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卫迟栖,到底还是怨他的。他不敢信分别前还和他情意相通的人,转头就能把这些踩在脚底,去追寻如今膺身的荣华。他更不敢想,这个七皇子在飞涯山庄的种种,不过是合时合宜的伪装,装作纯善,装作动情。
他当初在路边救起他,或许一开始就错了。
父亲尚在,飞涯山庄或可整顿恢复。而他被困京中,手无缚鸡之力,再不能仗剑天涯,策马江湖,这一世已经废了。
心计权谋,他从来不懂,也不屑于懂。
但这个七皇子,当今慎亲王,他已不敢再信。唯一所求,就是让他离开京城回云州,再不要相见。
薄恩极力地想挽留他,可此情此景说出的真心真意,仿佛笑话。那夜是他的生辰,空中雪停,却有月华如雪。
从前的小公子裹在锦袍狐裘里,自顾自地一杯接一杯,喝得醉醺醺。卫迟栖静静坐着,不发一言。这些日子总是他一人的歇斯底里,一人的质问吵闹,除了换来薄恩的逆来顺受,就是那一双含泪通红的眼睛。
他也累得很,不想再吵下去了。更知道自己无力,寸步难行,唯能对着这个诺诺的人撒气罢了。
喝醉的薄恩开始神志不清,脸醺得通红,眼底的迷离似醉似泪,他踉跄地扑过来,拽上卫迟栖的袖子,似恳求似剖白一般说出隐忍已久的话。
“我这一生……从未有过什么是属于我的,只是这一次……只一次,我想抓紧……”
“迟栖哥,留下好么?我们同从前一样,不好么?”
如诉如泣,仿佛寸断肝肠。
这后一句,卫迟栖听过无数遍,神色淡淡地,拨开他的手,再说一遍那同样说过无数回的答复。不过这一回,更分明。
“皇家之事我不懂,你有你的不得已,我亦有我毕生所重。当初救你我不悔,如今武功被废,山庄被剿,只当我卫迟栖识人不明。若你真还念恩情,就放我走吧。”
物是人非,心境大变,安可如旧?
薄恩似是不信地睁大了眼睛,要从卫迟栖面上窥探出些许不忍,可视线模糊又朦胧,他半点也看不清楚。
薄恩垂头笑了笑,一串眼泪随之砸下来,他没敢抬头再看卫迟栖,而是说道:“陛下本意是不许你离京的,我会帮你。”
卫迟栖被亭中灌入的冷风扑得一颤,薄恩已经踉踉跄跄地起身离开。寒林随及跟上,这规规矩矩的小王爷却做了一个令人讶异的动作。
他猛然回头,把高大的护卫两手并力狠命一推,哽咽又懊恼的声音响在扑朔的夜风里:“滚开!别跟着我!”
卫迟栖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温驯的羊羔终于在沉默中爆发,发了一回脾气。
寒林被此一推,也只是退了两步就站稳了。但一时也不敢再上前,只是远远随着。
薄恩头重脚轻地走在曲桥之上,眼泪冻干在颊上又复涌出,他既醉又清醒,心如刀割,恍惚明白:他和卫迟栖,是真的没可能了。
卫迟栖看他在桥上走得不稳,克制不住地就从亭中站起,遥遥望去。那曲桥精巧却无高栏,曲曲折折间,视线朦胧的薄恩不知道折拐到了哪里去,伸出一只脚踏空,也不呼救,由着自己坠了下去。
扑通一声,湖上的薄冰被骤然砸碎,月下溅起冰晶水珠无数。薄恩的身影,转瞬即沉。
卫迟栖飞步跑出亭外奔上那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思考,几乎与寒林同一刻,跳入了湖中。
一入湖中,冻得彻骨生寒,浑身打战。寒林潜入水去捞人,卫迟栖也深吸一气憋入湖中。大约是上天爱玩笑,这一回,又是他捞到了薄恩。
他抱着人浮出水面,牵动旧伤也有些体力不支,探了探鼻息,人还活着,暂松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寒林与闻声而来的家仆,拖了他们上岸。要分开两人时,仿佛已无知无觉的小王爷不知何时已死死攥上卫迟栖的衣裳,紧得如何都扯不动。
卫迟栖看他浑身湿透,在寒风中冻得可怜,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心中暗叹,还是自己亲自上手,一个一个指头,给他掰开了。
当夜,薄恩就发了高烧,高热不退一直烧到了天明的时候,惊动太医。卫迟栖到底底子好,沐浴更衣喝了防风寒的药就没事了。体弱单薄的小王爷,则差点烧没了。
幸得太医院院首妙手回春,说是酒后发散不当,又冬日坠湖被冰水一激,更兼心思郁结,气脉不畅,两下里夹攻,才会病得这样重。
