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你生前看不见海了?等到广城被我们拿下,你想看几日就看几日。”云归言道。
柳易辞摇摇头,“到了那时候,我怕是已下不了床了。”
云归蹙眉,“你若是乖乖用药,自是能够的。便是死后入海,亦不如生时所见所感。”
柳易辞心思一动,到底应道,“好罢,且试试看,能否有那个机会,让我瞧一眼无边大海。”
云归回到屋,才发现楼桓之不知何时在里头。“你何时来了我这儿?”
楼桓之回道,“来了两刻钟,正想去找找看你在哪儿,却发现你在隔壁。”
“那你知晓我在隔壁,怎的不过去瞧瞧?”云归问道。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易辞在那儿,我过去不好。倒是你,怎的会跑去他那儿
?可是他请你过去的?”楼桓之问道。
云归摇摇头,“是我不请自去的。柳易辞病得重,你可曾去看过他?”到了如今,他是丝毫不介意楼桓之去看柳易辞了。
且不说柳易辞已然未有多少日子,只说柳易辞病得这般重,于情于理,楼桓之都该多去探探。毕竟做不成情人,昔日情谊却还在。
听云归说柳易辞病得重,那想来就真是病得厉害了,“怎的了?我知他病了好一阵子,可他身子一直如此,我便以为不打紧,且我又想着避开一些好,因而还真未有去看过他。”说着有些心忧。
他不去看柳易辞,一是未免云归多想或是不欢喜,二是未免柳易辞多心,以为他们之间还有希望,愈发不肯放弃对他的心思。
云归叹道,“他怕是未有多少日子了……今儿我去的时候,他咳出了一滩的血,我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楼桓之听得心惊,“先前他还与我说,还有几年功夫,如今可还未到年底,又怎会?”
早在之前,柳易辞与他说只能活几年时,他还不以为意,总觉得是柳易辞把情况想得太坏,如今乍然听到柳易辞命不久矣,他不得不心慌。
云归言道,“你去看看他如今样子,就知晓他是难以拖完今年了。”
柳易辞如今就似个纸片儿人,好似一阵大风来,柳易辞就能被吹得没影儿,“许是他忧思过甚。你想想,他随军南下来,可曾有好好歇息、注意身子?成日不是忙着谋划战事,就是执念于你……”
说来,柳易辞寿数大减,怕与他和楼桓之二人亦脱离不开关系。
楼桓之亦忍不住叹息,“我劝他数次,让他注意身子,放下这些心事,可到底是未有用。他本就身子极弱,不止今年,前几年他就一直在边关忙活,怕是心血耗尽,所以要……”油尽灯枯。
他与柳易辞相识十年,虽然近几年聚少离多,可少时情分最珍贵深刻,他竟有些无法接受柳易辞不久辞世的事情。
楼桓之愈想愈坐不住,站起身便道,“我过去看看他。”
云归连忙把人拉住,“明儿去看罢,他如今身子这般,现下怕是累得歇下了。方才我待了三刻钟,就是见他精神不济,才连忙告辞回来。”
楼桓之听了只得作罢,只是心里到底静不下来,云归看他这般模样,只得劝道,“这事儿我们急也没用,可惜我学了点儿医术,却做不成神医,不然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这般。”
“你可有替他把把脉?”楼桓之问道。
云归颔首,“方才我走时,借给他掖被角,将他的手抓起来塞进被下时,探了探,确实是……”药石无医。
可能真是娘胎里太过不足,后来又少将养,所以寿数难长。只是柳易辞如今还未及冠,竟就要……
为何天底下既有才又非恶人的人,要这般短命?果真是祸害遗千年,好人不长命?关琮是如此,柳易辞亦是如此。
或许,柳易辞算不得好人,可至少,柳易辞从未主动害过什么人。即便在先前,柳易辞那般不喜自己,亦不曾对自己做过甚不好的事情,相反,还曾出言帮过自己。
就算是别有用心,可世上有多少人做事,是毫无所图的?柳易辞到底还是不算一个恶人,更不是一个祸害。
楼桓之心事重重走了,云归躺在床上,亦一直不得入眠。每次一闭眼,若非想起柳易辞那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就是想起关琮临死前,邀自己下棋的模样。
明明他那时是可以察觉,关琮已经决心求死的。可偏偏他忽略了去?平曰总自恃细心敏感,能察觉常人所不能察觉的细微之处,关键时刻却要掉链子。
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对。便是自己察觉了,又能如何?难不成要将关琮五花大绑,堵住唇舌,杜绝关琮能够自杀的一切可能?他那时是一心求死啊!自己再强求,便是私心,而非为关琮着想。
又想到今夜自己哄柳易辞服药,好将寿数拖长一些,又未必不是自己的私心了。不忍看柳易辞早死,就让柳易辞拖着病体熬着,那会是柳易辞愿意的?
