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玉懵懂地看着兄长。
林景云慢慢推开他,脸色白得可怕,“我去倒水。”
兄长平静无波的反应太反常了,林青玉升起一股极为强烈的不安。
他看着兄长端着铜盆往前走,颀长的背原是挺直如松,走至室中,却一点点地弯了下去,连脚步都慢了下来。
像是油尽灯枯之人,再提不起一丝气力。
林青玉十指控制不住微微痉挛,他鼓起勇气,喊了声,“哥哥......”
林景云听见这一声,竭尽全力转过身来,面白如瓷,眼瞳涣散。
铜盆脱离修长的十指,轰然砸向地面,发出刺耳的金属声,水溅起,湿了林景云的素袍。
他似再强撑不住,捂住胸口处,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林青玉看着兄长轰然倒地,眼前被血色覆盖,呆滞了一瞬,恐惧似蟒蛇一点点将他缠绕,让他呼吸骤停,他想要张嘴喊,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半晌,他不顾衣不蔽体疯狂地扑下床榻,将兄长牢牢抱在怀中。
凄厉的呼唤声响彻深夜,回应他的只有慌乱赶来的贺棠。
第68章
作者有话说:大家国庆快乐! (我除了 4 号外都有约,其它时间无法更新,那几天不用等我啦,不好意思)
林青玉一整夜都属于浑浑噩噩中,大夫的话如同晨钟在他脑袋里来回敲响。
林景云病情虽有起色,但到底伤了根基,本只要细心调养,不会出太大差错,可这一回怒极攻心,气血回流,旧症新患齐发,如若不得高手医治,此生再无痊愈可能。
屋内烛光闪过,回响着低低的哭声,是徐姐儿忍不住在啜泣,林青玉呆滞地坐在床前,目光所及是兄长惨白如雪的面容,他颤抖着伸手为兄长拭去唇角一点血色,痛楚至极地咬了牙,自责排山倒海,几乎要将他吞没。
贺棠亦面色凝重地站在一侧,他心中有愧,想要出言安慰林青玉,却骤然想起自己是造成林景云此番症状的罪魁祸首,张了张唇,把苦涩咽了下去。
那日他在凉亭见得真真切切,林青玉扑到林景云怀中时的神情,太过亲昵与依恋,他不禁起疑,却不愿去揣测二人违背伦常,只当自己多心,可接下来的时日,他有意无意地观察,才坐实了内心惊世骇俗的想法。
林景云与林青玉情非泛泛,却绝不止步于兄弟之情。
震惊之余,又夹杂着些许妒意,可他愿意当作不知、不问。
直到林景云提出要带着林青玉离开,他才清楚地明了那丝丝缕缕的妒忌究竟是为何——他与林青玉起步太过荒唐,本应有漫长时光待他去摆正两人的关系,却没想到林青玉走得毫不犹豫,连最后见他一面都不肯。
他在嫉妒林青玉甘愿抛却所有,生死跟随林景云。
林景云是如何说的,他道,青玉厌倦了在贺府的日子,盼望早些离去,由他代为作别。
林青玉连走都不想跟他多说一句。
他本该故作洒脱地放行,可到了夜里,却仍无法阻止脚步行至林青玉入住的厢房门前。
贺棠只有一个念头,留下林青玉,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向林景云坦诚他与林青玉的关系,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晓林家兄弟二人的秘事,只要换得林青玉留下。
可事情远远超出他的预想,贺棠亦不能料到会被林景云亲眼撞破他与林青玉之事。
他长叹一口气,垂眸看着神色凄然的林青玉,向来无法无天的他竟然在此时生起了怯意,连伸出手去触摸眼前人都不敢。
半晌,贺棠才沉声说,“青玉,歇一会吧。”
林青玉听见他的话,久久没有动作,只是紧紧握着兄长的手,他脸上都是泪痕,显得狼狈至极,但这会子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缓缓抬头,用一双空洞洞的眼睛望着贺棠,声音沙哑,“是我害得哥哥如此。”
贺棠被他眼底的绝望看得心口一窒。
“是我优柔寡断,贪图色欲,伤透了哥哥的心。” 他说着,咬得压根都发疼。
贺棠见不得他自责,蹲下身来,掰开林青玉死死蜷着的五指,用力握住,把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不对,都是我强迫你的,青玉,你无需......”
林青玉慢慢把手从贺棠掌心里抽了出来,贺棠的话戛然而止。
“贺棠,我感激你这些时日的照料,但我们不可能,就此断了吧。”
贺棠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他强打精神,“现在不宜说这些,等你冷静下来......”
