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曲,又有多少将士仍想战?他们本可在家中与父母共享天伦之乐,如今却在战场上,不知归期!
歌谣毕,琴未停,咏道,“子归子归!勿忘返!家有亲,待尔归!一日一日!等白头,身佝偻!尔何不归?”
音落,不知何人手中的矛落了地。好似再无力可持。又不知何人,情不自禁,喂咽难当。
寥寥数句,道尽将士们家中亲人的企盼之心!尔何不归!
待得黄复阳回过神来,周围将士已是个个意志消沉,无心再战,他心知不好,同时亦将靖军派重兵绕道无回山之事信了八分。
若非是要转移注意力,怎会要一个俊美少年来当众弹琴?想着,又有些怀疑此举是否不止冲着普通兵士,亦还是冲着他?
他虽谨小慎微,少有人知晓他好男色,可世上未有不透风的墙,靖军未必不是知他这个爱好,才遣了这少年来。
心念斗转,嘴上喝道,“给我打起精神来!只有早曰击退靖军,你们才能早曰归家!如今不战,当了逃兵,就只能魂归乡土了!”
云归在城下听见这话,暗道这黄复阳还是个聪明的。知道话该怎么说,才能挽回一些眼前劣势。
可惜……今儿这场仗的主角儿不是他身后的数千士兵,而是他。
云归慢悠悠站起身,照旧怀抱着五弦琴。白衣随风轻摆,墨发亦轻扬。微仰头,看一眼黄复阳,利落转身离去。
随着云归背影渐远,黄复阳收不回眼神,他身后的几个副将却是提起戒备心,等靖军来犯。
哪知不过半晌,靖军亦齐肃转身,静默离去。好似未有丝毫留恋,仿佛来此就是为了听云归一曲一词。
淼军上下松了一口气,靖军不打,对他们来说是好事而非坏事。至少能多活上
一天〇
待得靖军远去,已看不清时,黄复阳才察觉自己又因美色走了神。同时亦生庆幸之心,要是靖军趁此时攻打,淼军怕是形势不好。
既靖军有这等好机会,都直接撤兵,看来是故布疑阵,好让他察觉不到靖军重兵正走无回山啊!
可惜,他的探子可不是吃素的,早在昨日,就将靖军动静告知了他,不然他可能真要就此提心吊胆,耗尽精力,让靖军来个以逸待劳了!
第三日。
数千靖军对城上淼军用箭,并未有架云梯,亦未有撞城门。照旧如第一日,只用火箭攻之。
黄复阳及其他将领并未把靖军放在心上。靖军胆敢派重兵取道无回山,可见是没脑子的。那无回山能得“无回”这个名,并非浪得虚名的。
自古进山者,无一能还。枉昨日弹琴少年还知晓淼国谣曲,还咏一首应景的小词出来,怕是靖军众多士兵才真的就此不得归家罢!
正如黄复阳等人所料,靖军待了不过一个时辰,又歇兵回撤。淼军上下见了,俱都心神放松,担忧去了几分。
第四曰。
靖军未有出现。只在黄昏时,云归抱着五弦琴,又是席地弹曲。这一日弹的,却不再是上回弹的淼国无名市井歌谣,而是一首未有人听过的曲调。
琴声与风,一道呜咽,城前寂寂,落日孤悬。
城墙上的黄复阳为此所迷,目不转睛。此时满心满眼只有那一抹白,不见其余第八日。深夜。未及子时。
靖军奇袭慧城。城内士兵昏昏睡眠,无人提心戒备。不多时,慧城城门破。守将黄复阳为靖军生俘。
至此时,黄复阳才明白,他料定靖军故弄玄虚未有料错,却没能明白“虚”的是什么。他以为,靖军重兵取道无回山为真,玩的一招“以逸待劳”为假。
没料到,阵前弹琴扰乱军心也好,用美色对他使美人计也好,靖军弄的“虚”是取道无回山,让他当真被靖军“以逸待劳”!
好一个连环计,计中计!
若他不信靖军重兵取道无回山,那他自然防着靖军对他们使“以逸待劳”之计,从此疲于防守。加上那扰乱军心的琴曲,慧城不日城破!
若他信了,就如眼下这般,以为靖军故意摆出要使“以逸待劳”之计的模样,好扰乱他的视线和注意力,就不再会认真提防靖军,从而在深夜为靖军奇袭,受其生俘!
无论他信与不信,此计难解!到底是何人?竟能设计出这般计谋,真真假假,环环相扣,他如今连自己的探子究竟是反戈相向,给他假消息,还是探子亦为靖军所骗,都无法分辨明了了!
就为此计,他虽绝望,却无不甘!