长叹一声,到底从床上起来,往屋外走去。总归睡不着,看看月色罢。
走着走着,近了隔壁柳易辞的住处。正打算转身,走远一些时,却听见似有似无的呜咽声。是风声?还是……
凝神听了半晌,云归久久无法挪动步子。那声音,分明是被压得极低的哭声。好似是闷在嗓子或是被褥中,断断续续,气息难接。显是难过得狠了,哽咽难当。
终究忍不住,云归快步走上前,推开门,走进屋内。乍一眼看去,床上不见人,只有被子鼓鼓,外头散着一头青丝。
将被子一把掀开,看见带着泪痕的脸,此时现出了惊恐之色,云归将人捞起来,顺势抱住了,“哭罢。”
前世多少个夜晚,他亦是这般藏在被中掉泪,不敢为人所知?那时他多想能有一个怀抱,或是一个肩膀?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若真到伤心处,如何能忍?
第46章 签卖身契
^易辞呆愣许久,到底窝在云归肩上,哽咽说一句,“我其实……并不想死…
云归一下一下拍着柳易辞的背,想说些安慰的话,到底张唇半晌,无法置一词。此时他还能够说甚?
当未来成了既定的时候,说再多只是哄骗。若是哄得柳易辞心生希望了,再让他失望,岂非更加残忍?
待得柳易辞平静下来,云归肩上已是湿透。柳易辞撇过头,“让云公子见笑了
〇
云归摇头,“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既已到伤心处,如何不落泪?”
柳易辞取出锦帕擦了擦脸,牵唇笑道,“云公子为何深夜不睡,上我这儿来了
?,,
“我难以入眠,便打算出来走走。结果走到你这屋前边,听得一点儿声音,实在放心不下,我就推门而入了,柳公子不怪我罢?”云归答道。
“唤我‘易辞’罢。”柳易辞言道,“+数年来,也就只有桓之会这般唤我了
云归应下。此时,他方觉得柳易辞的名儿取得不好。易辞,易辞,不就是轻易辞世么?原觉得有几分韵味的名儿,现下在他看来,变得分外不详。
红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柳易辞亦是留不住,不可留。
“云归,你可否谈一首曲子予我听?”柳易辞直接唤了云归的名字,问道。
云归一怔,随后浅笑应下,“有何不可?柳……易辞想听什么曲?”
“就弹……你在慧城前,弹的那一首民调,可好?”柳易辞道。
他早在先前,就一直很想听听看,是怎样的曲子,可让淼兵弃矛落泪。他自负琴艺天下第一,却从未想过琴曲可屈兵。
云归起身,见得五弦琴就在窗下的案上,走过去在案后坐下,背对月光,面对柳易辞。
手指轻拨,“这首曲子是淼国市井妇人常用来哄孩儿入睡的,我先前在慧城前弹了一次后,有心想给它取命为《儿安睡》。”
他会知晓这无名短遥,还是前世时,随向寻来淼地,小住几日,无意间听到客找边一户人家传出来的歌声。
说不上多优美动听,只是其中的爱怜,一丝一缕全在歌声中,在夜里传到耳边,云归忆起家中父母,不由眼角湿润。
有心打听,便知悉那歌谣是淼国大多孩童,自小听着长大的。回了靖宫后,他就凭着记忆,一点一点整理出曲子来,偶尔想念家里,想念亲人了,他就弹一曲,以慰思苦。
柳易辞看着月光洒照下的云归,莞尔,“《儿安睡》……亦好,说不得待你弹完这曲子,我已安睡了。”
云归回以一笑,悠缓挑勾抹弦。诸多乐器中,他独爱五弦琴。虽说学文者,应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这“琴”并不只是指琴,还有筝。
而世间大多人,亦是选择筝来学。琴声艰涩哀沉,筝声悦耳流畅。选琴弃筝者,却是少数。
在他看来,柳易辞是选对了的。他适合琴。上回夜里,柳易辞所弹琴曲,沉沉忧思,寥寥凄清,可谓是情在琴中,琴声融情,“琴艺卓绝”四字,柳易辞当之无愧。
云归曲毕,却见柳易辞果是入了眠。悄悄起身离去,回到屋后,刚躺上床不久,竟亦飞快地沉沉睡去。
曰头高起,云归迷迷糊糊醒来,却听见琴声。待得清醒一些,凝神去听,发现竟是那首《儿安睡》。是柳易辞在弹这首曲子罢?