卫迟栖夜里辗转反侧地睡不着,终于忍不住,来看了他一回。薄恩吩咐过,只要不出大门,在王府里无人敢拦卫迟栖的。卫迟栖就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室,寒林照旧守在门外不动如山。里头两个丫头看着药吊子,听吩咐,都垂着脑袋,不敢多言多看。
榻上的人病得昏昏沉沉,不过几日不见,似乎就瘦得面颊都凹了下去。陷在那层层的锦被绣堆里,愈发显得瘦弱单薄,仿佛轻轻一掩,人就没了。
人一病,就易说胡话。
不知他是半梦半醒还是已在梦中,卫迟栖就听见他小声地啜泣着,无意识间眼泪从眼尾漫出,滑落在枕上,无声无息地融进绸布里。
他忽然想听听此时此刻毫无防备的薄恩会说什么,蹲下身来,凑近了,却听见一句满是依恋的“迟栖哥……”
还有后半句,薄恩对梦里的人哭求着:“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
绝望又痛心,不甘又无可奈何。
泪涌得更凶,眼睫都湿透了。
又过了几日,已是临近年关的时候。大病初愈的慎亲王,请旨入宫,要面谢皇兄在自己病事关切,遣太医救治。
这是自薄愈登基,薄恩封王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彼此都知道来意。内殿的门一合,炉燃室生春。
当今陛下还是一如既往地喊薄恩,他道:“七弟所谢,不过朕略尽手足之情。但七弟若有所求,也当知朕的为难。”
薄愈知道,老七身上,还有一样他要的东西。扣住卫迟栖,等的就是今日。
病后的薄恩脸色苍白,那层层叠叠的厚重蟒袍仿佛压得他连脊背都很难抻直,他微有些哑声道:“臣弟一心为陛下,绝不会做令陛下为难之事。”
说罢,自袖中取出一物,那个他贴身藏了许久的乌沉沉的镯子。
恭顺奉上后,缓缓道:“臣弟身无长物,唯此一物,乃是父皇临终所赠。但臣弟无才无德,怀此至宝,常心有愧怍。唯将此物奉予当今天子,方可两全。”
薄愈含笑接了,当即给出答复,他拍了拍这个七弟手背,告诉他一句话:“识时宜者合时宜,自然两全。”
薄恩谢过皇恩后,薄愈看他消瘦至此,叹息道:“七弟大病一场,怕是难愈啊……”
薄恩心中一动,顺言而答:“多谢陛下关怀,只是此番病重,怕是要缠绵病榻,熬得这一两年……”
薄愈适时阻止弟弟说这些不吉的灰心之语,慎亲王离宫时,因病尚未痊愈,陛下体恤,特赐暖轿回府。
内殿暖阁里,薄愈摸索了一圈镯子,寻到隐秘的接口,旋扭几下,镯口脱开。露出一卷细密黄帛,慢慢展开,帛透薄如纱,上头的字迹却清楚分明,落款处是父皇的一枚小章。
一切如他所想。
薄愈笑笑,毫不留恋地将那张黄帛投入了脚下的炭盆。被火舌一舔,就迅速地燃烧起来,展眼化灰。
如今是谁,还重要么?
老七他不会杀,当年他幼时,因生母低贱受尽冷眼。后来生母亡故,是先皇后做主,替他寻了一位与世无争的宽厚妃嫔做养母,他才不至于无人问津,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渐渐出头。所以他可以软禁病重的父皇,设计陷害最有能力与他争储的老四,甚至可以在某日一个意外斩草除根,唯独不会杀老七。
那时生母方逝,他有幸在先皇后宫中住过一段时日,七弟才出生,那个温婉善良的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内殿哼歌哄着,瞧见了偷看的他,制止了要带走他的嬷嬷,依旧温和笑着让他上前。
“这是你七弟。”
江皇后笑面如花,眉眼温柔和平,正是最好的年华,他大着胆子伸出手去触碰这小小的弟弟,被弟弟无意识地抓弄,握在了手中。他当时又慌又怕,不知该不该把手收回来。
七弟的母亲却伸出手将他一起揽在怀里,说:“你弟弟他,喜欢你呢。”
从前仁爱慧善的江皇后走了那么多年,再过几年,这个弟弟,也要彻底离开这巍巍皇城了。
第十二章 团圆
卫迟栖在一日被告知,终于可以离开王府回云州了。奇怪的是,那一整日都静得很。没看见时常出现在他面前刺他心的薄恩,也没瞧见鬼魅一般忽闪忽现的寒林。
偌大的亲王府,静悄悄。
仆从们低头做着各自的事情,从来不会有人来和他搭话。唯有几个帮他收拾行囊的丫头,恭恭敬敬地询问他要带什么不要什么。偏是这种时候,那个要死要活求他留下的下小王爷,却没了人影。
不过卫迟栖也不打算问他,左右薄恩自己忍不住了,就会出现,偷偷摸摸地来瞧他,还以为他不知道。卫迟栖记得最久的时候,也没熬过一日,他在夜里睡梦,迷糊间翻身,猝不及防,被趴在床头的人吓了一跳。
