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语怪力乱神[古代架空]——BY:重山外

作者:重山外  录入:11-26

  燕宁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一瞬间,眼前女人的面容突然模糊扭曲起来,然后和另一个秀丽温婉的女子重合。
  眼前是一处偏居一隅的庭院,结满了青苔和蛛网。女子穿着淡绿色的宫装,发髻上插着根铜簪,坐在床头,一面缝着针线,一面小小声地哼唱家乡的小调,轻柔拍打着身边孩子的背,眼波如秋水般柔和。
  那孩子蜷在她的身边,脸上泪痕未干,裸露的嫩藕似的胳膊上一条条都是红色的淤痕,是用竹条鞭打的痕迹。
  “好疼呀,春娘,他们为什么要打我?”
  屋里的木窗坏了,没人来修。那一年大雪,冷风夹着冰粒子呼呼地往屋子里刮,炭火早灭了,屋子里甚至比外面还要冷。他睡不着,冻得嘴唇发紫,还有朝心窝踹去的那一脚,每吸一口气都疼得像断了肋骨。
  因为屋子里太冷,他去内务府偷炭,却被当班的太监抓住,一脚就朝他胸口踹去。他被踹得就地滚了个跟头,落入柴火堆里,身上刚做好的棉衣也被划破了。他心疼衣服,顾不得身上疼痛,生气地跟那太监争执起来。事情传到了那太监的主子慧妃耳朵里,又传到了郗王的耳朵里,郗王大怒,他被罚入宗人府,挨了20竹鞭,还被罚没了一整年的炭。
  他一边哭一边用手抹眼泪,“那本是我的东西,为什么人人都有炭就我没有,我也是父王的孩子,凭什么我去拿我应得的东西就要被打?”
  女子心疼地搂住他,“你是郗王的孩子,就要有王子的气节。再怎么艰难,你也不该去偷东西,鸡鸣狗盗之事,你怎么能做?你父王生气也是应该的。”
  “我不要做他的孩子了,一点都不好。没有饭吃,冬天还要受冻,要受哥哥们的气,谁都能打我,”他四肢挥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地几乎说不出话,“我恨他,我讨厌他。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他还处死了娘亲!……”
  女子一下子捂住了小孩的嘴,小孩的脸都憋红了,女子才松开手,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殿下可再也不能说这种话了,无论王上做了什么,他都是您的父亲,是郗国的王,他生养了你,守护着这方国土。你要发自真心地敬重他,爱戴他,相信他做什么都是有缘由的,只有这样告诫自己,你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殿下若是还想看见春娘,就发誓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小孩一下噎了声音,垂下眼睛,还在断断续续地哭,好一会儿才抽抽搭搭地抬起头来,眼睛泪汪汪地说,“可是衣服,还有衣服也被他们扯破了。春娘好不容易给我做好的衣服。”
  “别哭,没事的。”女子搂他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衣服怕什么。春娘再做些手工,运出宫去卖,给我的小王子再做一件更漂亮的。等过几天春天就到了,气候也暖和了,花都开了,我的小王子要穿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比谁都好看。”
  孩子吸了吸鼻子,眼睛还红得跟兔子一样,“我不要春娘做手工了,春娘的手都冻裂了,都是血,丝线都染红了。”他因哭狠了岔了气,止不住地打嗝。
  他抓着女子的手坐到床沿,从枕头底下摸出药,给她涂上。一边打嗝,一边给她涂药,柔软的指尖沾了药膏一圈圈,小心翼翼绕着皲裂的冻疮打转,“如果我以后做了郗王,我要买一屋子的炭,烧起炉火,让春娘的房间一年四季都暖烘烘的,春娘的手就不会裂开了。”
  女子被逗笑了,让他坐到自己腿上,从背后抱着他,秀丽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摇着他,“好啊,我的小王子以后要做郗王,给春娘一间最温暖的的屋子。”
  可后来,兵戈烽起,火光滔天。
  有女子坐在桥头,看到守门的卫兵仓皇逃入内殿。有人受了伤,丢盔弃甲而逃,有人脸被熏得漆黑,哭叫着,两行眼泪在面上冲刷出白色的痕迹。
  走廊上脚步纷杂,一片混乱,太监宫女抱着包裹仓皇逃窜,你争我抢,蓬头乱发。
  只听得,轰隆一声,地动山摇,城门破了,无数贼兵挥舞着刀剑冲进来,喊声震耳欲聋。
  女子双眼如枯木。
  她终于看到了最绝望的场面,没有奇迹,没有神兵,郗国亡了。
  她心死了,信念轰然坍塌。
  望着状如野兽向她扑来的贼兵,义无反顾地向后倒去。
  身子沉入御河水底,水汹涌地淹没口鼻,冬季的河水冰寒入骨,好像一把把冰刀子割在身上,衣裙浸满了水越来越沉重,秤砣一样拖着身子往下坠。
  她留恋地仰面望着天上越来越遥远的月亮,透明的玉盘上映出了熟悉的村落茅屋,炊烟四起,田垄交错。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她还是孤身一人葬在了这陌生的宫闱之中。
  回忆纷杂,燕宁像喘不上气般弯下身子,浑身颤抖。
  我的春娘最怕冷了,却在最冷的季节,独自一人沉在了最寒冷的水底。那里终日不见阳光,没有温度,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只有冰冷的御河河水,砭人肌骨。她的冻疮又要发了,却没有人给她涂药了,也没有人会去给她偷炭火了。
  我的春娘啊,我成了郗王,却给不了你一个安身的地方。我为什么还要做这个郗王?
