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惜了……”
朕道:“他已经官复原职,以他的能力,一定能升官,到时候说不定就能和你们相见。”
他摇摇头,隐讳道:“那位怎么肯放人?”
朕无法跟他解释,只能自我安慰地想这也不怨朕。
葛缨道:“我这可是扯远了。其实我想说,我到现在也不服他,用这神臂弓也是和自己较劲呢。以前我在军中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头头,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便喝酒连夜跑到他们营里去,找他单挑,你猜怎么着?”
朕问:“怎么着了?”
葛缨摆出个苦瓜脸:“被他打得屁滚尿流,又因为犯了军令,第二天当众受罚,丢人现眼,被当作笑资好几年啦。”
他故意在朕面前龇牙咧嘴,朕一乐,“扑哧”笑了。
他也笑了,摸了摸朕脑袋:“这么久了,总算见你有个笑脸了。”
朕这才明白他故意拿自己的糗事来逗朕的,不好意思道:“谢谢你了。”
“小徐公子,男人没有过不去的坎,”他拍拍胸脯,“至少在葛某心中,你是这个——”
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害朕笑出了声。
“等过两日我再来寻你。”等朕笑过了,他拍拍朕的肩,留下一袋钱离开了。
两天后,他果然又来了,朕正在捣鼓一个弩炮,看能不能改装成安在臂上的,箭矢迸发后绳索拉着自动回收。
朕给他展示了图纸:“总觉得这个要适合你些,等做出来后,一边用一边给你调整。哪怕最后不适用,充实军库也是可以的。”
“徐公子的眼光一定是准的。”他随意看了几眼,就把图纸拍在桌上说。
朕道:“葛将军太客气了,我不是什么公子。”
他却摇摇头:“你一看就和我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的。”
说罢又把手往腰间一掏:“对了,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也算先做个谢礼。”
“张嘴,”他怕朕听不懂似的,还把自己的嘴张开示范,“啊——”
朕打开嘴,被他塞了好大一块东西。
鼓着腮帮子,丝丝甜味混着些粗粮的味道,朕话也说不清楚了:“你这……唔……”
他笑了:“好吃吗?”
朕点点头,他把糖袋子放到朕手中:“以后都来找我要糖吃。”
他走后,朕还含着那块糖咕噜咕噜好久,这时又有人进来了。
上官朔披着一身寒气,把刀往旁边一靠:“刚才看见了葛缨,他又来骚扰你了?”
## 【51】
“人家……是你……前辈……”
他“嘁”了一声:“撬人墙角的,算什么前辈。”
朕忙着处理嘴里的糖块,没来及问葛缨撬了他什么墙角。
“你在吃什么?”
“糖……”
“哦,”他应了一声,突然面色一变,“不会是葛缨给你的吧?”
“嗯……”朕从喉咙里勉强支吾出字眼。
他靠近来,盯着朕的脸:“不会两块糖就能把你拐走吧?”
“什么……拐不……拐的……”
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朕,随后道:“我也要。”
不待朕回答,就把那嘴凑上来了。
朕一惊,往后一倒,跌在了地上,糖袋子拍到他脸上:“自己……拿……”
“哼。”上官朔不高兴地扶朕起来,打开袋子捡了块糖吃。
他也开始咕噜咕噜,站在朕对面,一脸较劲的样子。
到底谁才是傻子啊……
等到两个人都咽下糖块,他对朕说:“今晚有时间么?”
“干什么……”
他却开始卖关子了:“我酉时来这找你,你可一定要等我。”
晚饭和刘芸一起,她问道:“皇上这几日可还做噩梦么?”