慧城破。淼国君主携家眷大臣,已定都广城。
大靖皇帝再次封赏大军,宣旨太监拖长了尖细的声音,“辅国大将军蔡永平、参将楼桓之、骁骑尉云归,记一等功!赏黄金百两,珍珠玛瑙等珍宝百抬!特封楼桓之为副将,赐封号‘忠勇’,从二品!特封云归为骑都尉,从五品!其余将士,俱得赏十两白银!”
众人叩首谢赏。
云归站起身,身周都是向他贺喜之声,“云骑都尉,恭喜了!这般快自从八品升到了从五品,前途无置啊!”
云归淡然道谢,“不过是一时运气,能为靖军献力,是我的福气楼桓之在不远处看了,亦浅笑着应付身旁向他贺喜之人。
此次城破之功,确实是他与云归二人之功。他提以逸待劳之计,云归提故弄玄虚之计,两厢配合,以假乱真,将真作假,虚实难辨。无论如何,慧城都难以逃开城破之日!
他此时高兴的,不止是二人劳有所得。更多是高兴他与云归竟能这般默契无间,联合玩一手双环计。那计就似他们二人,亲密无间不可分。
蔡永平代众人接过圣旨,远远看着那被人团团围着的两人,心里有些无味陈杂。本来,他并不想动多少兵卒。所以在楼桓之私下寻他时,他是满心不同意的。
但是楼桓之态度强硬,话语间隐约拿出自己侯府世子的身份来作筹码,他到那时候才有些明白过来,他或许在不经意间,就得罪了这个智勇双全的侯府世子。
无奈应下后,将楼桓之和云归两人叫来部署事宜,发现两个人的想法配合得完美无缺,合在一起时就好似出自一个人的手笔。那时他不由扪心自问,若是自己遇上这样的计策,真能够保全慧城吗?答案竟是亦不能。
如今再看这两人,蔡永平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无法再掩住这些年轻人的光芒。
想来不多时,慧城之战,就要名满天下了罢?随着一起名声鹊起的,或许还有云归的那一曲一词。云锵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罢了罢了。自己已经拥有得够多了,何必眼红年轻人的前程?他还是认真地打完这场仗,回家含饴弄孙罢。
靖史记,“靖三百一+—年夏。圣将军楼桓之与圣军师云归,联手智破慧城。世人称绝。时,圣军师一手五弦琴,冠绝天下,使敌军闻之落泪,无心再战。又,作一首《归家》,吟咏阵前,后流传于世。与当时军师柳易辞,并称‘双绝公子’
第43章 市井坊间
大靖,京都,永和街,常来茶馆。
馆中有一高台,高台有一桌案,桌案后有一人。此时唾沬横飞,满脸激昂之色
“说那云归云公子,俊美无俦,琴艺卓绝,偏还智慧无双。要不是我不信鬼神之说,怕要以为这云公子乃是天仙下凡。”这话一出,底下观众哄笑。
有一人却不笑,高声道,“柳易辞柳公子,才是‘大靖第一公子’!柳公子数年来连连立功,连皇上,也是赞不绝口的!你不知柳府上,那写着‘大靖栋梁’的匾额还高高挂着?那云公子也只是一时运气好,让他捡到了大便宜!”
这话落,另一边有人高声道,“云公子可是得了皇上封赏,记一等功的!要真只是运气好,皇上怎可能给云公子升官加爵、大肆封赏?还是说,你觉得皇上……
先前说话之人听了,哪里还敢再说?岂不要让人安上一个不敬君主、蔑视君威的大罪名?
“台下客官可别急啊。我可未有说柳公子不是‘大靖第一公子’了,如今谁不知?云公子与柳公子可是并称双绝!云公子是第一公子,柳公子亦还是第一公子啊!”说书人打圆场道。
不见再有人提出异议,说书人也就接着说,“云公子和那楼世子,一起整了一出戏,直把淼军数万人玩得团团转!还真以为咱们大靖人傻乎,明知无回山走不得还走呢!你们猜后来怎么着?”
其实这件事早在京都传开了,怕是垂髫小儿,亦能说出个五六来,但此时也配合着说书人,纷纷问,“怎么着?”
“后来啊,淼军士兵个个窝在城里睡大觉,以为咱们大靖士兵已经死在无回山里了!哪成想啊!到了晚上,城门破了,那些个淼兵还在做梦呐!”
“听闻那云公子在阵前弹琴,好似弹的还是淼国的歌谣?”台下有人问道。
“可不是嘛!要说咱们这云公子,实在是厉害!那歌谣只是淼国的市井小曲儿,是淼妇人用来哄孩子睡觉的,连个正经的名儿都没有!哪知道云公子连这也知晓,弹上一遍,那些淼兵是掉武器的掉武器,掉眼泪的掉眼泪!”
