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开刀兵丛去,天色已晚,冲往寿堂时,那里已成熊熊火场,烟气遮天蔽日。
连天横斩得手腕发麻,刀口卷刃,双目血红,悍烈如修罗恶鬼,一声怒吼回荡在天地间:
“——宝儿!”
“连兄弟,回来。”姚迢按住他肩膀,企图让他平静下来。“火太大了,里面不能进人。”
“滚开!”连天横一把将他甩开,头也不回地冲进火海,火腾愈炽,视野茫茫,浓烟滚滚,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
梁倾柱倒,火烘日爆,远望陶府,层层皆火,烟冲九霄。
连天横顾不得烈火燃烧,在残垣断壁中搜寻,一面吼道:“宝儿!宝瑟儿!——六官!”黑烟弥漫,刺得人呼吸凝滞,连天横心脏忽然一阵难言的绞痛,越过大火烧断的梁木,疯狂地大喊:“宝瑟儿!”
半晌却不闻人应答,他有些不敢多想,喉结滚动,那声音也越来越小了:“……你在哪?”几乎是自言自语:“你在哪?”
越往里走,火势越凶猛,连天横提着刀,踽踽独行,心头第一次涌上一股无力之感,呼吸愈发困难,头脑昏沉,衣袖被火点燃也浑然不觉。
忽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姚迢站在身后,收回手,叹息一声,吩咐张千道:“将他架回去罢。”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第47章
连天横仿佛置身于一条冰冷长河,随湛湛春波上下晃动,身子越发地沉,周遭也越发地黑,耳畔隐约传来悠扬歌吟,清峭柔远,听不真切,水面平滑如镜,没过脸颊,最终吞噬鼻梁,口中由下而上溢出一串气泡,浮上水面,噼啪破碎。
旋即,天光大亮,周遭窸窸窣窣有人声,他睁开双眼,血丝未消,直直望着帐顶,一动不动仿佛发怔。莫氏见他醒了,忙搁下脸盆,坐在床边,啪嗒嗒掉下眼泪,在他肩膀上一搡:“我的儿!如何落得这一身伤来!你这丧良心的小畜生,活活吓杀你亲娘!”
“宝儿呢?”连天横眼神有些迷茫,仿佛沉浸在方才的梦境里:“叫他过来。”
莫氏问:“甚么宝儿?”
连天横撑着坐起来,身上刀伤裂开,寝衣也染红了,浑然不觉,兀自比划道:“宝儿这么高,没准还要高一寸半寸,银盘儿脸……那孩子很漂亮、很精神。”又转过乌黑眸子看向她,道:“——娘见过的。”
莫氏迟疑道:“你、你说那个卖春的宝瑟儿?”不禁怒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着那起狐媚子!”
“是他,”连天横点点头,翻身下床,套上黑靴,扯下外袍,不等穿上,便大踏步要出门,口里念:“宝儿……”
“我儿!”莫氏在身后追,大喊:“你发的甚么疯?——好歹吃口热饭再走!”
连天横一阵风出了东厢门,冲到天井,正撞到许抟云从垂花门进来,许抟云脸色也黑沉着,喊道:“你做甚么去!”
连天横神色如常,问:“宝儿回去了么?”
许抟云讶然:“回哪儿去?”
“自然是回花里馆。”
许抟云道:“你躺了一夜,陶家越烧越旺,别说凡人之躯,就是真金,也烧成炭了!”说着展开手掌,指缝里缠着红线,线上系一枚翡翠扳指,丟给他,道:“那天他不敢当面还你,教我说是路上拣的。姚迢说了,要你节哀顺变,我看你好得很!”
连天横拿了扳指,反问道:“节哀?节甚么哀?送给他的,就是他的,无端端还回来作甚么——我找他去。”
“唉!”许抟云以为连天横听到死讯,不过唏嘘两句,谁知他信也不信。这下拦不住他,当即有些无奈,跺着脚道:“你找!尽管翻了山去找!”
这时莫氏也握着帕子跟上来,远远地听见许抟云说着甚么“人死不能复生”,不禁心里一紧,急忙问道:“谁死了,谁死了?”
许抟云正要开口,连天横却暴躁打断道:“没人死了!好好的!”
说着去马厩牵了马,许抟云心道完蛋,忙道:“叔母,万不可放他出去!”
