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正言顺……”薄愈拨转着手中的玉扳指,反复轻念着这四个字。
名正,天下服,言顺,臣子服。
可名是人正出来的,言也是人可篡改的。而人有所求,必有所为。恰好的是,他忽然想起他那个平日里看似沉默寡言,无欲无求的七弟,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航船之上,皓月之下,江波粼粼,江风卷袖。薄愈遥遥回望一处,那里的灯火随船行远而目见阑珊,那里有薄恩没藏好的眷恋目光。
云州,飞涯山庄。
第九章 正名
七皇子回京,朝堂又掀起轩然大波。以丞相高际为首的老臣,迫不及待地要来探望,都被大皇子以惊惧未定,尚需静养的理由给推了回去。
死里逃生的七皇子在外颠簸一场,惊惧忧虑,病得起不来身,也实在不能见客。唯有大皇子怜爱幼弟,虽百忙之中,仍时时遣人问讯,延医请药,万分关切。
至于四皇子,是有本事也够胆量。可离了边境,入了京城,凡事就由不得这个莽头莽脑的皇子做主了。那些边军,只须一道谋反的旨意,就能压住。更何况如今刺杀败露,四皇子已进退维谷。
有军功又如何?兵权还是陛下给的,也是陛下能轻易夺的。没有旨意,就是谋反,就是谋逆。而京郊皇陵刺杀,二位皇子,一位重伤,一位险些丧命,更有人证物证。四皇子此番,怕是难翻身了。
此外最热闹的,当属京城的刑部大牢。前脚才关了几个京郊皇陵刺杀谋逆的刺客,重刑拷打,才审得稍微有些眉目。后脚又锁进了一批押解入京的反贼,说是反贼,证据却没跟人交上来。可人,却是大皇子那边的亲信龚将军亲自押解回来的。还口口声声说,两案之间,或有牵连,当是个大案。
龚将军勒缰在刑部大门口,连马都没下,就把人送了进来,低头一句:“大皇子说,本案有劳张尚书费心了。”
是以,刑部尚书往来大皇子府与刑部之间,忙得焦头烂额。
同样为刺客所伤的大皇子,臂上重重的纱布还没拆,养伤期间,仍客气周到地接见了这个极有眼色的刑部尚书,被问起如何处置,只谦笑说:“张大人供职刑部多年,罪名如何定,刑罚如何量,按章程办就是了。”
按章程办。
刑部尚书便懂了,就要告辞。大皇子着人取出一柄黄绸十八骨大伞,要赠予给张大人。
“冬来雪至,张大人奔波辛苦,有此伞傍身,纵然骤雪纷纷,也能不沾此身了。”
京城入冬,凛寒侵骨。
薄恩回到了原来的王府,从前的亲卫为保护他尽数牺牲,身边多了一个寒林。是他的大哥怕他再遭不测,特地送给他的绝顶高手。令其护卫七皇子身边,日夜不离。
侍卫寒林,长日里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态度冷然,只贴身跟从。而王府里的人俱是生面孔,除了王府老管家,所有下人丫头都被顶换。说是怕伺候不周,更怕又出当日的意外,所以专门一个个精挑细选,仔细筛查过,才敢留在王府的。
而从前旧人,自然不必再问。
这些新来的下人也仿佛泥塑木雕一般,沉默恭敬,垂首侍立,安静地站在该站得地方。和一只静燃的蜡烛,一帘垂地的厚幔,毫无区别。
偌大的王府,静得怕人。
可蜡烛也总有燃尽的时候,这样的日子,却日复一日,漫长重复着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那日,大哥来探望他这个病中的七弟,也带来一个消息。
那日早晨,下了入冬以来的头场雪,纷纷扬扬,遮天蔽日,满目皆白。薄愈一身沉沉的墨色锦袍压雪而来,一步踏,一步近。
“天寒地冻,来找七弟讨杯好茶。”
“皇长兄,请。”
“还是唤大哥吧,和在云州时一样。”
薄恩听到“云州”时,顿了顿,心内隐隐有些不安。
置炉时,薄愈说,四皇子那边抓的刺客已经审出来了,不是私兵,是江湖中人。
“可惜了,都是门派里个顶的高手。”
薄愈打开小茶罐,嗅了嗅,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再深挖下去,是穹门的人,专接杀人越货的买卖。穹门的首领,是个叫卢云昊的。我再查,却发现……”
薄恩安然听着,一贯的从不置喙,听他一番话徐徐下来,仿佛抽丝剥茧一般。再看对面的人神情轻松如闲话家常,边聊便将茶倒出几片,放在手心,两指一捻,就干碎了。
他先道:“七弟这茶陈朽,喝不得了。”
后方笑道:“说起来也是与你有缘,那卢云昊,竟和那卫老庄主,师出同门。”
“我派人捉拿,到底是江湖人耳目众多,闻听消息早早就躲了。不过究竟也躲不到哪儿去,刺杀皇亲,勾结叛乱,窝藏反贼,我让龚将军领上几千兵马,已经清剿干净了。”
话毕,弹弹指头,茶屑干干净净。
茶炉上的热水汩汩沸起,白汽扑盖而出,滚声不断。
薄恩在他提到卫庄主时,一颗心已如坠冰窟,他再无法克制情绪,几乎颤着声问出那句:“可是……飞涯山庄?”