正慢悠悠地拾掇自己,楼桓之却来了,手上还端着早饭,“我等你许久,不见你来用早饭,于是我直接拿过来了。”
云归一愣,随后浅笑道,“我昨儿睡得晚,早上醒来也就晚了些。你可用了早饭了?”
“未有,未有你陪着我用,我不习惯。所以干脆把我们俩人的都端过来你这儿了。”楼桓之将手上托盘放在桌上,又在桌旁坐下。
却见云归仍散着一头青丝,尚未挽发,便又站起身来,把云归带到桌旁坐下,
“容我来帮你束发取过云归手上抓着的梳子,站到云归身后,轻缓地梳下来。
楼桓之从未帮人束过发,手忙脚乱地,倒把云归整得有些不耐,“还是我来罢,等你弄好了,早饭都凉透了。”
“一回生二回熟,你不让我练练手,以后的日子,可如何是好?”楼桓之不愿,言道。
“什么以后的日子,如何是好?照旧是自己的活儿自己干,束个发而已,我哪敢劳动威远候世子大驾?”云归挑眉道。
“在你跟前,从未就未有甚威远候世子,有的只是楼锳安。”楼桓之在云归发上印下一吻。
云归听了这话,又察觉发上温热触感,脸上微微发烫,再不言语阻拦楼桓之的动作。任由楼桓之慢慢折腾。
一盏茶功夫后,楼桓之到底是将云归的发束好了,又取来铜镜给云归看,脸上颇有几分自得之色,“如何?我束得不错罢?可见我是有此天赋的。”
云归本是常戴着以示云家人身份的那玉簪,后来楼桓之生辰,将那玉簪给了楼桓之,便将先前楼桓之在他生辰时,送的台木簪子用上了。
倒幸好在离家前,收拾细软时,他想来想去,到底将那檀木簪子带来了。
如今倒是楼桓之戴着他送的,而他戴着楼桓之送的。从铜镜里看着紧紧挨着的两人,觉得如此倒是分外不错。
再细看楼桓之给自己束好的发,倒亦还过得去,便道,“不错,你颇有做梳发童子的潜质,不若你卖身与我,常年给我梳发罢。若是表现得好,少不了赏你的。
楼桓之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我便是不签卖身契,这身子和心,都已是你的了,何须卖身与你?莫说常年给你梳发,便是伺候你洗身子、给你暖床,我都是+分乐意的。只是赏赐一说,却不知云官人够不够大方。”
“你说说看,想要怎样的赏赐?”云归挑眉笑问。
楼桓之看着云归好整以暇的模样,直接深吻下去,待得半晌,才稍稍撤离,“这样的赏赐,是少不了的。”
待得云归和楼桓之好不容易腻歪完了,又用完了早饭,便相携到隔壁去,探望柳易辞。
还未入门,柳星看见楼桓之先是眼前一亮,好似早就颇为期待楼桓之上门了。可看到在楼桓之身边的云归时,却又是露出几分警惕和不喜的模样。
楼桓之见了有些不喜,正要张口说甚时,云归已不甚在意地率先进了屋。不过是一个小厮而已,用不着那般在意。
见此,楼桓之便明白云归无心计较。可到底因此不太喜这个柳星。往日与柳易辞见面时,也遇上过几回柳星。
原以为是个机灵护主的小厮,如今看来,却是不够知礼,更不懂尊客。云归可是他好好护着的宝贝,哪里能让一个小厮慢待?
云归进了屋,见柳易辞坐在案后,两手轻放琴弦上,好似在走神。待得他俩的脚步声近了,柳易辞才恍然回神,看向云归,“你来了。”
话中并无多少惊讶,好似已经有所预料。待得楼桓之进来,走到近前时,柳易辞才神色微变。起初的不可置信和惊喜,到了后来却沉淀为黯淡和寂灭。
柳易辞缓缓站起身来,“真真是两位贵客,倒让我这儿蓬荜生辉了。”作请的手势,“来这边坐罢。”将二人引到桌旁坐下,自己亦在对面坐了,又扬声吩咐柳星沏茶来。
楼桓之细细看柳易辞的气色,眉间到底忍不住皱起,“你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这么些年来,他与柳易辞虽是好友的关系,可因着柳易辞体弱,又总是受欺负,楼桓之心底总有些忍不住把人当做自己弟弟。且,柳易辞确实年纪比他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