莫氏看许抟云脸色慌乱,虽不知就里,心里也有三分焦急,唤了连管事来,吩咐道:“老连,快去把大门锁了,不许少爷出门!”又问许抟云:“云官儿,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抟云为难道:“三两句话,说不清楚。”
连天横牵着马,见大门紧闭,被一把大锁栓住,便拉着缰绳走到墙下,飞身上马,踩着马背翻上墙头,顾不得身后莫氏高声惊呼,从丈把高的墙上一跃而下,掉进瑞香花圃里,打了个滚,只是浑身是伤,磕到新修剪的尖锐花枝,又刺出湿湿热热的血来,淡紫色花团儿边染上几抹檀红,所幸穿一袭黑衣,看不出血色。
连天横扶住手臂,支撑着站起来,眼前正是一条狭窄的小巷,捱了几步,勾栏子外停着几匹骏马,连天横顺手牵了匹霜白的,翻身跨坐,驾着马,马鞭一抽,口中长喝:“驾——!”从杂耍的和卖糖人的缝隙中穿过去,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惊呼声中冲出巷道,匹头里春风如刀,刀刀割面。
“我的马!我的马!”马主人拍着大腿,气急败坏,骑上另一匹马,在后面奋起直追。
拐弯、加鞭,一匹霜白骏马鬃毛飞扬,潮鸣电掣般带起一阵狂风,商铺前挂着的彩幡倏然斜飘,书摊边的人手中书页哗啦啦地吹起,马蹄笃笃,一时街上的行人、商贩都仰头看去。
后面的人驾一匹黧黑马,狂追不止,口中怒斥道:“偷马的贼!”
连天横一头大汗被风吹冷,不禁呛了两口冷风,沙哑道:“驾!”
路过闹市,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蹦蹦跳跳地横穿过街,惊慌失措,愣在半路上,连天横避之不及,奋力控住缰绳,将马头高高吊住,那马前蹄一仰,长嘶一声,腾空而起,竟是径直越过那孩童,后蹄落地,有惊无险。
身后传来大哭声,那马主人被甩下老远,悻然咒骂了句,自认倒霉。调转马头,不敢再追。
将要出城时,连天横勒了马,想起宝瑟儿最爱吃那些甜口的东西,掏出怀中十几文大钱,排在酥凝坊的柜台上,出门时怀里兜着一袋热腾腾的芡实糕。复又上镫,马不停蹄地奔进青山深处。
行至山路上,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连天横左手护住胸前糕点,后手握缰,冒雨奔驰,雨如瓢泼,顺着马鞍滴落,马蹄一踏,锦幛溅上点点污泥,雪白马背被血染出大片绯红。
陶府的火势眼见得小了,尔后被无根之水浇灭,触目一片漆黑。连天横一身湿漉漉,几乎是滚落下马,猛咳两声,抹了把脸,在断壁残垣里走着,昏沉道:“宝瑟儿……”
一个麻衣老道站在废墟里,闭着抠搂的两眼,右手挥舞引魂幡 ,左手持麈尾,头不戴帽,身不加蓑,竟然周身干爽,鞋履不湿,口里念的不是往生咒,反倒吟着一首支离破碎的歌谣:
“——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
连天横蹲下身,翻开那些乌黑的木头、碎瓦,却不见人,站起来,低声道:“六官,六官……你在哪里……”
“——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连天横挨个翻动地上的焦尸,每个都不是宝瑟儿,料想必定被他们压在下面。当即放缓了语调,哄道:“不要赌气了,为甚么还躲着爷?”
“给你带了甜的,出来罢,凉了不好吃。”
唤了半晌,寻了半晌,也不见人应答,心里一抽痛,又自顾自地恼怒起来:“不识好歹的东西,非要我来求你不可!”说着踢了一脚碎砖石,吼道:“你不来,我有得是别人!”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雨声潺潺,愈发显得周遭死寂。
连天横一手捂脸,遮住双眼,深深吸了口气,肩膀微微抽动。
那日他冲宝瑟儿发脾气,宝瑟儿说:“爷在外头,有得是别的奴奴哩,多一个少一个,有甚么打紧?”
现在真是少了一个,反倒觉得倒不如只有一个来得好。
可惜自从来了那个李文俊,与他相对时,不是大发雷霆,就是尖酸刻薄,竟不曾对他说过几句体己的话。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连天横一天一晚不曾进水米,颠簸中,伤口又淋了生雨,头痛欲裂,靠着断壁坐下,手肘搭在膝盖上,仰着头,雨水顺着锋利眉宇直流而下,心里不禁自嘲道:哈,老子可真是遇上个害人精。
又不由自主地想:这小害人精在火里,势必要恨死他了。
连管事带着一伙家丁从后面急匆匆追来时,只见一匹白马站在黑漆漆的废墟里,鬃毛缕缕地往下淌水,在雨中打了个响鼻,草垛子里陷了个黑衣的人,四周散开一摊淡红血渍,怀里不知护着甚么,连管事找到人,大舒了口气,上前打开一看,是几块湿如烂泥的芡实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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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任《桃花扇》
别问了,马还给人家了,还赔钱了。
对了节日快乐!
