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迟栖怕他不信,疑自己是歹人,便把怀里的飞涯令掏了出来,递到他面前以证身份。
薄恩瞧着他手上那个黑金令牌,并不识得这些江湖门派,只是点了点头。听对方问起缘故,半真半假地撒了个慌。
说他们家是客商,贩了一船货物要往京城去,结果路遇水匪劫财害命,他跳下水去,才侥幸逃脱。
卫迟栖点头,最近天下的确不太平,山匪水匪也是常见,连他们他们一行在外游历,也经常遇到劫道的。
又问:“小公子怎么称呼呢?”
薄恩顿了顿,才出口道:“傅思。”
“我姓卫,卫迟栖。”
卫迟栖替他着想,怕他一人在外难保平安,不如先跟着他们回云州,安顿休养,再想办法联络京城家人来接。薄恩此时无所依,京城皇权更迭更是风声鹤唳之时,谢过他救命之恩,也愿跟着去云州暂避。
薄恩染了风寒,又兼晕船,整日裹着被子睡倒在船舱里,头晕鼻塞,胸闷气短。从未走远门坐航船的他,在颠簸的江上煎熬得十分难过。
卫迟栖看他年纪小,模样又乖,日日皱着一张小脸缩在被里吸鼻子,鼻头都被揩得红彤彤的。大眼睛里更像是蓄了一汪水似的,拧着眉头,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
瞧着怪可怜的。
一个富家小公子娇生惯养,初出走商,乍然遭遇凶匪劫杀,侥幸落水得命。不比他们这些在外跑江湖的,一行结伴都有好武艺傍身,又有飞涯山庄的名头,自然什么都不怕。
拿不出对铭风他们呼来喝去的豪迈来,也不敢抬掌拍上就是招呼,连说起话,也忍不住放温柔些。看他吐的难受,什么都吃不下。船家女说吃些酸的大概好些,就在给小妹的零嘴里翻出一包紫苏酸梅。
“你嘴里含一个酸的,兴许舒服些。”卫迟栖将那包酸梅捧到他面前,看对方蔫蔫耷耷地从被子里坐起身来,半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朝自己这里伸手。
卫迟栖瞧他慢吞吞的苍白着一张脸,虚弱仿佛随时都能从自己眼前栽下去,看不下去直接捏了一颗塞到对方嘴里。
薄恩“呜”了一声,愣愣含了。先时还怔怔的因为晕船有些发懵,后来含久了,被里头莫大的酸味刺激得一激灵,瞬间瞪大双眼,圆亮亮地看着对面的卫迟栖,仿佛一只密林里逃窜出来的受惊小鹿。
“酸……”小鹿呜咽一句,撇着嘴,显得十分委屈。
卫迟栖活了二十来年,除了家中的小妹还没怎么哄过人。眼下的情形,仿佛是该哄的,最终摸了摸鼻子,干巴巴地来了一句:“酸……酸过就好了。”
薄恩显然没被安慰到,感觉卫迟栖特地拿了这个东西来塞他嘴里,是不是要欺负他。
尤其是江上一个浪颠来,带着船身一晃,卫迟栖手里捧着的那一包打开的紫苏酸梅,全洒到了对面人的身上。
“……”
小公子抿紧了嘴角,像是要哭了。
口内酸,心更酸。
卫迟栖手忙脚乱,暗想:怎么比小姑娘还难哄?
不过口里含着酸东西,确实舒服不少。离到云州还有两日水程,薄恩终于能离开那简易的板榻,走出船舱来看看。
卫迟栖正在船板上与人过招,两柄长剑舞得快如缠斗银龙,手上招式你来我往不停,脚下步伐在颠簸江上依旧稳健。
尤其是卫迟栖,一袭箭袖赭袍扬在猎猎江风中,眉目英挺,气质飒爽。更有几分常年在外游历的潇洒豪气,一招一式间全是青年人的恣肆,成了这深秋江上最明媚夺目的秋色。
薄恩不声不响地看了一阵,最后还是机灵的铭风发现了他。收了剑跳到一处,嘴里喊着:“不打了不打了!”
卫迟栖意兴未尽,笑话他:“才十二回,你也太不经打了!”
铭风则朝他身后努了努嘴,笑道:“弱不禁风的小公子来了,少庄主还不扶去?”
