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传言,极可能就是维国故意派人散播,目的就是离间融岱两国。国君年老,渐渐失去了判断力,申少宰能力不足,又总想树立威望,当得是一根搅屎棍。
昭灵早就没了睡意,起身更衣,侍女围绕着他忙碌,越潜为他取来玉组佩,发冠。
穿上礼服,昭灵坐上马车,他要去面见国君,眼下能救下岱国公子姜祁的人,恐怕只有他了。
昭灵此时顾不上个人私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他和太子关系如此亲密,太子早就怀疑他与越潜的关系。
马车在路上行驶,昭灵看向驾车的人,他的背影静穆如山,丝毫没有因为卫平闯入主院的事而感到不安。
越潜磊落坦荡,甚至不肯藏匿,不惧死,也不贪生,他可曾害怕过什么吗?
马车匆匆前行,抵达宫门外,昭灵下车,进入王宫。
越潜在高大的宫墙外等候,如同以往那般,他清楚融国正在发生的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他压根不在乎融国怎样,岱国公子姜祁怎样。
他仅在乎这个形色匆匆,步入宫门消失不见的公子灵。
太阳毒辣,越潜站在屋檐下,急切等待昭灵,一早上他看到数辆使臣的马车从身旁驰骋而过,其他路过的官员也是交头接耳,神色紧张。
仿佛能看见在朝堂上与佞臣理据力争的公子灵,他年纪不大,因为上次逐客令的事而享有声誉,连申少宰也得敬他几分。
公子灵的品行很好,几乎无可摘指——除去他的寝室里卧着男子这件见不得光的事外。
越潜腰间的宝剑在阳光下闪烁耀眼,衣袍华美,昂藏七尺的身形很惹眼,偶有过路人朝他身上投来目光。
他抱胸站着,心里倒还冷静,周边嘈杂,身边是络绎不绝的车与人。
午时,终于见到公子灵,他身边紧随数人,越潜认得这些人中,除去岱国公子姜祁外,还有守藏史景仲延父子与及太子的门客卫平。
姜祁模样狼狈,被卫平搀着走,他脸上有淤青,像似被粗鲁对待过
“多亏诸位挺身相救,否则我姜祁此时还在狱中,请受我一拜!”他激动地要屈膝叩谢,被众人连忙阻拦。
堂堂的岱国公子,仅因国家弱小,不得不到别国当人质,并因为不实的传言而遭到关押。
景仲延安抚:“边界战火纷纷,岱国派出的使臣多半是被维国扣押,音讯无法传达。姜公子莫要恐慌,先在灵公子府上借住几日,安心养伤。”
姜祁感激流涕,再次感谢众人搭救。
一番寒暄过后,姜祁乘坐上昭灵的马车,与昭灵同乘。他心里唏嘘不已。有公子灵庇护他,总算是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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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烛火映窗,数个人影坐在一起交谈,声音嘈嘈切切,里头有公子灵,姜祁,有太子的宾客卫平,还有上将军桓伯宴。
越潜站在门后,听候差遣,他不是参与者,偶尔朝灯火通明的屋内投去一眼。屋中人讨论的话语,都在越潜耳中,他虽然没不参与,如同参与。
夜深,数名女婢过来将屋中的木案、酒食撤去,卫平起身离去,越潜将他送出院门。
距离卫平撞见越潜与公子灵的私密事,也不过是一天,卫平感到很惊讶,当事人如此从容淡定。
将卫平送上车,越潜转身回主院,他穿过一道道院门,侍女、厮役不停从他身边走过,见到他都会停下行礼。
他心中有牵挂,脚步匆匆,没有停留。
在府中的奴仆眼中,他的身份几乎等于主人。
回到主院,姜祁已经从楼上下来,侍女执灯,领他前往主院的西屋。昭灵与桓伯宴换了个地方交谈,两人待在书房,身边没有其他人。
桓伯宴是桓司马之孙,他的家族手中握有兵权,此人一向和昭灵的政见相左,但双方关系看着还行。
两人映窗的身影挨得很近,从身影看,桓伯宴一直握住昭灵的一只手,与他亲密交谈。
周身昏暗,越潜立在石阶下,面朝书房,像庭院里的一根劲竹。
在屋中的昭灵见到窗外的身影,仅凭身影就知道是谁,昭灵想从桓伯宴那儿拿回手,不想这名武夫说得兴起,抓得更紧。
书房中,时而传出桓伯宴爽朗的笑语声,他显然已经被昭灵说服,能听出他话语里带着钦佩之情。
过了许久,桓伯宴站起身,昭灵送行,两人一起走出书房。
桓伯宴作揖,收起以往张扬的性子,谦和道:“我遭人蒙蔽,险些误了大事,多亏公子点明利害,伯宴感激不尽。今日在朝堂上言语顶撞公子,现在想来,真是惭愧难当,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他出身武将世家,性情急躁,不过看来也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我知道伯宴对国家忠心耿耿,才会跟我在朝堂上发生争执,伯宴不必自责。”昭灵回礼,已经将人送到门阶下。
