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之,“赏景”。
而薄恩无心于此,又兼陌生。常是卫迟栖领着他到哪儿,他就紧紧跟着,生怕跟丢了似了。
一连两日走下来,究竟没什么意思。
铭风看在眼里,说少庄主端着稳重假正经。又还惦记着前几日走水路回来,在江上一路随船拖钓,十分有趣。刚好后山又一条不小的山溪,山庄取水就在那里。招呼上铭云,挎着鱼篓,把着钓竿就来了。
“小傅公子,同我们后山钓鱼去!”
铭风大步踏进院来,就瞧见少庄主在费劲找话,想给人解释山茶花为什么这样红。而听着的人神情投入认真,想敷衍也敷衍不过去了。
两个正不知下句接什么,刚好听见铭风喊话,都齐齐转头朝他望去。只见他装备齐全,头上一顶竹笠遮阳,后边稳步而来的铭云也是同样打扮,只多拿了两杆。
卫迟栖不得已斯文了两日,听见这个,禁不住心痒。想到后山的溪里最多鲤鱼,如今的季节正是鲤肥之时,吃不吃倒是次的,主要是有趣,便很有些跃跃欲试。
不想身边的人却答应的比他还快,冲铭风点点头,还说自己学过垂钓。
铭风一听就高兴,他和卫迟栖几个自小胡混惯了,伸手就要来揽薄恩。
“去!”那手却被少庄主一把拍掉,卫迟栖嫌弃道,“挖完蚯蚓洗过那双爪子没?”
铭风收回手看到指甲里的那一点泥巴,笑嘻嘻的,满不在乎地在衣上蹭了两蹭。
蹭完就挨了铭云一脚,裤腿上多了个灰扑扑的鞋印。
“要蹭蹭你自己的。”铭云嗤了一声,跟着少庄主走了。
俗话说,春鳊秋鲤夏三黎。
后山的一道山溪潺潺,说是溪,却更像条溪聚而成的小河,更有水草丰茂处,不知深浅。此时秋阳正好,日光明媚,照得溪面粼粼泛彩。
卫迟栖拉着人到了一处桂花荫下,怕日头晒着他。铭风这个憨货,有竹笠也不说多拿一顶。
卫迟栖往上抬手,就折下一枝金灿灿的桂花递给身边的人。见他不解,便笑道:“这里的鱼贪吃,见点什么都来,不信你瞧。”
说着便在那枝桂花上捋下一撮花瓣,捻了捻,投在花荫角的一处水波平静处,那儿刚好有一蓬密瑟瑟的水草。桂花瓣捻的团儿就浮在上面,飘飘荡荡的,有些散开了,有些慢慢沉了下去。
薄恩顺着他指的方向,屏息敛声地望了一会儿。先时还不见动静,后来就瞧见水草底下咕出几个泡来,仿佛有活物。又等了一阵儿,果然水面浮出一张鱼口,一下吞去一团桂花,倏忽又沉入水草不见。
卫迟栖看他瞧得认真,眼睛亮亮的,几日下来难得有了活泛的神采。心里也高兴,不由得更想讨他欢喜。
便又折了一大枝桂花给他,让他捻着玩。这回扯得高了,动作大。掰下来的时候,带得那一枝的桂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落得两人满头满身都是,灿金的花雨一场,桂香散入秋风,桂蕊随水逐流。
“迟栖哥,够了够了……”
薄恩连忙制止他,再扯下去,只怕树都要摇断了。
卫迟栖这才停了摧花折枝的那双手,冲身边惜花的小公子笑道:“那你在树荫底下玩儿,哥去给你钓鲤鱼吃。”
卫迟栖情不自禁地就自称起了“大哥”,说话时也跟叮嘱卫茵茵一样。薄恩也感觉,自己似乎被当成孩子一般对待了。看着他转身的背影,一身明丽飞扬的赭袍就这么融进了秋阳里。垂眸手里还握着两枝卫迟栖折给他的桂花,满怀的馥郁。
第四章 珍宝
这钓鱼,究竟还是没垂钩到底。老老实实地守着一处钩动太磨人,尤其是捞上几次空钩后。钩还在,饵没了,再不然就是钩起一蓬绿油油的水草,空欢喜一场。
卫迟栖几个,又是最坐不住的。
不过几次不成,就赖上了是溪里的野鱼成精了,骗是骗不上钩的,须得亲自动手。
遂又干回了少年时的老本行——下溪捞鱼。
脱了靴袜,挽了裤脚,扎了袍。几个就踩进了水里,秋日的水还是凉的,唯独铭风浮夸,站在潺潺流水里一惊一乍,说冻得他都走不得了。
卫迟栖让他闭嘴,指挥人到上边去赶鱼,他和铭云负责垒石头,做个堵鱼的小迷宫。到时候他们一个负责捉,一个负责守。
都是少时玩惯的,几个人张罗起来得心应手。
而另一边树荫下的薄恩,并没有像卫迟栖教的那样,捻桂花逗鱼玩。花枝还好好的在手里,目光却在溪里来回淌水的人身上。
看他正弯腰摸石,面朝溪水,被上游的铭风使坏,一个石子投下来,恰好溅了满脸。卫迟栖才摸起一块圆石,气得手一松,又溅到了旁边兢兢业业垒城的铭云。
最后也不知谁先闹起来的,在捉鱼前先来了场水上“切磋”,不比轻功点水,而是实实在在地把人往水里按。
卫迟栖是要报“偷袭”之仇,铭云凡事拎清则直接要“武办”那个罪魁祸首。单打独斗的铭风,最终双拳难敌四手,一屁股栽在溪水里湿了裤子,大呼两人“卑鄙”。
“二对一,不讲武德!”