薄恩被调侃得脸一红,卫迟栖果然回头,朝他走来。一边闷不做声的铭云实则最机灵,立刻就把搭在自己臂间的那件外袍朝少庄主抛去,卫迟栖接了。
看他穿得单薄,在江风中瑟瑟缩缩的瘦小一个,直接给他披上,说道:“外边风大,你风寒才好,当心些。”
薄恩红着的脸还没缓过来,卫迟栖照顾他照顾得光明正大,仿佛真把他当了个娇滴滴的姑娘。便有些不好意思,挣了挣,把外袍解下来塞还给他。
“总闷着不舒服,我出来透透气……”薄恩低头道,才说完,就争气地又是一个喷嚏。
那件外袍最后还是披回了薄恩身上,深深的赭色,一看就知道与卫迟栖身上的袍子是一套的。
卫迟栖再回去和贫嘴的铭风过招时,就看他裹在那件过大的外袍,整个人都陷在了那明媚的红里,发愈乌,肤胜雪。像极了飞涯山庄里秋开的红山茶,不过这朵更单薄些,伶仃地开在江上,颠簸间随波逐浪,似乎随时能被江风吹散。
视线忍不住被吸引过去,直到腕上一痛,铭风已经趁他分神,将他的剑打掉了。
“我输了。”卫迟栖弯腰拾剑,揉着手腕,认得坦然。
铭风得意洋洋,还抱拳冲对面的薄恩道多谢。薄恩不知缘由,愣愣地望向走到身边的卫迟栖。
卫迟栖被他懵懵懂懂的神情逗得一笑,对他说道:“别睬他,我让船家给你弄螃蟹吃。”
“秋蟹最肥,你如今好了,一定得尝尝。”
吃蟹的时候,也少不了铭风铭云两个。他们方才也比了一场打赌,铭风输了半招,所以得给铭云剥蟹。却边剥边吃,大半都进了自己肚里,铭云懒得和他计较,拿了两个团脐的过来专门给少庄主。
铭风口里吃着还不消停,健谈无比,逮着薄恩就问长问短,问人家家住哪里?家中有谁?走商做的是什么生意?可曾婚配?或有订亲?
包打听似的,没完没了。
薄恩讷讷的,一个都答不上来,局促不安时,要姜醋的卫迟栖回来了,立刻投去求助的目光。
卫迟栖有求必应,放下醋碟,抬手就是毫不客气的一掌。
“食不言。”少庄主如是说。
卫迟栖在家中照顾小妹惯了,一坐下就自然熟练地给薄恩拆蟹剥蟹,取出的粉白蟹肉,金黄蟹膏,全放到薄恩面前。
“这个醋是他们自家酿的,比外头的香,你尝尝。”卫迟栖道,剥了一个给他,才拆自己的。
薄恩被他这样照顾,也不好干吃,就夹了一筷子蟹腿肉过去,软声道:“迟栖哥也吃些。”
不想这一句,却让铭风哈哈大笑起来,嘴里的桂花酒也喷了出来,正好喷在铭云衣上。铭云忍了他这半日,终于受不了,端起酒坛子把人按在桌上就要兜头灌他。
“饶命!饶命!”铭风急忙告饶,笑却不停。
“我说怎么总这么熟悉,原来我们少庄主还真又捡了个……”话未说完,就被铭云捂了嘴,押着死灌。
打算灌醉了,再扔江里。
薄恩总是在状况之外,不明白嘴碎铭风的意有所指,直到卫迟栖凑头过来悄声告诉他。
“我从前在家时,家中小妹就是这般喊我。”
让卫迟栖有些亲切,仿佛真的成了人家的大哥。薄恩却尴尬得很,觉得自己既冒犯又过于亲近了。
卫迟栖却不在乎,反而让他以后就这么喊。
“看来我们的缘分,着实不浅。”
卫迟栖高兴地朝他举杯,一盏桂花酿,芬芳满唇香。
第三章 桂雨
两日水程后,终于抵达云州。薄恩在江上颠簸数日,终于脚下挨地,连气色都仿佛瞬间好了。赶赶地下船登岸,连头也不回,落了地,还偷偷站着跺脚跳了一跳。
被卫迟栖瞧见,暗暗一笑。
倒是铭风还舍不得船上的日子,说是江风畅爽,钓鱼拖钩也有趣,连船家女儿做饭的手艺也留恋。
飞涯山庄那边,早有人来港口接应,卫迟栖让他们收拾行李。上马时忽然想到什么,朝薄恩问道:“可会骑马?”
见对方果然不出所料地摇了摇头。
铭风打马过来,坐在一匹黄鬃骏马上冲下首的薄恩招呼:“小公子不如与我共乘,绝对颠不了你!”