林青玉眼底凝聚起痛色,却无比的清醒,他摇摇头,“等哥哥醒了,我们就会离开。”
贺棠沉默许久,他沉着脸,却到底不忍在这时逼迫林青玉,只是道,“再说罢。”
继而起身,垂眸瞧了林青玉许久,才拂袖离去。
林青玉等他一走,强撑着的镇定再维持不住,他转身伏在兄长身上,眼前仿佛还是血色,如鲠在喉,“哥,我听你的话,我们离开,你别再生我的气,我不能没有你。”
无人回应他的自言自语,烛火刺啦一声,倒映着林青玉孤独无助的身影。
——
天边泛起鱼肚白,林景云却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大夫再来号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大抵是些心火未除的话,林青玉本该急得六神无主,可不知为何,这一次却极度的平静。
他望着呼吸孱弱不省人事的兄长,绞了湿布,轻轻擦拭兄长的面容,眨眨眼,顿觉倦极,盘旋在心底多时的话也慢慢吐露出来,“哥哥在哪,我就去哪儿,黄泉碧落,无惧前往。”
他真是觉得累及了,回想这小半年时光,他与兄长受尽委屈,后虽得贺棠相助,但林青玉知晓,兄长未曾真正开怀过。
倒不如早早了却这薄凉的一生,来世做一对池中鸳鸯来得痛快。
在最落魄之时,林青玉都不曾动过轻生的念头,可眼见唾手可得的美满日子被自己亲手打碎,他再生不出勇气去面对未知的前路。
如若兄长真因此事而有好歹,他绝不苟活。
林青玉暗暗下定决心,反而顿有解脱之感。
一夜未眠,他浑身乏力,替兄长梳洗过后,正想唤徐姐儿找些吃食来,贺棠风风火火地进了室内,脸上是难掩的欣喜。
林青玉还未做出反应,贺棠已经三两步上前,重重握住他的手,激动道,“找到圣医陈参了!”
一粒火光落进了林青玉苍茫的心底,瞬间点燃起燎原大火。
他已顾不得跟贺棠之间的纠葛,眼里迸发出光芒来,“他人如今在哪?”
贺棠收敛了些许神色,郑重道,“京都。”
林青玉一瞬的僵硬过后,问,“圣医可愿前来?”
“我派出去的人来报,圣医脾性古怪,即使重金相邀,他亦不肯离开京都。”
林青玉只是微微一顿,便坚定地看着贺棠,“圣医不肯离京,那我便上京,只要有一丝希望,哪怕豁出性命,我也定要救哥哥。”
贺棠被他坚决的神情震撼住,毫不犹豫说,“我与你一同前往。”
林青玉这时才发觉二人距离太近,退后两步,看了眼仍在昏睡中的兄长,抿了抿唇,“请贺当家将圣医落脚点告知,我带着兄长上京即可。”
连称呼都从贺棠变成了贺当家,林青玉是有意要彻底斩断跟贺棠的瓜葛。
贺棠咬紧了牙,他气恼林青玉的疏离,却又不得不强行忍住心中不甘,不容置喙说,“你想得知圣医去处,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
林青玉定定地看着他,心颤了颤。
“上京路途遥远,我随你去。”
室内一时静谧,贺棠神情执拗,不可撼动,林青玉垂着的十指蜷了蜷,鼻头涌起一股酸涩,许久,他终是败下阵来,颔首。
贺棠凝着的神色终有一丝笑意,郑重道,“如今旱情未平息,路上定有很多南下的流民,怕不会太平,我会安排人手,你且放心。”
林青玉不敢看贺棠灼灼的目光,低头嗯了声。
“此事耽搁不得,你收拾几身衣物,我们即刻启程。”
说着,就要出去做打算。
林青玉喊住他,“贺棠。”
贺棠听见他又变了的称呼,面容爬上一丝欣喜。
林青玉却是直直跪了下来,昂首掷地有声说,“我代哥哥谢过。”
贺棠驻足原地半晌,想去扶林青玉,到底没有动手,承了林青玉的跪谢,他眼里糅杂了太多情绪,临走前,留下一句,“我是为了你。”
林青玉跪在原地看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心下杂乱,一时痛,一时麻,最终他深深吐一口浊气,慢慢站了起来。
他已然不知该如何与贺棠相处。
他们之间,始于荒唐,又掺杂了太多难堪,可扪心自问,贺棠对非亲非故的他,已是仁至义尽,他又如何好再去苛责贺棠的用心?
林青玉看向屋外明媚的日光,盛夏将尽,他恍然发觉,原来再过不久,就又增添一岁。
京都,多么遥远且陌生的词汇,但在那里,有他曾所爱、所怨,此番前路,迷雾层层碍人眼,他看不清。
第69章
作者有话说:有空的突然掉落。 被我的勤劳感动到了吧!