铭风痛斥道,鱼没捞着,先湿了一条裤子,半身衣裳。
薄恩瞧着,心里羡慕。
正望着,不知怎么就刚好对上了卫迟栖回头时的目光,躲闪不及,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是卫迟栖丢下还在过招的那两个,背着一只手,涉水朝他这边过来。
“伸手。”卫迟栖神神秘秘道,一只手还在身后背着。
薄恩眨了眨眼睛,乖乖摊开掌心,干干净净。
两人同在花荫底下,一个在溪中,一个在岸上。岸上的那个凑近了微微低头,手掌乖巧地摊着,等一个惊喜。溪里的那个一手攥着宝贝,一手伸出来将凑近的人扶住,再贴着对方的手心,放下礼物。
卫迟栖挪开手,薄恩就瞧见一对月牙似的莹白石头,拇指大点。上头是润润的水色,握了握,还有卫迟栖攥久了的余温。
“好不好看?”卫迟栖邀功似地问他,俊朗高大的青年,舒展眉眼,此刻在他面前却笑得一团孩子气。
薄恩手心里托着这对月牙石,也笑了,对着卫迟栖点点头,真诚地道了一声:“好看。”
“好呀!你们来后山竟不带我!”
叮叮当当一阵铃音靠近,尚未细辨,少女娇俏又懊恼的声音忽然响在身后,不防唬了薄恩一跳。
“当心!”
人还没摔,卫迟栖已经眼疾手快地跨脚上了岸,赤足踩草地将险些滑水里的薄恩半牵半扶地带远了。
“这丫头,冒冒失失的……”卫迟栖咕哝道,牵着他的小公子上了岸。
卫茵茵骑在马上,枫色的骑装倒和他大哥的赭袍相衬。同样明丽,扎脚勒袖,干净利落。
“要不是问了人,我还不知道你们在这儿呢。好容易在外边回来了,还都丢下我!”
小姑娘凶巴巴地冲他大哥皱了皱鼻子,做出着恼的神色来,要卫迟栖来哄他。
只是做哥哥的还没来,就已经有人上赶着给大小姐赔不是了。
“忘了大小姐是我们该死,这就快快捉了鲤鱼来。一半清蒸,一半红烧,再用几条风干了挂梁上,给咱们的猫儿慢慢吃到过冬,也就没气可生了!”
铭风说话间,还挤眉弄眼,故意逗她。
卫茵茵听了,忍不住伏在马背上笑,啐他道:“你才是馋嘴猫!每回都是你吃的最多!”
又问铭云:“云哥,网兜子有没有?”
铭云点头说有,上岸拿给她。
卫茵茵放了自己的小白驹去吃草,拿了兜子也跟着下水。卫迟栖哪里拦得住她,就由得这丫头疯。被铭风贫嘴耍赖地逗着,网兜子不拿来捞鱼,倒卯足了劲要往铭风的脑袋上扣。铭云只作壁上观,俯身一边探水草去了。
又回过头看自己身边的这个,安安静静地站着,牵着就走,让去哪儿就去哪儿。此时一手握着石头,一手里还拿着最开始自己折来的两枝桂花。
神情是庄重又认真,仿佛捧得是什么圣旨一般。
乖倒乖,就是透着点傻气,傻乎乎的……
“你还拿着它做什么?喜欢我摘了新的给你送院子里。”卫迟栖笑道,说的就是那两枝薄恩拿了半日的桂花,里面有一枝被他薅过喂鱼,丑兮兮的。另一枝扯的时候太用力,上头的花瓣都抖落得七七八八了。
薄恩摇摇头,刚想说什么,手中的花枝被什么用力往边上一扯。
原来是卫茵茵的小白驹,不知什么时候凑头过来,一口咬上了薄恩手里的桂花。
小公子扯不过它,只得由着它衔去了。握了许久的手一下就空了,抿了抿嘴,眼里还有些恋恋的。
卫迟栖见他这样爱,忽然就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趴在他耳边悄悄道:“那石头茵茵也喜欢,我找了许久,只有这一对了……”
果不其然,原本还耷拉着眉眼的人,瞬间如长鹰过草后探出头来的小兔子,竖了耳朵,瞪圆了眼睛,机警又可爱。
薄恩本能地就把那不值什么的石头往怀里藏,待藏好了,才后知后觉,似乎自己表现得过于小气了……
只是这两个小月牙儿,他真的不想给别人。
望了望卫茵茵的方向,祈求似地和卫迟栖小声商量:“那迟栖哥也别说,我有这个……好么?”
