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在手里,荷包瘪瘪的,似乎没装什么东西。一攥才发现,有点什么在里头硌着手心。
卫迟栖把荷包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不是什么金珠银稞,是他们后山溪里多得是的石头,弯弯的月牙形状,凑作一对。
被人宝贝似的,和这个丑荷包一起,珍爱了多年。
卫茵茵回来的时候,兴高采烈地展示着自己逐层赢来的各种彩头,说道和铭风强强联手,大杀四方的场景,气势恢宏得仿佛上的是武林盟主的擂台。
铭风抱着满怀的奖品,终于被允许能摘下那好笑的面具。卫迟栖把还热着的板栗给她,卫茵茵接过剥了一个,大发慈悲地,先塞到了铭风嘴里。
铭风当即精神地表示,能为大小姐再战十八层。
可他虽精神抖擞,闹了一夜的卫茵茵却累了。骑马回去的路上,铭云和卫迟栖打灯,东西都拴在马鞍上。
卫茵茵骑着自己的小白驹,被护在中间,呵欠了半路,最后困得不行脑袋一点一点,发铃随着动作响起来一阵一阵的。
卫迟栖看不下去,怕这丫头待会从马上摔下来。要接她过自己马上,铭风却比他先伸了手,卫茵茵睁眼看是他,迷迷糊糊地跟着跨到他马上。接着便是彻底放松下来,往后一仰,靠在她铭风哥怀里呼呼大睡,毫无睡相。
卫迟栖嫌弃地啧啧两声,招呼那匹机灵的小白驹跟上。
夜幕低垂,人潮渐渐散尽。巷子里戴着狐狸面具的青袍小公子,这才敢从暗处出来。
他低着头,顺着走过的地方一路仔细地寻找。越找越懊恼,不知是几时就掉的。走过的路来回找了数遍,他想那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该被人捡去。
可直到打更宵禁,他都一无所获。
小公子立在街头风口处呆呆站了一会儿,更声响起,深夜的冷风在街口四蹿,掀袍吹领,冷得人心颤。他知道他该回去了,他也明白,自己这一回,是真真切切的,什么都没了。
他解下戴了一夜的面具,回想起那个在人群拥簇中,他一直偷偷张望又情不自禁靠近的身影,难过地要掉泪。可想起什么,又仰头,硬生生憋了回去。
最终拖着千斤沉的步子,一点点往西街的方向挪。
第十五章 复得
一大清早,胭脂铺子照常开张。伙计还端着水盆在铺门口洒扫,舀水太重险些没收住,差点就兜头泼着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到底还是湿了人家的鞋面和衣摆,上头星星点点溅着水渍。
对方则大度地摆手说无妨,还客客气气地问他们家掌柜姓什么。
赶早来却不买东西,倒打听起他们掌柜来了。又看卫迟栖打扮不似寻常人家,或许是要做大生意,找掌柜商量来的?
便道:“我们掌柜姓江,现就在里头呢。”
姓江?
卫迟栖想了想,更为笃定,随着伙计进去。
那伙计进来时还端着水盆,边走边往帘内喊:“掌柜的,有位老板要见您呢?”
里边的江掌柜正在将头起摘的新鲜带露的花剔了瓣,研着花汁子。听见说有老板找他,便以为是上次在他这里订了批货的那位,擦了擦手,将手头的活交给另一人。边往外走,便放下袖子,整理仪容。
走到前头将帘一掀,一句“黄老……”没说出口,硬生生地卡在了嗓子眼,一颗心骤然快得几乎要从里头蹦出来。
那座上坐的,不是卫迟栖是谁?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双脚像不听使唤似的,既想往回躲,又想往卫迟栖身边去。
直到卫迟栖主动起身,向他走来,神色平和,看不出喜怒。最后拱手喊他:“江掌柜。”委实让他意外。
卫迟栖就像是不认识他一般,口吻客气,从怀里取出一物当面交付,说道:“昨夜江掌柜跑得匆忙,落下此物,特来交还。”
对方的神情则有些呆呆的,似乎在努力琢磨着什么。
他想的是:卫迟栖究竟认不认得他?还是已经把他彻底忘了?若认得的话怎么会不认得茵茵绣的荷包?若忘了怎么能知道是他第二日就找来了?可若记得,怎么又口口声声呼他江掌柜……
从前的傅思,后来的薄恩,如今的江棠,彻底被闹糊涂了。
从卫迟栖手里接过荷包,也仿佛烫手一般。
而对方还罢东西,还真就走了,唯留他站在原地,手攥着那个荷包一动不动,仿佛泥胎木偶。
他想过卫迟栖再见到他会恼,会厌弃,抑或冷若冰霜。甚至以为他诈死又来骗他一回,将他赶出云州。
可卫迟栖就是这么平平常常地对他,他说他姓江,是个开胭脂铺的,人家就真的只把他当江掌柜了。
他有些失落,又转而责备自己太贪心,还求什么呢?难道还求和好如初,再续前缘么?
