殿下自然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但他毕竟有皇族血脉护身,大约还能保住一条性命,终身圈禁,可他身后的党羽——”
“定是一个也不能活。”
“所以……”戚景思有些绝望道:“你现在夙兴夜寐,是为了林家?”
“那倒不是。”林煜自嘲地笑笑,“李晟王朝存在了多少年,林氏就存在了多少年,即便现在晟京林家已经不能再现当年尚书令大人的风光,也不是他戚同甫可以轻易撼动的,可是——”
“若戚同甫一朝事成,他们要捏死一个言斐,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难多少。”
“所以……小叔叔……”戚景思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你现在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要帮言斐?”
“是言斐在帮我。”林煜说着突然一扫方才的病态,朗声一笑,“本欲起身离红尘,奈何影子落人间!”
“有些事儿,我逃了二十年;可有些责任,我逃不掉——”
“我不想,也不能再逃了。”
“你爹做过些什么,你在汀县都看到了,可那只是冰山一角。”他说着突然倾身向前,“他和李璞,论才学,论德行,都不配做这天下的主人。”
这十九年来所经历过的一切,和汀县真实的满目疮痍都还历历在目,戚景思咬牙道:“他连做个人都不配。”
“可他到底还是你爹。”林煜无奈道。
戚景思怒不可遏,“我没有这样的爹!”
“景思……”林煜忽然抬了抬手,将戚景思唤到自己身边,“戚同甫这个人,我已经看错过太多次……我……”
“我真的不敢想他接下来还会做些什么……会不会……”
“连累你。”
“小叔叔……”戚景思乖巧的伏在林煜的膝边,“你上一次看错他,是送我去晟京吗?”
“嗯。”林煜点点头,顺摸着戚景思的发顶。
“那再上一次呢?”戚景思犹豫道:“你……”
你是不是真的对戚同甫有过情意。
晟京戚府书房的字字句句,戚景思都还记得,他是不信戚同甫的任何一个字,也没法相信他那样睿智玲珑的小叔叔曾经会那么瞎。
可他的名字,是林煜取的,“景思”这个名字,他叫了十九年。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实在很难昧着良心说这个名字里不包含点什么缱绻的情丝。
“那年我只有十八岁,你爹也刚刚及冠。”林煜温柔道:“当年他还不是今天的户部尚书,只是一个文采斐然,却落拓不得志的书生。”
“可即便生活艰难,他也仍然踌躇满志,那一年——”
他们曾一同分食了彼此人生中第一串糖葫芦。
作者有话要说: 尽量在9点二更,最晚不超过12点叭...
富贵非吾事。出自《水调歌头·壬子三山被召陈端仁给事饮饯席上作》【作者】辛弃疾·宋,原文: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位卑未敢忘忧国。出自《病起书怀》【作者】陆游·宋
本欲起身离红尘,奈何影子落人间。出自《雨霖铃》【作者】纳兰性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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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痛诉衷肠 ...
戚同甫至小家境贫寒, 连一顿饱饭的吃不上,大约也不敢奢求一串糖葫芦;可林氏嫡子连皇室赐宴都不新鲜, 什么珍馐美味没有见过,为何会惦念一串糖葫芦?
戚景思不解地看着林煜。
“当年你爹就跟你差不多大,有时候叔叔会觉得……”林煜轻轻拍了拍戚景思的脑袋。
“觉得我和他很像?”戚景思有些不屑道。
“也就只有年纪像了。”林煜轻笑,“你爹比你勇敢多了。”
戚景思还隐约记得,当初在戚府林煜曾说过,当年是戚同甫给了他离开林家的勇气。
“当年你爹一无所有, 贫寒落魄,但却经常说些看似妄想的话,有时甚至遭人背后议论笑话。”林煜无奈地摇摇头,“我从小也有很多想做的事儿, 可哪怕只是想要一串糖葫芦, 就因为知道我爹不喜欢, 所以我就连说出口都不敢。”
“我那时,是真的很羡慕你爹的。”
“他永远想要什么就去做, 拼了命的努力, 那时我只觉得觉得他达观上进, 却没想过, 他会在暗地里——”他缓缓咬紧牙关, “不择手段。”
“景思。”他又再宠溺地揉了揉奇景的头发,“你爹为达目的, 无所不用其极,固然是错了,但你也不该连试一试都不敢。”
“小叔叔……”戚景思不好意思地埋下头,“我没有……”
林煜也不揭穿,只温柔的笑笑, “还记得小时候隔壁武馆那只看门的大黄狗吗?”