朕道:“没那么频繁了。得多谢葛将军,和他相处很愉快。”
到了约定的时辰,上官朔果然来找朕。厚厚的衣袍把朕立刻裹成个包子,朕不满地伸着胳膊腿,没脱下不说,反而被他一把扛起来,放到了马背上。
“驾——!”朕坐在他前面,脸还正对着他。
那风沙呼呼地打在衣袍上,朕才晓得厉害,紧紧埋在他颈间。
也不知何时他停了下来,把朕抱下马,两人倚坐在一个背风的石块下。
“你看,”他的手指向天空,朕才注意到这异常瑰丽的景象,“这儿看夜光最好,星星是一颗一颗的,密密麻麻缀在天幕上,你看见那尊大佛了吗,这是他的袈裟。”
于是朕看着黄色的古佛身披深蓝的星衣,卷起的风沙盖不住那璀璨分明,他给朕介绍:“那叫佛门关,是很古老的遗迹了,那里不可以杀生。”
他又指向相反的地方:“看,一层一层就像帷幔,蓝的紫的黄的黑,只有塞北才有这样的晚霞。”
那边向风,即便有面具挡着,他还是把朕护在怀里,一只手挡在朕面前。
朕看了一眼那奇幻的风光,握住面前的手,消瘦、冰凉,连忙揽进自己怀中:“你给我裹这么厚,自己穿这么单薄,我还以为你不怕冷呢。”
“我挨冻习惯了。”他无所谓道。
朕紧紧地抱着他,尽量把身上的袍子盖到他身上:“阿朔,还冷不冷?”
他一愣,把头慢慢埋在朕肩上:“只有我娘她们会这样问我。”
就这样拥抱了一会儿,他起身,把手递给朕:“走吧,徐檀。好天光一会儿就散了,这里晚上会冻死人,我们回营帐去。”
但他没有送朕回刘芸那,而是到营外点燃篝火的地方,和朕两个人并坐着,随后掏出了一支胡笛。
闻说边声断人肠,为我一曲何悠扬。
他故意吹着欢乐的曲调,时而轻快时而舒长,那闪烁的火光,将脸庞映照得极为生动。
所以朕没有陷于苦恼,反而有些欣悦地看着他。
他吹完还把朕拉起来跑两圈,笑着跟朕打闹。
于是笛声之后接着连串的笑声,消散在极为空旷的大漠里。
那一抹橙色和晃动的人影,多年以后依然是鲜明的记忆。
## 【52】
朕做了梦,穆寻青抱着檀月,无论怎么哄,孩子也是一直哭,他垂泪道:“我连累你跟我一块受苦。”
苏锦抱着堆玩意儿进来,摇着拨浪鼓、扮鬼脸,使出浑身解数哄孩子高兴,他哭声才渐渐小了,只是还一噎一噎的。
但他也不笑,看起来有些发困,挂着泪珠的眼睫合上,整个脸蛋都红扑扑的。
苏锦把孩子接过放在摇篮里,穆寻青自嘲般笑了一声:“当初他怀檀月的时候,就总是被我气哭。”
苏锦回头看他一眼,听他继续说道:“他走后,檀月更是哭得没法了。”
“穆兄也别再自责了,大家都在找他,找到后一起认个错,檀儿心软,不会不答应的。”
穆寻青自言自语着:“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活了。”
苏锦叹了口气,又咬咬牙:“我们做得不对是一回事,可檀儿出现那些异常,背后一定有人在捣鬼。”
穆寻青像是听不见他说话,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
那手心里隐隐约约,似有一抹血色。
苏锦见他如此,劝慰道:“穆兄,你一定要打起精神。不能檀儿还没回来,你自己先病倒了。到时候谁来照顾小皇子?交给别人你放心?”
穆寻青道:“连成翼那边寄信过来了吗?”
苏锦道:“他和钟毓都回信了,王城附近已经找遍了,他们甚至怀疑檀儿跑去了边关。”
穆寻青扶着额头:“一想到他会不会受饥受寒,会不会遇到歹人,会不会自己想不开,我就头痛欲裂,心如刀绞。”
苏锦道:“他能死而复生,是有福之人,定不会出事的。”
一会儿朕似乎又看见了连成翼,他骑着马风尘仆仆,平时最为齐整的鬓发也变得凌乱,一会儿又似乎看见钟毓,紧锁着眉头睡在桌上,身边放着一堆酒瓶。
朕直接被吓醒了。
这真的是梦吗?未免也太逼真了。
总不至于还有什么托梦一说吧。
朕走了,穆寻青真的会那么难过?
为什么脸色那么差,看起来那么虚弱?
他不是想要孩子吗?朕不是已经给了?
还要什么?
囚禁?
朕出了冷汗,为什么非得是我?
他去找别人啊,比朕好看,比朕能干,最重要的是乖巧听话,朕不相信以穆寻青的条件这样的人会没有。
但又不由得想起那个小小的婴孩,朕的孩子啊,穆寻青要是给他找了后爹,那能对他好吗?