“正是,想是卫老庄主顾念同门之情吧……”薄愈回想那夜场景,不禁感叹道:“少庄主也是性情中人又功夫了得,若不是龚将军挟持了他的小妹,只怕还降伏不来呢。”
短短几句,几乎断了所有人的生死。
卫迟栖,卫茵茵,老庄主……
谁身负重伤还负隅顽抗,谁又被锁枷链铁地押解京城,谁在刑部大牢里受刑拷打,尝尽酷刑却一身的硬骨头,咬死了招无可招。再细论起那些罪名来,刺杀皇亲该死,窝藏反贼亦该死。更有嫌疑,直指飞涯山庄协助谋逆,如若查清坐实,满门当诛。
对面人的手段他太清楚了,薄恩不敢再细想他们的处境。话落在耳内嗡嗡作鸣,滚雷一般炸过,薄恩脊背发凉,握紧椅扶支持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反复地告诫自己平静,冷静……
对,对……
大哥是在告诉自己,还有条件可谈,卫家人应该尚安……
而大哥想要的,当今局势最缺的,他再清楚不过。
薄恩起身离座,短短的几步迈得似有千万斤迟滞。他站到薄愈面前,背对着厅外的漫天风雪,正面着已然拿捏住他命喉的大哥。屈膝,躬背,缓缓俯首跪下。
他说:“臣弟,有罪。”
薄愈的目光落向地面那个恭顺匍匐的脊背,单薄,孱弱,随意就能拿捏。他已不必再说什么,接下来所有的名正言顺,就都得从这七弟口中出了。
一句臣弟,上下已明。
第十章 抉择
七皇子病愈,在万众瞩目下登上朝堂,说出了一锤定音的那番话。
他说,愿为皇长兄作证,将那夜与父皇的最后叙话细说分明。当时父皇遗愿虽未立诏,却言语间属意皇长兄,本打算明日召他们兄弟入宫以嘱后继,不想当夜病情忽重,龙驭宾天。皇长兄辅政多年,兢兢业业,四皇兄却不仁不义,残害手足。在京郊设伏,杀亲谋位,且有所捕刺客为证,天下共诛。
而自己无才无德,难堪大位,父皇实知。故叮嘱自己日后要衷心辅佐新帝,全兄弟情谊。如今侥幸逃生,又得皇长兄一直苦寻照顾,方得平安返京。
一番话说完,朝堂一片寂静。目光都投向大殿之上的两位皇子,薄恩跪下行大礼,再起首时,呼的是“陛下”。
新帝眼含热泪地扶起跪地的手足,感佩不已。
高相捏着笏板听罢看罢,明白大势已去,长叹一气,带头跪下。百官一见,亦俯首同跪。
皆呼:“恭请新帝登基,陛下万岁,万万岁。”
新帝登基,念手足之情不忍相残,四皇子罪证分明,废为庶人,终生囚禁。七皇子封慎亲王,于京中赐居府邸,享亲王礼。其余二位皇子皆有王位在身,封地富饶,便可启程离京了。
尘埃落定。
薄恩再见到卫家人,是在天牢。
飞涯山庄的少庄主被单独关押,昏暗的牢房里灯盏光亮如豆。隔着排排铁栏,他望见卫迟栖浑身血污地躺到在脏乱的草铺上一动不动,鬓发散乱,看不清面容。
寒林站在他身侧,语调波澜不惊地传达了陛下的旨意:“陛下有命,卫迟栖武功已废,念卫家曾搭救慎亲王,恩赦回云州。”
薄恩嗅着天牢里的血腥腐臭,耳边是寒林的话,脑中响的却是来前薄愈和他说的那番话。
“少庄主年少有为是未来山庄的寄望,又与七弟你……情好,难保哪日不会和老四一样,把江湖中人的剑,再架到自家兄弟的脖子上啊……”
当时,他还以为会是圈禁京城,或派人监视,或要他做说客让飞涯山庄为朝廷效力。却忘了,他这个大哥,从来不以情义谋事,只观后效,斩草除根,无可不为。
卫迟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失去武功,与死又有何分别?