说书人一合扇,“云公子还作了一首小词,后来慧城破了,这词传到京都来,才由太子太傅起名为《归家》……”
柳北在台下听得两眼放光,转头想从施渊脸上看到和自己一样的激动神色,却未有见着,忍不住撞一下施渊的胳膊,“你怎么听得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那说的可是咱们的云归!这还说到了你祖父给云归所作小词起名儿呢!”
施渊瞥一眼柳北,“我头一次听时,亦是激动得很。奈何我这已是被你第四次拖来第四个茶馆听这事儿了。”
柳北听得施渊一个劲儿强调“四”这个数字,不由撇嘴道,“我这不是替云归高兴嘛!所以怎么听也不会腻,哪像你!”
施渊不答。心里是各味陈杂。云归在他心里,总有那么点特别。可究竞特别在哪里,他自己亦不明白。
只是总会想起初见的第一面,在文武会上,台上唱曲的咿咿呀呀,台下那如玉一般的人,正阖眼睡得安宁。
自此后,他与柳北、云归数次相聚,把酒言欢,好似已经认识了一世。柳北总戏称他们是“京都三客”,要做一世好友的。
可他总觉得无法将云归当成一个好友或是知己。不是说他不喜欢云归,又或是不愿与云归相交。
他只是莫名觉得,不该是友人。或者说,不该只是友人。
每一次与云归一处,他都能从云归身上看到不一样的一面。初见时云归的冷若冰霜,第二回在酒馆时,云归的温和浅笑。与他和柳北在一处时的落落大方、嬉笑自若。在秋狩时,不顾危险要现身救人的冲动……
无论听这些说书人说多少遍,用怎样的词去称赞云归,他始终觉得云归当时的风华不是言语可描述的,唯有亲眼所见才能知晓清楚。
走在街上,总能见到几个在街旁玩耍的孩童拍着掌,念起《归家》,“子归子归!勿忘返!家有亲,待尔归!一日一日!等白头,身佝偻!尔何不归?”孩童欢声笑语,传到街头巷尾,不知忧愁。
不知那时,咏出这寥寥数句的云归又是怎样心思、如何模样?
云锵连日来,得了各样的眼神和言语。有真心贺喜的,有一脸羡慕的,还有好些话语泛酸,见不得他儿子云归好的。
这些倒也好。虽然有些烦人,但他心里得意。有一事却是实在让他头疼。
他没想到云归这一出名,京都里的女子家中,都纷纷寻了媒婆上门来。多的是府上夫人借来探云夫人之名,借机询问云归之事的。
他并非不关心云归的婚事。可云归的性子像极了他,要是没给他过目,他和温媛就私自给他订下婚事,云归回家来十有八九要闹脾气,不肯认的。
且如今这眼花缭乱的,他哪里有几分把握能挑中好的?而温媛,偏又激动得恨不能直接替云归将媳妇儿迎进门。
如今云府的门槛可真快要烂了!
离淼国甚远的靖、蒙边境。驿站旁小茶棚。
一老者和一青年相对而坐。老者口中啧啧,“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云姓小子还真有几分本事。”
于兵一道,亦可算是天赋异禀。毕竞年纪和经验摆在那里,能做到这般,已是极为难得的了。
可惜。一来他先看中了关琮,二来云归的家世摆在那里。实在没办法做他的弟子了。
关琮举杯的动作一顿,半晌才缓缓送到嘴边饮下一口,茶的苦味在口中久久不去,“云归向来是厉害出众的。”
“怎的?又觉得自己及不上人了?”老者看着关琮,眯缝着眼笑问。
关琮不答。他还未有原谅这个撞自带他远走的老头儿。
湘国南城,驻扎的蒙军营内。
“大汗果然是太英明了!带领我等攻湘,实是再顺利不过。”一壮汉言道。
拉克申却显得忧心忡忡,“大汗,听闻靖军又攻下淼国一座城池,用不了多久,淼国就会被大靖拿下了!”
前头说话的壮汉道,“拉克申,你想得也太多了些!眼下我们还是认真把湘国拿下,大靖和淼国那是之后的事情,用不着现在担忧!咱们连连胜仗,你莫再摆着这拉长的老脸!”
“巴根,你还不明白?大靖胜得越快,就越多时间修整,若到时我们还未有拿下湘国,可就处于被打的境地了!”拉克申言道,“且你口中的连连胜仗,那已是好一阵子前的事儿了,你看如今,大靖还有功夫去帮湘国,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僵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