  燕宁泪流满面,蹲在地上,喉咙中发出悲怆的哭声。秦鸿风过来将他抱进怀里,燕宁抓着他的衣服,手指痉挛着,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磕磕绊绊地说,“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我救不了她,只能看着她们死,她们还年轻,我本以为我能护住她们的……”
  “那些回忆为什么那么痛苦,我可不可以不要它们了?它们在我脑海里争斗,好像一锅沸腾的水,心脏像被绞紧了一样疼痛,我快要无法呼吸了。”
  “别怕,别怕,”秦鸿风拍着他的背脊,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吻去他眼角渗出的泪水,苦涩的滋味在舌根泛滥开去。他的双眼幽深,温情又淡漠,“你要成为燕宁,那些回忆就是他的。不要怕,你不会有事的,忍过去就好了。”
  “不行的,我不行的。”燕宁摇着头,呼吸急促,他抓着秦鸿风的手,不受控制地哽咽出声,那疼劲儿越发厉害,仿佛深入骨髓,好像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原来做人那么痛苦吗?拥有回忆那么难以忍受吗?为什么一个凡人会有那么深沉的不甘与哀思?
  燕宁终于哭得力竭,受不了晕了过去,倒在了秦鸿风怀里。


第20章 皆空
  等到他重新醒来,那疯疯癫癫的女乞丐已经拉着孩子走远了。
  他神情麻木,恍恍惚惚,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他枕在秦鸿风的腿上,仰着头就能看到一段漂亮优雅的下颌弧线,肩颈的线条细腻流畅,有一种蕴藉的风流。
  秦鸿风背靠着城墙,一只手揽着他,坐在地上,看着天边,天边是一片红彤彤的灿霞流云,远方的青山绿水在一片暮色夕照中泛金泄银。
  天色近暮,他一睡竟然睡去了那么久。
  “你醒了啊,好些了吗?”秦鸿风垂眸问他,眼睫像蝶翅般压下来。
  燕宁喉头滚了滚,轻轻嗯了一声。
  “你还愿意进去吗?”他问。
  燕宁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看着不远处巍峨的殿角,虽然迟疑,却不想让秦鸿风失望,还是咬牙应了,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好啊。”
  秦鸿风微微笑了下,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那闭一下眼。”语毕,便抱起他飞跃过了城墙。燕宁只觉耳边风声一掠,人就稳稳地落入了内城中。
  昔日的巍巍城楼、连绵宫殿的壮丽恢弘,而今都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只剩下残砖碎瓦,墙柱斑驳,满目萧条。宫道的石阶断断续续,大半碎裂,铺砖的地上杂草丛生,唯有巨大的柱础和断裂的青石丹墀还留有一二分郗王朝昔日华贵的风流。
  一切的繁华靡丽,过眼皆空。年岁悠悠,不过一梦。
  沿着宫墙走在巨石铺就的宫道上,燕宁闭上眼,仿佛听到了在过去无数个漫长的夜晚,在曲折幽深的宫闱高墙下,有报更的太监用檀木榔头敲击着紫铜云板,响亮透彻的报更声一浪又一浪越过一座座孤寂的殿宇,传到他的耳中。
  他提着笔,听着更声,一滴浓墨从笔尖滴落,泅透了纸页,有人为他掌灯添衣,宣华殿的烛火彻夜未曾熄灭。
  燕宁睁开眼,出神地凝视着,伸出手拂过凹凸不平的墙砖。蓦然一处深凹,城墙上刀剑劈砍的裂痕历久弥新,仿佛一道道丑陋的伤疤,每一处都带着刀光和血气。刀剑征伐之声,历历在目,响彻耳畔。
  他穿过一座座宫殿,拨开衰草,踏过荆棘,转过游廊,走过小道,是一处废弃的庭院。
  院子角落,小池干涸,满园荒草,花木零落,只有墙边还有几株桃树绽开一簇簇粉白的花苞颤巍巍地探过红墙琉璃瓦。
  耳畔一阵轻响,好像听到轿上四角坠着的金铛清越的声音响过月门。
  他扎起衣服的下摆蹲在院子里,认认真真地给种子铲土施肥,手上都是泥巴,浑身脏兮兮的,春娘在他旁边看着他,不时出声指点,柔声地说,“花都是有灵性的,种花的人心诚,那花就会保佑你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更加耐心与专注。他种下了一株桃树,后来长成了一片桃林。从冷宫移居后,他将那一片桃林也移栽到了太子宫内。
  他每每读累了书,托着腮,遥遥望向窗外,窗外有鸟有树有野蛮疯长的草和一片绯红烂漫的桃林。
  那桃林没有辜负他。
  后来的一日,他从山上请来了一个神仙,将他请入了这片桃林,曲尽衷肠,用尽颜色,终于用这片纷纷扰扰的桃色迷障困住了他。
  天色还蒙蒙亮,霜露浓重,铅灰色的云积压在天边,总管太监揣着袖子缩着肩在乾宁宫的朱廊黑瓦下值守,一滴消融的雪水从檐下滚落滴在脚侧。
  远远地,汉白玉石阶上出现一个黑影,他眯起眼定睛看,看到了赤色衣摆上独属于郗国太子的五爪金龙,忙热络地迎上前,“殿下这么早就来了啊?”