他怕小姑娘见了喜欢,他就不好不给了。
卫迟栖不知道的那段日子里,人人都朝薄恩伸手,要他们想要的。薄恩只好尽力地藏着,方有保全。
卫迟栖也朝他伸手了,却是给予。
一次是救命,一次是欢喜。
那些石头,溪里多的是,奇形怪状的卫茵茵有满当当的一匣子。卫迟栖不过玩笑,却不想他当了真,这般郑重地商议,心又软了几分。
便顺着他答应道:“不说,这对只给你。”
傍晚的时候,谁也没捞着一条鲤鱼,反而弄了一身半干不湿的衣裳回来。偏巧还撞见了卫夫人,卫迟栖这个做大哥的被安了个起头的罪名,数落了一顿。同样狼狈的卫茵茵也被赶回去换衣裳了。
原本还是能有收获的,当时铭云堵住了一条,喊铭风来围。铭风抄了兜子就捞,结果兜底不牢,被那二斤来重的野鱼扎挣着蹦了几蹦,就蹦散了。
那网兜还是铭风扎的。
被众人骂了句实在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薄恩想给卫迟栖钓一条,他被卫迟栖哄着护着半日,都没摸过钓竿。卫迟栖却说钓鱼太费时,眼见日头落山了,秋日山风扑人冷得能打激灵,又把人哄回去了。
又过了几日,卫茵茵欢欢喜喜地跑来小院,给几人展示她别出心裁的针线活。
当时卫迟栖正带着薄恩烤羊肉吃,卫茵茵平日就嫌羊臊故没叫她,没想到小丫头自己来了。
铭风正吃肉吃得烫嘴,暂且没功夫逗她。
就看她得意地展出一个勉强规整的荷包,上头灰灰白白的,也不知道绣得一团什么东西。
卫迟栖拨了拨烧得发白的炭火,福至心灵,说道:“绣得是炭吧?”
铭风这会终于咽下那块烫嘴的羊肉,熟练地比手赞叹道:“真是,活灵活现!”
谁知小丫头一努嘴,就生气了。
还是薄恩端详了半日,试探地问了一句:“仿佛是鱼?”
“对!是鲤鱼,就是我们那日在溪里捉的那些!”卫茵茵这才露出笑脸,说是总绣花儿朵儿没意思,要绣些新鲜的。
偏大哥没眼光。
被嗔没眼光,将鱼认作炭的大哥卫迟栖,与不分场合捧眼的铭风极默契地对视一眼,再不敢对大小姐的新奇绣品发表意见。
卫茵茵便把这个鲤鱼荷包,送给了慧眼识珠的小傅公子。
卫迟栖隔天一看,人还真把这个乱线飞针的荷包系上了。就这样丑兮兮地挂在腰间,让他这个做大哥的都心虚,卫茵茵也送过他几个,但他实在挂不出来……
唯一一双能藏里面的鞋垫,也被这小姑奶奶的一双巧手,裁得大小不同。针线活倒是多,却没一个能登大雅之堂的。
“我觉得绣得很用心。”
薄恩道,低头捏了捏那荷包,里面既没有装干花,也没有填香料,而是两颗石子,弯弯细细,形如月牙儿。
这世上的有些东西,并不因价格高昂而贵重,而是心内愈珍惜,它就愈无价。
金银不换,珠玉难求。
而这几样东西,带着在飞涯山庄的这些自在时光,还有这些真心相待的人,大概能算是他为数不多的珍宝。
第五章 正嫡
展眼小半月即过,薄恩寄出的那封联络信果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卫迟栖怕他难过,安慰着又让他写了一封,这回自己亲自骑马到城中驿站投了。
薄恩起身,越过窗望着卫迟栖携信离开的身影。院里的山茶开始逐渐谢去,整朵整朵地从枝上落下,跌在地上,却完好得仿佛泥里新开出来的花。
忽然一瞬,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倘若送去的信永没有回音,倘若谁人也寻不着他,倘若他真的就是寻常小公子傅思,该多好……
卫迟栖走了,卫茵茵就来看他,小院里总是热闹的。
卫茵茵拎着个食盒,杏黄的衫子衬得小姑娘灵动又活泼。盒子里头,一层是柿饼,一层是琥珀核仁酥。
“迟栖哥说小傅公子写字好看,让我来跟你学呢。”卫茵茵道,她那手字,比他大哥的还不如。卫迟栖瞧她与其跟着铭风几个越混越糙,不如跟着傅思学学斯文,好歹安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