桓伯宴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拉着昭灵的手,他将手腕松开,歉声道:“失礼了。”他的力气不小,在昭灵的手腕留有一处明显的握痕。
昭灵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亲自将桓伯宴送到院外。
越潜走在前,提着灯火照路,昭灵和桓伯宴走在后,一向鲁莽,不讲究礼仪的桓伯宴,这一路上的言谈举止都像个彬彬有礼的君子。
送走桓伯宴,主仆两人回到主院,主院终于寂静,恢复平日静谧的氛围。
昭灵又倦又乏,回房准备入睡,他站在床旁,张开手臂,由越潜帮忙脱去衣物。
玉带钩和玉组佩先被取下,而后是解开衣袍的衣带,拉开衣摆,袖子从手臂上脱落,长袍落地。
越潜拉起昭灵的手臂,正是先前桓伯宴握住的那只手,他抚摸手腕,手腕上早已经不见握痕。
越潜帮昭灵脱至最贴身的一层衣物,他放下昭灵的头发,而后将对方抱起,放回床上。
背部已经挨着床,昭灵搂越潜脖子的双臂松开,被对方轻轻放平身子。
一个躺下,一个坐在床边,相视无言,心知肚明,西间有客,他们最好分开睡。
侍女燎香,放下床帏。
越潜转身离去。
仰躺在侧屋的床上,越潜怀中空荡,缺少一人,他从没想过,他与公子灵这种关系算什么?
这种关系,又能维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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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祁背着手,在庭院里踱步,他愁眉不展,丝毫没有闲庭信步的心情。越潜看他在庭院里来来回回地走,再次走到自己跟前来,越潜问他:“姜公子要是不嫌弃,与某下盘棋?”
看他终日关在主院,显然很无聊。
没留意庭院里还有人在,听到声音,姜祁才抬起头,见是越潜,讷讷道:“好好。”
越潜将棋盘和棋盒搬到梧桐树下,树荫之下,他与姜祁对弈。
以前对待低于自己身份的人,姜祁总是显得很傲慢,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日在融国的磨难,使得他态度随和。
姜祁的棋艺不错,越潜更上一层,而且越潜不让棋。
一局下完,姜祁输了,他感到不可思议,抬头打量对弈的人。
以前就觉得越侍一表人才,此时越看越觉得英气逼人,身上有一份不符合侍从身份的气概。
重来一局,姜祁先手,他落下一子,问道:“越侍与灵公子下棋,输赢如何?”
越潜如实道:“输多赢少。”
姜祁点头,和昭灵下棋,他也总是下输。
棋子一颗颗落在棋盘上,有红有绿,红的是玛瑙,绿的是绿松石,就连棋盘也使用金银错的工艺,造价不菲。
这幅棋盘,这些棋子,平日就是公子灵在使用。
才下二十几手,姜祁已经感到吃力,阻挡不住越潜的攻势,他意识到这人别看是侍从,性格很强势。
姜祁道:“我常与太子的门客下棋,棋力虽排不上号,也不算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越侍除去能下棋,应该还有其他绝技吧。”
后面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在主院住下这几日,姜祁知道这偌大的主院里,平日除去住着公子灵和侍女外,就只有越潜一人。
本该住美姬的侧屋,住着一名侍从,说是贴身侍从,这未免也太贴身了。
话音刚落,越潜落下一子,这一子使姜祁左下角的棋子顿时处于危险境地。
姜祁一懵,顾不上揶揄,专注看着棋盘,思考轮到自己了,这一手该往哪下。
稍作思索,姜祁落子。
越潜紧随着落子,反应很快,思路敏捷。
再次轮到姜祁,但他心思确实没在棋上,他目光不时在越潜身上逡巡。关于越侍,姜祁听过一些传闻,譬如有传闻说他是云越王之子。
是真是假,姜祁难以分辨,要说像吧,云越王之子又怎么会当融国公子的侍从;要说不像吧,他的仪貌不凡,显然不是普通的越奴。
“越侍,想过如何报答灵公子的知遇之恩吗?”姜祁执住一颗棋子,迟迟没落下,他在注视越潜。
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越潜反问:“姜公子呢?”