戚景思在被绑架那晚之所以会有点拳脚功夫,是因为戚家祖宅的巷口,原本开着一家很小的武馆。
虽然当时年纪还小,但他却已经没什么朋友,那时他还不懂为什么别人的父母总要拉着孩子绕开他走,直到巷口开起了那家小武馆。
他总爱去武馆门口和那只看门的大黄狗玩,他虽然从小被人指指点点,但至少小动物不会嫌弃他,他带着家里吃剩的骨头去看它,它就会朝他摇尾巴。
而武馆里面的拳师是外地来的,许是不知道坊间那些流言,又许是习武之人不拘小节,那拳师也没有苛待过还是个孩子的戚景思。
“叔叔从来都不觉得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管是什么本事,你喜欢,我就愿意送你去学。”林煜缓缓说着当年的事,“所以你当时跑回来说想去跟着学拳时,我也就答应了。”
“只是因为你年纪太小,我怕你伤着自己,特意去跟师傅说了不教你舞枪弄刀。”
直到有一天,戚景思突然哭着跑回家,怎么问都不说话,林煜担心这孩子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还特意找到了武馆去,这才知道,是看门的那只大黄狗死掉了。
那只大黄狗跟着拳师走南闯北好多年,也算是寿终正寝。
“在那之前,你一直都很喜欢外面的小狗小猫,总是央求着我想要养一只。”林煜叹息的声音很轻,“我那时总觉得,我们家人都吃不饱了,干嘛还要去连累一只无辜的猫狗。”
可就在那次以后,戚景思哭完一整个下午,就再也不提养猫养狗的事了。
林煜低头看着戚景思,“后来,你甚至连盆花草都不让我种。”
“一直到今天,咱家院儿里也还是只有那两三支永远不会黄叶的毛竹。”
“景思啊……叔叔一直知道……”他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不管我对你多好,永远不能替代一个孩子需要的亲生父母。”
“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拥有的太少,所以不想面对失去,我一直顺着你,总以为……”
“以为等你长大些,就会慢慢好起来。”
“不是的……不是的小叔叔……”戚景思低头,悄悄把眼泪抹在榻边的床褥上,“我娘虽然可怜,但她也是扔下我了,戚同甫更不是人……”
“我和他们谁也不亲……你就是我最亲的人……”
“叔叔也是直到最近才明白——”林煜轻拍着戚景思的后背,不动声色地安慰,“你是为了避免结束,就避免了所有的开始。”
“不要说了……小叔叔……”戚景思已经有些泣不成声,“不要说了……”
“叔叔要说。”林煜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每个人都得去做他心中认为对的事情,比如我,比如言斐,也比如你。”
“所以叔叔才会决定把一切告诉你。”
言斐不会放弃追查戚同甫的罪证,那他一定会站在这场皇权角逐的旋涡中心,置身险地。
“此去,戚同甫若胜,叔叔不知道你能不能求他保住言斐,但我知道这天下一定会乱。”林煜倾身向前,骨瘦嶙峋的手握住戚景思颤抖的双肩,“戚同甫若败,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连累你,但我知道,言斐一定不会放弃你。”
“他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他说着缓缓松开戚景思,秃然地倒回榻间,“错的是我和戚同甫,但真心爱慕一个人,从来都没有错。”
戚景思趴在林煜的床边,整个人好像都被抽空了。
就像林煜说的那样,无论他承不承认,他都是喜欢言斐的。
而长堤之上的那个日暮,他在言斐给自己擦脸的时候就醒了,那一个吻已经足够让他明白,他自己就是言斐除夕那夜口中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