卫迟栖则朝铭风背后的铭云使了个眼色,铭云会意,扬起马鞭就是一下,铭风的那匹黄马立刻撒蹄,带着这个不安生地跑开了。
卫迟栖这才把人扶上自己的马,待他坐定,自己也踩蹬跨鞍地坐上,勒一勒缰绳,环臂圈住薄恩,“驾”一声开始上路。
薄恩被他圈着,姿势如同背后环抱一般,让他禁不住绷直了身子,不敢往后靠到身后人的怀里。卫迟栖还以为他头回骑马害怕,又往前贴了贴将人圈稳了。
“莫怕,这马温驯。”
两人贴得近,声音气息都打在耳边,蹭过颊畔。薄恩缩了缩脖子,攥紧了自己的袖口。
卫迟栖就这样一路带着他,过街行道,移山转水,到了飞涯山庄。才到庄前落马,就有一个鹅黄罗衫的小姑娘欢欢喜喜地赶出来,像只娇俏飞来的黄莺似的,眨眼就落到了卫迟栖身边。
“迟栖哥!”卫茵茵亲热地揽住大哥的胳膊,发间的簪着一对海棠珠花,发带下坠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叮当当地响。
一颦一笑,尽是少女娇憨。
这是卫迟栖最宠爱的小妹,薄恩也在对方喊出那句“迟栖哥”时认出了身份,一时不知如何自处,有些无措。
还是卫迟栖带着他进去,拜见了父母,又给众人介绍了傅思,说是路上搭救的小公子,既无靠又投缘,所以暂且在山庄歇脚,再联络家人。
老庄主无甚不允的,飞涯山庄素来乐善好施名声在外,他也常教儿子行走江湖要与人方便,便以客礼款留。
薄恩生得白净秀气,眉眼细看起来竟比女孩还精致。举止斯文有礼,虽腼腆却不忸怩,可见是有家教的好人家孩子。卫夫人合了眼缘,也很喜欢。又听说小小年纪就遭遇水匪,险些丧命,因而心里更生了几分怜惜。
卫迟栖就看他恭恭敬敬地给自己父母请安,母亲问什么都答应,耳垂透着粉,似乎是羞赧,模样又乖又软。
卫茵茵许久不见大哥,十分挂念,在自己的位置上也坐不定。探过身子来,攀着大哥掩耳说着悄悄话。
“迟栖哥,这个小公子,是不是就是女扮男装?其实就是个姑娘,为行走江湖隐瞒身份,结果被迟栖哥英雄救美了……”
卫茵茵满脑子古灵精怪的想法,更兼近日话本看得多了,瞧见大哥带了这样一个秀气标致的人物回来,少女遐想一片,越说越上兴头。
卫迟栖被她叽叽喳喳一阵,再不同她咬耳朵,屈指在她额上不轻不重地一弹,小声道:“人家就是个流落在外的小公子,你可不许欺负了他去。”
卫茵茵撅撅嘴,不服气地朝大哥辩驳,说她怎么也是飞涯山庄的主人,自然照顾客人,怎么会欺负?
“离开半年,倒懂事不少。”卫迟栖笑得宠溺,揉揉妹妹额前的碎发,告诉她外边在收拾的行李里,有给特地她淘来的各种小玩意儿。
小姑娘一听,眉眼一喜。便丢下这边,欢天喜地地往院里去了,卫迟栖就听到那清脆的铃铛声响在厅外。
又听见铭风夸她长高了,还有小丫头开箱子时的欢呼,心中不由得一软。
茵茵是他年少时在山下抱回的弃婴,他小时就总觉得独出太过孤单,总想要个弟弟妹妹。就把襁褓里哭哭啼啼的奶娃娃抱了回来,求着父母收养。卫夫人是老年得子,也常感膝下单薄,便收留了这弃婴,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
又因她捡在秋日山桂繁茵时,故取名茵茵。
是卫迟栖最疼爱的小妹,飞涯山庄的掌上明珠。
在正厅中寒暄一段,又喝罢茶。老庄主便让儿子先安置客人,晚间再来细回此番游历。一家人齐整团圆,卫夫人高兴,亲自带着人要给这个斯文的小公子收拾出个舒适院落来住。
“你就多住些日子,也无妨的。”卫夫人笑道,拉着他的手行至一处台阶。薄恩立刻转手搀扶,卫夫人看在眼里,心中更喜欢。
至此,薄恩便在飞涯山庄住下了。卫夫人关照,少庄主上心,住的是一个单独的小院,小巧别致,院里还栽着妍丽的山茶,正是花期。
他亲笔写了封信,托卫迟栖转驿到京城。卫迟栖看了信封外的字,规规矩矩的正楷,横平竖直,笔力端方。比自己那一手独创“卫草”不知好了多少,果然是贵家出来的小公子。
卫迟栖告诉他,寻常云州传信到京城,走快马,来回也要小半月。且近来天下不太平,京城局势混乱,几个皇子为争帝位闹得沸沸扬扬,估计得耐心等上一阵了。
也是为着这个,父亲才来信催他赶紧回家。担心他不小心被搅进是非里去,朝堂之事轻易沾惹不得。
薄恩点点头,心知肚明,他本也不期待这封信能起多大作用。习惯性地又摸了摸落下腕口的镯子,银镯冰凉,在秋日里更甚。
卫迟栖也见过他这个镯子,不是外头那些细圈或者薄环的,而更像是那些玉镯子的模样,大概他的拇指粗细,瞧着沉甸甸的,总显得对方细瘦的腕子挂不住。不时就滑落出来,硌在他有些泛青血脉的雪白腕上,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想着或许是富贵人家给娇养的孩子保平安用的,像是银打的长命锁一般。
卫迟栖怕他闷着无聊,就带他到山庄上四处逛逛。卫迟栖看着那些秋色满山,菊桂芬芳的,也诌不出什么风雅。他还是舞剑飞马更擅长,所以带着个斯文的小公子,只好说些这是什么花,那又是什么树,接着便只有干巴巴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