可眼下没有时间让他考虑这些,他得先安顿好卫家人,尽快送他们离京。
卫老庄主和夫人在见到他一身皇家蟒袍时,愕然之后,再说不出一句话。唯卫茵茵不知这些,还要上前,却被铭风一把拉住,挡回身后。
他与铭云两人俱是手链脚铐的锁着,还是站起挡在了庄主身前。
这回,是铭云先开的口,他冷冷地问道:“那皇帝派你来审我们?”
薄恩想开口说一句“对不起”,可这字太轻,分毫也不能弥补。两日内的大起大落太多,他仿佛被推进了庞大的蚁窟,一颗心被千万尖牙利齿噬咬,卫家人漠然又痛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戳钢针,腹背锥芒。
是他隐瞒在先,是他,牵连了原本无辜平静的飞涯山庄。
卫老庄主扶住妻女,身上也是拷打的伤痕,却还是江湖人宁死不受折辱的气度,他深知儿子的处境,从那些精兵强将来袭,名义是捉拿刺客,实则是冲着飞涯山庄来的。他那师弟早自立门户,死在了朝廷对穹门的围剿中,何来窝藏呢?
不过是不能为其所用的,也必然为其所惮,不能收伏的,也不能放之遗患。而飞涯山庄后继的少庄主卫迟栖,太出挑了。不但如此,满心还向着另一位争储者。
被押解入京时,他就知道了一切。
眼下这个地位颇高的亲王,或许还能保迟栖最后周全。
故他对薄恩道:“迟栖待王爷如何,王爷最分明。王爷若还有心,荣华之时也请顾全我儿性命。”
“我拼死,也会保他。”薄恩沉声道,撩起衣摆,膝骨重重磕下,终于心甘情愿跪了一回他最该跪的人。
卫家人被护送离京,陛下恩旨,妥善安置。卫迟栖被薄恩接回王府,因伤势过重昏迷不醒,薄恩请来了最后的太医医治,照顾身边须臾不离。
卫迟栖在三日后终于醒来,睁眼望见薄恩的一瞬,唯有满满的怨恨。
傅思,傅思……
他背身去不愿再见到他,一闭眼就是薄恩站在花影中不染一尘的模样,他以为单纯落难的小公子,其实是当今陛下最重的七皇弟。在所有兄弟被发配后依然能留居京中,享亲王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慎亲王。
胸口闷得厉害,这些日子在天牢里受尽磋磨,在飞涯山庄为了保下家人被废去武功。父亲不愿为今上所用牵扯朝堂,一顶窝藏反贼的帽子便扣了下来,三千精兵齐发,那夜火把通明,照亮了整个飞涯山庄,那夜他被数戟抵到在地,满面烟尘,刀架在茵茵脖子上,十三岁的小姑娘拼命咬牙也忍不住泪,带着哭腔让他快逃。
父亲护着母亲被围困在院里,铭风被擒,铭云负伤,师弟们寡不敌众,被铁骑精兵团团躯围。人如丧家之犬,尊严也碾作他人脚下泥尘。
筋脉被拍断的那一刻,他恨极了。他不明白为何他们飞涯山庄与世无争却要遭此大祸,他不明白皇权巍巍,为何却只赶着他们一个江湖山庄来杀。直到他抬头看清楚铁甲让开后从里面走出来的人,白马玄袍,模样分明是傅思的大哥。
众人却呼他,殿下。
“少庄主可是七弟的恩人,不可造次。”薄愈勒马站定在他面前,温和有礼,一如当日。
七弟……
卫迟栖在内力流失的剧痛中这才明白:哪有什么京城傅家,哪有什么落难的富家小公子,有的是皇城里谋位的皇子们,他所爱怜的小公子,真正的面目是一个隐藏得极好的七皇子。
在两位兄长斗得如火如荼时出逃躲藏,待一方谋定,再出面为证,保得自己一世的富贵荣华。
审时度势,何其聪明。
至于飞涯山庄,至于自己,或许并不重要。
“放我回去。”这是卫迟栖开口对薄恩说的第一句话。
薄恩颤颤收回了要触碰的手,方才对方终于醒来后的欢喜被一瞬敲碎,他尽量规避开他的痛处,耐心地告诉他:“卫庄主已启程回云州了,你伤势太重,京中名医多,暂且先休养一段时日……”
他没说出来,当今陛下是不会许他离京的。就如同他自己一样,虽有封地却将一生困于京城的亲王府,连所谓尊贵荣耀的封号都是帝王的敲打。
从前打马走剑肆意飞扬的卫迟栖孱弱心灰至此,他满是心疼。他自那日别后,朝思暮想期盼着两人的重逢,却不想是如今这个局面。
第十一章 故昔
而后的日子,便是如今了。
卫迟栖漠然不语,薄恩百般讨好。从前的小公子,如今的小王爷,变的是身份,不变的,是对方深情又痛惜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