若不是公子灵搭救,姜祁此时应该还在阴暗,潮湿的牢中。
“我要是安然度过此劫,平安返回岱国,必要使岱国与融国歃血为盟,成兄弟之国,世世亲好!”?姜祁神情毅然,言语发自肺腑。
融国国君年老,早晚会归西,日后太子登上王位,公子灵身居要职,岱国和融国的交情必然能延续下去。
姜祁反问:“越侍呢?”
如何报答公子灵?
越潜一次又一次救昭灵,不过是出于本能。他从没想到报答,想到的是保护。
梧桐树上的花已到凋谢的时节,一阵大风刮过,纷纷落在棋盘上,姜祁轻轻一扫,幽幽道:“越侍要是真心感激灵公子的恩情,就应该离开灵公子。”
在主院居住的这几日,姜祁不是瞎子,看得出来越潜与昭灵的关系暧昧,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所以也不感到惊讶。
日后会有一天,太子登上融国王位,昭灵担任要职,甚至按融国的传统,他是太子最亲好的同母弟,会担任令尹(国相)。
而越潜,就是一块绊脚石。
要是叫天下人知道昭灵宠爱侍从,宠到床上去,昭灵还怎么总百揆领百官。
风拂过衣袖,越潜仰头看上方如伞的梧桐树,有只鸟儿叽叽喳喳叫着,是只胖麻雀。
身为外人,姜祁能考虑到的,当事人老早就有过思考。
姜祁下棋最喜欢用攻心战术,还以为能搅乱对方的心思,不想两盘棋都输了。第二盘棋输得更惨,棋盘上的二十余子皆没有活路,被越潜屠龙。
“哎呀,我光顾着闲聊,连连失误。”姜祁站起身,宽大的袖子似无意似有意从棋盘上扫过,把棋盘上的棋子搅乱。
他正耍无赖,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灵公子穿着朝服出现在庭院里。
他衣冠博带,正看向梧桐树下对弈的两人,也不知道他几时回来,适才的对话,他是否都听见了。
出使岱国的融国左使,今早终于抵达融国都城,他携带回岱王的盟书,证明岱国始终忠于融国,绝无投向的维国心思。
融国与岱国关系恢复如初,姜祁着实舒了一口气,他又能得到融王的礼遇,又能自由地在寅都四处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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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阳光刺眼,?大太阳烘烤着路面,路面空荡,远处可见宫门的守卫穿的甲胄泛光,?即便天气炎热,却还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越潜站在檐下,耳旁是御夫们零零碎碎的交谈声,?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抽抽噎噎的女子哭声。
早上送昭灵前来宫门,?路过城南那一排官员府邸,曾见士兵从典令家中押出数名越仆。
被五花大绑的越仆要么面无表情,?对自身遭遇的事显得麻木,要么掩面哭泣,悲戚不已。
此时,?抽抽噎噎的哭声消匿了,?脚步声纷至沓来,官员下朝,?陆续从宫门出来。
两名官员边走边聊,?年轻官员情绪激动,囔囔:“凭什么就他家的越仆可以免去流刑!国君的命令,?身为公子不仅不能表率,还公然违抗。都说灵公子有贤才,我看天下人是被蒙蔽了眼睛。”
“嘘。”年长官员使了个眼神,?他瞅见不远处站着灵公子的越人御夫。
年轻官员不予理会,提高声调:“你堂堂大夫,难道还怕一个越奴?”
遭到对方指责,年长官员索性不管,摇了摇头,?拂袖离去。
越潜面上看不出有丝毫情绪起伏,即便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眼中并没有这帮融国官员,只是在人群中寻找一个身影。
昭灵的身影很快出现,他与守藏史景仲延走在一起,两人低声交谈。
来到马车旁,景仲延和昭灵话别,他抬头看了越潜一眼,露出忧虑之色。
景仲延登车,马车缓缓离去,车帘子始终没放下,他注视路边的公子灵和越潜,心里不免唏嘘。
国君执意将住在都城的越人奴仆流放孟阳城,这事景仲延持反对态度,认为绝大部分越仆无过错,无罪流放实在残酷,奈何劝说不了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