卫迟栖总说不想见到他,所以当时手足无措的小王爷磕磕巴巴地道歉,不清不楚地解释了一通就赶紧退出去了,生怕惹他生气。
是而卫迟栖想,最迟明早离开,这人一定会来送行。或许会强颜欢笑,或许会再度挽留,又或许会忍着泪一言不发,将泣不泣地痴痴望着他……
卫迟栖没想到,直到他等上了返云州的船,那些他所猜测的薄恩送别的模样,他一样也没看到。
只等来了薄恩让王府管家捎来的一句话,一句四字:“一路保重。”
卫迟栖在上船前忍不住相问,管家却答他:“王爷病重,不能起身相送了,还请卫公子体谅。”
卫迟栖皱了皱眉,病重?不是才好了吗?好了还进宫谢了恩,人也开了窍,终于放了他走。
忽然想起薄恩那夜说圈禁京城,也有皇上的意思在里头,如今他能脱困……后知后觉,船已启航,再没有余裕给他问更多。
而船一离港,他与京城中的是非,与京城中的人,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路平安,返回云州。
家人们都在等他,他看飞涯山庄修缮后一切安好,师弟们俱在,稍稍安心。
铭风扳过他的肩碰了碰,铭云一步不离地跟随,千言万语都在里头,化作了母亲拉着他的手,含泪殷切的那一句:“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是啊,平安就好。
至少还有家人团聚。
父亲则宽慰他,武功虽废,但志向不可废。飞涯山庄的少庄主,不见得要武功多高强,要紧的是持身周正,秉志存节,方能领着山庄众人走得更稳更远。
卫迟栖点头,父亲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他自然知道自己是山庄未来的寄望,轻易不能垮倒。
卫茵茵则花着一张脸,看见大哥好不容易平安回来,又是哭又是笑。头上簪的白海棠珠花果然只剩了一朵,卫迟栖便在怀里拿出贴身放着的另一朵给她戴上。
成双成对,失而复得。
卫茵茵摸着发间的珠花,嘀咕说了一句:“我还以为要不回来了呢……”
众人都默契着,没再提那个人,仿佛他从未来过。
经此一劫,从前那个张扬肆意的少庄主变了不少。他给自己把柄随了十余年的断剑立了剑冢,整个人渐渐沉静下来,开始学着帮父亲打理庄内事务。武功虽废,但从前的心法技巧还在,时常指点师弟们,改了从前带头胡闹偷闲的毛病。
最不耐母亲絮叨的人,此时也会跟着母亲在院里的挑拣做枕头的艾叶,听卫茵茵唧唧咕咕个没完,看着她做出的稀奇古怪的荷包手帕,一个丑似一个。
外头的事大多交给了铭风铭云,他自己,则退到了山庄里。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在山中流水落花间,不知不觉已淌去了两个春秋。卫迟栖也是在两年后的一日,才再度听到薄恩的消息。
那日他陪茵茵进云州城,给小丫头裁些入秋的新料子做衣裳。陪着她十铺八店的逛得累了,就找了处茶楼歇脚。
正喝着茶,就听邻桌的人谈论起近日大事,一句“上月京城里慎亲王病故了。”
卫迟栖握杯的手一重,心上仿佛随之空了一块。该说,那儿一直都是空的,不过今日复又被挖开。
“陛下哀痛不已,大办丧仪。”
“听说那仪制排场,比当年先帝也不差。陛下还为此罢朝三日,以尽哀思呢!”
“那些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在京城圈了一辈子,不病才怪了……”
……
后续的话,卫迟栖一句也没再听进去,又过了两年,他今年,不过也才二十三吧……
“哥,你发什么呆呀?东城那边还有两间,快歇够了陪我去嘛!”卫茵茵道,黄毛丫头也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卫迟栖看着眼前灵动鲜活的小妹,想笑却牵不起嘴角,最终低头,放下茶杯,轻声说道:“不喝了,茶有些凉了。”
那夜卫迟栖去了从前薄恩住过的那个小小客院,山茶花还在,石榴树也还在。院落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丝住过的痕迹都没有。
卫迟栖走到他当年常坐着远眺的菱窗下,放下一枝他从后山折来的桂花,芳香馥郁。一如那年秋时,山溪岸边,桂花荫下。他扯枝折花,没轻没重地带下一树的花雨,落的两人满头满身都是花,满心满怀都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