卫迟栖从胭脂铺里出来,牵着马在尚冷清的街上慢慢地走,只有早点摊铺开张最早,他记得母亲和茵茵都喜欢街口的双麻油饼,便顺道包了些一会儿带回去。
一路回想起方才见面的场景,两年不见,那人好像更瘦了些,脸上原本的那点婴儿肥是一点都没有了,素素的袍子套在身上空荡荡。更想起昨夜一抱,腰细得他一掌都能圈了去……
而瘦得脸愈小,就愈显得那双鹿似的眼睛大,被自己发现后圆瞪瞪的,仿佛自己再上前一步,就能如昨夜一般,瞬蹿出百里之外。
两年,说长不长,论短不短。却也足够他想明白许多事,他回来后和父亲谈过,才知道薄恩其实一直在拼力保全卫家,保全他。还有他当时在王府渐渐看明白的,那个寒林,比起护卫更多是寸步不离的监视。薄恩这个慎亲王,和他一样被圈在京城里,寸步难行。而当今陛下对这个幼弟,似乎并没有那般疼惜。
他不知道薄恩用什么手段帮他离京,当时他满心思里只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放不下远在云州的家人,谁都不敢相信,时刻忧心着他们的安危。
所以当薄恩放他走,他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船。
那些日子他努力地想想明白许多事,也费尽心思地梳理一切究竟是从何处开始设下的陷阱,更想自己这个少庄主与飞涯山庄日后该何去何从。
唯独没有耐心地思考过,他与薄恩,还有一份情未完。
情未完,情又何以续?
那日听到慎亲王病故的消息,他空了许久的心,却十分清晰地传来悲恸。先是否定,后又半信半疑,最后夜不能寐,心再度空了下来。
也是那日,为他折了桂花回来祭在窗下,他细想了许久:他与薄恩,抛开种种,不是过错,而是错过。
直到在胭脂铺里,茵茵无意间递来的那盒香膏,客人满门时始终没露过面的年轻掌柜,还有花灯节救下的那个身形相仿的小公子,在他就要揭开面具时,慌不择路地逃跑,落下一枚荷包……
即使两年未见,即使面具相隔,卫迟栖还是只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抱住他的那一瞬,他满怀的情感,都是无法克制的,失而复得的,激动与欢喜。
打马回去的路上,卫迟栖忍不住扬起嘴角,心情颇好。
他的小公子,以后就真的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公子了。在云州城住着,开了间胭脂铺子,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掌柜。而自己是飞涯山庄的少庄主,那夜在花灯节与他相遇,一见钟情,将会开始新故事。
夜里,小江掌柜攥着失而复得的荷包睡不着。翻来覆去间,似嗅到一股甜甜淡淡的香气。奇的是他屋里从不用熏香,便想着或许是白天蒸花露时沾染上的,可白天蒸的是蔷薇,这股香气,更像是……
他循着香气仔细找,原来就在他手上的荷包。荷包之前在迟栖那里,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将荷包打开,那对月牙石还在。东西没少,还添了一样,一小撮今秋的桂花瓣,金灿灿的,就掺在里面。
他想起两年前在飞涯山庄的那个秋晨,卫迟栖涉水而来,赠他月牙,给他折桂。
更记得他们临别那日,两人共乘在马上,就要进城时,卫迟栖贴着他耳朵悄悄说的那句,他说:“我最多就等到明年秋日,你要再不回来,等后山的桂花开了,我亲自来京城绑你!”
话说得凶,语气却最温柔。圈着他的掌心,怎么都舍不得放开。
时隔两年,他以为时移世易。
如今,飞涯山庄后山的桂花,又开了么?
第十六章 娘子
可怜那江掌柜一夜忽喜忽忧,思绪起起落落,不得好眠。次日上工研粉,眼下挂着两圈深深的黛青,那颜色比他们铺里最好的眉黛还正。
正一颗一颗碾着珍珠粉,外边的伙计就打了帘进来,说遇到了个难招架的客人,还仿佛有些面熟。
说是来给娘子挑礼物,被把铺子里的货都看了,没一样满意。不是嫌粉太薄,就是挑颜色太轻,不像来做买卖,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伙计嘀咕了半天,又让掌柜的小心,别是什么云州城本地的霸主,来敲打咱们这些外来商了。
“那我出去看看,要真闹起来,你就去报官。”江掌柜道,深吸一气,揉脸整了整疲态,准备先出去应对应对。
掀帘,入堂。
那位来给娘子挑礼物的客人,正拿着盒胭脂,要问人。见自己出来,招手笑道:“正好掌柜的来了,给我解说解说,这是个什么花做的?”