第48章
连天横回到家,当天晚上发起一场高热来,平素不生病,这一病竟然昏迷不醒,手心冒汗,满口胡话,莫氏六神无主,握着儿子的手,抹去眼泪,叫大夫来把了手脉,道是阳浮阴弱,忙按方子差人抓了桂枝、芍药、甘草等药,煮成一碗温热的桂枝汤,勺勺地给连天横送服了。再蒸一份烂烂的肉糜子,喂与他吃下去。
当下着人取一钱当归,三钱老枣树皮,一钱汉三七,炒过后研成细末,涂到刀口上,又运来冬天挖的河冰,凿成碎块,敷在额前。
手忙脚乱折腾到夜里,雨声静了,檐下滴答几声余响,香炉里烟丝弥淡,莫氏揭盖去添香,连天横忽然挣扎着起身,哇地一吐,灌进去的药汁全呕在地上,莫氏一见,又惊又痛,着人来清扫,将手按在他额上,热还不退,一腔儿眼泪都流干了,骂道:“你这个造业的、没用的小杀材!”
连天横眼前昏花,喃喃道:“宝儿?”
莫氏想起那个宝瑟,从前再厌恶,此时也是死者为大,促膝擦了眼泪,道:“只可惜了一条人命!”
“是我害你……”连天横满头大汗,攥着被褥,脸色纸一样的煞白,伏在床边,又吐了几口,几乎连胆汁也呕将出来。
如此折腾到深更半夜,总算没有东西可吐,莫氏神思疲倦,叫了一个绿衣婢子来,吩咐道:“下午熬的粥去温一碗来。”粥来了,复又喂给他几口,吃两口吐两口,实在喂不进去,莫氏只得擦干净他唇边,扶着连天横睡下。自己和衣,在外面的小榻上躺了一夜。
所幸他年纪轻,身子骨经耗,翌日早起时,三分清明归位,勉强吃得进两口清粥汤药了,只是身上的伤还往外渗血。
莫氏端药来时,语带试探,很小心地问起宝瑟儿,他皱了眉头像是厌烦似的,避而不答,成日里言语渐稀,整个人好像收敛锋芒,和光同尘,成了匣中的一柄破败锈刀。
养伤的这段时日,莫氏竟见到儿子手里握一卷诗书,坐在床头垂眼翻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时候了,还用甚么功?”
连天横道:“从前看这些东西,只觉得酸不留丢,现在倒也得出几分道理。”
又轻笑道:“怪不得,有句话叫作: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从前被人瞧不上,原来是落了下乘。”
再过两日,下得床了,连天横穿好衣起来,外面披一件深灰大氅,慢慢走到墙边,注视墙上挂着的重铁大刀,雪白刀面映出一双黑如点漆的冷眸,眸色阴鸷,神采凌然。
目光转动,瞥到桌上一座南海珊瑚,鲜红如血的珊瑚枝上挂着枚扳指,他将扳指拈起来,对着光欣赏一番,颜色鲜翠浓郁,当真值得起连城之价,不输和璧隋珠,不禁心满意足。
下一刻,一道翠影划过长空,惊散树上成双的喜鹊,连天横收回手,一挥大氅,走了出去。
春阑坊外旌旆依旧,只是李花经不住暴雨,败了大半,份份批批落得一地残白。
“不要酒,收拾一尾鲜鱼,免红!”
连天横嗓音还有些喑哑,咳了两声,酒保打了青帘,径直上楼,楼上已有客人在雅间吃酒行令,门缝里传出嘈杂喧闹之声。
靠屏风的那头,桌上一只黄皮信封,边上笔墨具备。姚迢笔挺地坐在那里,把信封推给他,道:“看不上黄白之物,给你座大宅子,总说得过去了。”
连天横撕开信封,扯出里面一张房契并一沓儿田契,勾起嘴角笑道:“好大手笔,到底是天家阔绰。”
姚迢见他谈笑一如往常,绝口不提宝瑟儿,心里叹了口气,便不再多问。
连天横拈起竹毫,蘸了两滴墨,在纸上斜剌剌勾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最后一笔还要故作恣意地上挑,嗒地滴下一点黑墨,拿起来,掸了掸纸页,待墨干了,两指挟着,递与他过目。
姚迢扫了一眼,抬头道:“你……加盖个手印罢。”
“手上脏,懒得盖了。”
姚迢便在经纪人*后头签了自己的大名,盖上私章,拢着几张纸在桌上顿了顿,码齐了边角,回递给他,淡淡道:“仔细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