  燕宁点了点头,“我来给祖母太后请安。”
  太监弯着腰将燕宁引入内门,谄媚恭维,“殿下真是个孝顺孩子。王后娘娘也在里头呢,老奴就不进去了。”
  殿内垂着厚重的纱帘,燃着熏香,地龙烧得足,到处都热烘烘的。
  燕宁停在门口,拍打去袍袖上沾染的晨露,里头传来打叶子戏的碰撞声响,燕宁梳理了衣服,正准备叩门,门内却起了交谈声。
  “算算时间,那人该来给母后请安了吧。朝里最近都说他最孝顺守礼,晨参暮礼,从未有误。那守阳侯可是对他赞不绝口。”一个娇柔的女声响起。
  “嗯,自从他从冷宫搬出后,的确未曾耽误。”说话的人老成稳重,沉淀了岁月的风霜。
  “这几日王上病重,殿下可是日夜跪在塌前服侍,未曾合眼,还自愿用嘴吸出疮口脓血,当真孝感动天。姐姐收了这样的义子,总算能一慰亲儿早逝之苦。”
  “哼,”环佩叮当一响,女子红着眼睛狠声道,“什么东西也能和我的端儿相提并论?”
  “不过是个番邦舞女未足月便生下的孩子。自打出生王上就心有疑虑,又不愿担上弑子的恶名,索性杀了番邦女,留下孩子,当条狗养着,几时有他说话的份?”
  “谁能料到,最后竟然是这杂种当了太子。”越说到后来,越是咬牙切齿。
  王太后不悦地侧目看她,“没有根据的事不要乱说。容音,都是当了王后的人了,还这么口无遮拦,说话如此不得体,怎么做后宫表率?”
  王后神色一僵,红蔻丹的指甲捏紧了丝帕,心不甘情不愿地敛下忿忿之色,“母后教训的是,儿臣不会再犯了。”
  良久,寂静封闭的室内落下一声叹息,老太后低语道,“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现下王上病重,异见四起,最重要的是稳定朝纲,我们还得齐心才是。至于其他,都等王上好转了再做打算。”
  “儿臣不苦。只是,只是夜里总想到我那早逝的孩儿,这一切本应是他的。”王后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芝焚蕙叹,物伤其类,室内女人的脸上一时也满是凄怨的神色。
  郗王病重,只余一子。朝堂内诸王侯的心都蠢蠢欲动起来,眼看就要同室操戈。郗王朝上空阴云密布,风雨欲来,可后宫的女人除了忧虑又能做些什么呢?
  燕宁垂下手,袍袖荡下来,紧攥成拳,转过头悄无声息地走出殿门。
  那太监还在檐下吩咐人将雪水扫去,一扭头见了燕宁,有些诧异道,“殿下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
  燕宁神色淡淡的,“祖母太后与王后聊得投机,我不便打扰。烦请公公待太后问起时说一声,燕宁来过了。”
  “哎?好,好。”太监满口应下,“太后这阵子忧思过度,精神疲惫,若殿下愿意多陪她说说话,宽解一下,太后定能开怀许多。”
  半晌没听他答话,太监抬起头,却见这位弱冠的太子素来淡泊拘束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古怪的神色,半是讥嘲半是愤怒,好像被囚在笼中多年,生生拔了利齿打断了牙的困虎,突然被推到台上,供众人取乐。
  他愣了一下,燕宁却已经附身冲他一拱手,“既然祖母太后身体不好,这几日燕宁就不来打扰了,还请公公多多费心。”说完,转身走了,似乎再多留一刻就抑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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