卫迟栖笑着一招手,有人就极没自制地过去了。
小江掌柜走近他,方才在里头听伙计说的那些他还记着,此刻见卫迟栖当真低头挑得饶有兴致,心里一酸,差点把真心话说了出来。
只好忍着难受道:“迟栖……卫公子,要给……卫娘子,挑些什么?”
卫迟栖提起家中娘子,眼底笑意温柔如一汪春水,他对面前的人道:“我家娘子挑剔得很,寻常的东西不好,要你们铺里最好的来配他。”
江掌柜一听从卫迟栖口里亲自说出的那句“我家娘子”,就真忍不得了。昨夜幻想出来的种种希望与美好瞬间破灭,宛如数九寒冬里冻得发颤的时候,还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凉水。
卫迟栖都成婚了……也是,人家比他还大两岁,又是独子,自然该成婚了……
因为成了婚,有了心上人,有个千娇百媚的娘子等他哄着护着。所以对自己这段旧情,才这般放得开,见着故人波澜不惊,泰然自若。
如此一想,似乎就都说的通了。
他强打起精神,想端出一个体面笑颜,却眼眶蓄泪,嘴角牵了又落。笑不像笑,哭不似哭,狼狈又难看。
怕真在卫迟栖面前丢人,便匆匆道:“有的都在这里了,卫公子若看不上,就请别家吧……”
说罢,快步地掀帘进了里间,不一会儿,里面干活的伙计都被赶了出来。
“掌柜的说,今日休一日店,工钱照旧。”
伙计们面面相觑,但都照着吩咐开始收拾。
卫迟栖才知道逗得过了,连忙进去找人,伙计们拦不住,卫迟栖还直接把里间的门闩上了。
这时,昨天那个门口洒扫的伙计才想起来,卫迟栖为什么面熟。
“不就是昨天来还东西的那个老板么?掌柜的还说,这人以后再来必得告诉他,我浑忘了!”
“大概是商量什么大生意呢……”
卫迟栖掀帘进来后,将门一闩。就看见他的小公子背对着他站着,手上动作不停。
走近了才发现,对方在研珍珠粉,只是一边研一边往里边砸眼泪,眼泪珠子成串成串的,比案上的珍珠还多。
纵研出来也没用了。
卫迟栖后悔极了,悔不该随口说那些话逗他,也不知这人这么呆,都当了真。
卫迟栖将人转过来擦眼泪,指腹轻轻蹭过他眼角薄薄的肌肤,那里红了一圈,是小公子哭的。
薄恩此时渐渐也明白过来,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气闷,心里又惴惴不安,更不知卫迟栖的态度究竟如何,实在煎熬,便都撒了出来,吸了吸鼻子故意道:“迟栖哥不是有娘子了么?去给你的好娘子挑胭脂去……”
卫迟栖笑了,将人搂过来,柔柔地吻在他湿漉漉的颊畔,笑着反问他:“脸都这样红了,还用胭脂呢?”
薄恩反应过来,被卫迟栖这样低声下气地哄着,反而涌起了无限的委屈,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说不出有多想他,也说不出自己有多怕再见不到他,还有昨夜他是如何的欢喜,方才一瞬落空后又是如何的心如刀绞。
卫迟栖被他哭得心也随着一揪一揪地痛,他明白对方忍耐了多久,那样诚惶诚恐,小心翼翼,他都看在眼里。
“好了,好了,没事了……”卫迟栖抱着他耐心地哄着,抚着脊背给他顺气,温柔地告诉他,“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
最末一句,打动了正哭得忘情小公子,泪眼模糊地攀上来,可怜兮兮地要迟栖哥亲亲他,这一切太不像真的了,比经年里做过的所有美梦都美。
卫迟栖搂着人贴腰往上带了带,低下头同他亲吻,一点点地啄吻上他的唇,尝到他咸涩的眼泪,又去吻了他的眼睛。
最后小公子被哄好了,两人窝在里间歇息的矮榻上,卫迟栖抱着薄恩,薄恩则抱他抱得更紧,窝在卫迟栖怀里一刻也不愿意下来。
卫迟栖圈着他的手握在手心里,两人挨颈小声地说着话,卫迟栖时不时地会低头亲他一下。缓过来的小公子已经知道害羞,既红着脸,又不舍得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