若他真的离了朕会哭得那样凶,当初无论如何也该带他走。
不,朕不敢。
朕要是敢带着穆寻青的孩子跑,指不定被追到天涯海角。
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但朕依然后悔,曾经觉得皇宫能给孩子最好的养育条件,跟了穆寻青一定比跟朕强,现在想来,那地方真的能教好人?会不会有许多眼睛在暗处盯着,想要对他施加伤害?跟在朕身边,至少他安全,至少朕能保证他一定被爱。
朕对不起檀月,朕是一个自私的人。
想到这,胸口隐隐作痛,恨不得亲眼回去看看。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境又开始翻搅起来。
成谟离为了不刺激朕,自朕离宫后,便不再出现了。
他为什么不永远消失,为什么要在朕面前展开血淋淋的现实?
为什么?为什么?
要把一切都从朕身边夺走!
## 【53】
朕陷入一种极端的情绪里,感觉一切都在被毁掉,感觉何其不公这世道。
难道这就是命吗?
难道要朕再死一次才能让谁满意吗?
为什么要折磨朕!为什么!
朕抱着头,感觉喘不过气,耳边甚至传来了孩子的啼哭。
赶紧起身,跑到刘芸那里推了推她。
她被朕弄醒后,看朕这反常的模样,焦急道:“这是怎么了?”
朕喊叫道:“不要哭了!”
刘芸问:“谁在哭?”
“檀月!”朕哽咽道,“他一定会恨朕了!”
“他还是那么小的孩子,能懂什么呢,”刘芸慌乱地拍着朕的背,“皇上这是想多了,先把自己照顾好呀。”
朕颤抖成一团,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逐渐平息。
刘芸一直没有离开朕的。
朕睁着沉重的眼皮出了帐篷。
上官朔就倚在帐篷外,按理说朕该吓一跳,但朕太累了,没什么反应。
“你在这做什么呢?”
他道:“本来想拉你晨练,但似乎听见里面有人在哭。”
朕道:“不是什么事。我现在也很疲乏,你回去吧。”
他却一把拉住朕胳膊:“好不容易见你开朗了些,为何一个晚上,就都变回去了?”
朕道:“跑再远也没用,有的事做了就是做了。”
他听不太明白,但还拘着朕:“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知道,徐檀是一个心很好的人,”
朕垂着头:“不,没有比我更糟糕的人了。”
他没说话,只是牵着朕到了另一处,周围僻静无人,他开了口:“为何要这样苛责自己?你还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对自己好一点吧。徐檀,你太消极。”?
但朕听不进去,只是一味沉浸在麻醉后的痛苦之中。
上官朔松开朕,默默无语看了一会儿,从身上取下个什么东西,挂到朕脖子上。
朕用手心拖起来看,一块颜色很纯的黄玉。
“这在塞北那边叫长生玉,”上官朔靠近道,“我娘也想给我备一个。可做奴隶的哪来的钱,这是她唯一一次偷东西。”
“你会嫌弃吗?”朕摇摇头。
“我希望你长安长乐,长命百年,”上官朔笑道,“这块玉就是我,我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的。”
他又敛了笑容:“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无论你做什么,我将忠诚地追随你。”
朕愣了愣,看着他一脸庄重的表情,便知他不是在开玩笑。
这是塞北武士献忠的誓词。
朕道:“哪怕我做错了,你也不会抛弃我,哪怕世人皆背叛我,你也会陪我到最后?”
他道:“对,我的徐檀,永远值得信任。”
朕道:“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他道:“你若问我我也不知道,谁道得清感情是什么?可我切切实实喜欢你,这是真的。”
朕道:“你明明已经成亲了。”
他道:“是啊,可我们从前都不了解彼此。你也许不觉得我还是从前的上官朔,我也不觉得你是成谟离,徐檀更像是你。”
“你……”朕后退一步,“何时察晓朕的身份的?”
他笑道:“我又不是傻子,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啊?”
## 【54】
他把朕带到自己的帐篷里,撤下了朕的面具。
“果然是你,”他勾起嘴角,“本来想夜里偷偷去看你,结果你躲在刘芸那,这便不好打草惊蛇了。”
“那要不是我呢?”朕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