日薄西山,三辆马车从北阳镇出发。
贺棠安排了五个护卫和一个大夫跟随前行,加上林家兄弟与他自己,总共九人,本该轻装上阵,但念及时局动荡,带了不少钱财和干粮以便不时之需。
马车迎着余晖出了北阳镇的镇门,林青玉拉开木窗一瞧,外头萧瑟异常,路人面色皆灰白,路有流浪汉席地而眠,一派荒凉景象。
他惆怅地隔绝外头薄日,替兄长掖好寝被,握住兄长冰凉的手,企图给兄长带去温暖。
贺棠并未与他们同乘,马车走在最前头,林青玉只要探出身去瞧,就能看见贺棠的马车,他记起临行前贺棠深沉的一眼,如同夜中耀星,为他迷惘的前路指引方向。
倘若没有贺棠,他与兄长此行定会艰险异常。
可他不解,为何贺棠非要跟这一趟,既是想不通,也便不再去深思。
紧绷了许久的心神一旦松懈,困倦就席卷而来,林青玉靠在车厢上,混混沌沌地睡去。
他睡得并不安稳,一点儿声响就能将他惊醒,是以,感受到掌心的微动时,林青玉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
月色初上,车厢里仍未掌灯,唯有马车外一盏引路灯的余光照射进来,林青玉在淡淡光晕中看见一双苍茫的眼,大喜过望,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唤道,“哥哥!”
林景云似在疑虑自己身处何处。
林青玉弯下身来,轻声解释,“找到圣医了,我们正在上京路上。”
林景云昏沉一日一夜,眼神仍不明朗,听了林青玉的话,终是逐渐恢复清明,他注视着林青玉,音色如同夹杂了沙砾般,“是贺棠?”
林青玉面色一僵,略显不安地颔首,果然见到兄长缓缓闭上了眼。
他心中慌乱,未曾忘记兄长是为何而昏迷,颤巍巍地攥紧了兄长的手,哽咽说,“我知晓哥哥还在气头上,可是......” 林青玉把脸埋在兄长手心,哭腔愈浓,“我不想哥哥终生抱恙,唯有那圣医能医治得了哥哥,我定要一试。”
林景云不说话,眉头蹙起。
“哥,” 林青玉哀求道,“你就念在我离不开你的份上,暂且不要生气罢,等你病好了,怎么罚我都成。”
林景云闻言,睁眼,他伸手抚摸林青玉的脸,摸到些微的湿润,终是叹气,不忍苛责,倦道,“好了,哭什么,我又没说怪你,” 可是话里却仍染上酸气,“你愿与谁定情,我横竖是管不得。”
林青玉连连摇头,“管得管得,只有哥哥管得。”
说罢,钻进被褥里,牢牢地抱住兄长,把自己整个人都贴在林景云身上,仿佛只有这般靠近,才能感知兄长是真真切切在自己身边,他啜泣着,后怕地搂紧了兄长的腰,“我还以为,哥哥再不会醒来。”
眼泪很快浸湿了林景云的衣襟。
林景云轻轻抚着林青玉的背,他身体是如何,比谁都清楚,此时已是强弩之末,需得靠珍贵药材每日吊着这条薄命,林青玉跟随他,免不得日日胆战心惊,想到这里,林景云忍不住亦搂紧林青玉,半晌,音色缥缈,“我若真长睡不醒,你当如何?”
林青玉汲取着兄长身上的药香,顿觉无限安心,他忍不住地,一下下轻啄着兄长白皙的颈,声音虽放得很轻,但亦十足坚定,“我便与哥哥到地府做一对鬼鸳鸯。”
林景云其实不愿林青玉随了自己,但听到林青玉的话,仍旧难以克制内心的喜悦,他俯身亲吻林青玉,蜻蜓点水的一吻,叹息道,“看来我得好好活着,才能三书六聘与青玉永结同心呐。”
林青玉眼尾发烫,“是,请哥哥为了我,活下去。”
——
马车在一处客栈停下。
贺棠得知林景云苏醒,一入住,就差大夫为其号脉,又嘱咐店小二去熬来白粥和汤药,一番折腾,已是夜深。
林景云不曾与贺棠多说一句,由着林青玉服侍自己喝了粥垫腹,又饮了汤药后,才将目光放在了贺棠身上,贺棠迎了上去,率先说道,“我们约莫得走上半月才能抵达京都,明日天一亮就继续赶路,早些歇息。”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林景云却颔首,“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