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根正要反驳时,阿日斯兰已道,“听说靖军中有两个了不得的文人?”
拉克申点头,“一个是姓柳的军师,一个是姓云的少年郎,如今刚升职为骑都尉。,’
“大汗,两个文人有什么好在意的?我一根手指头过去,还不得把他们俩一道碾碎了?”巴根不以为意,言道。
阿日斯兰不看巴根,又问向拉克申,“这两人果如传闻中厉害?”
“这……我就不知了。但想来能够被传得神乎其神,必不会是没有一点儿本事的。我还听闻靖军中有一个武将亦是厉害人物,叫做楼桓之,才刚满二十岁,就被封为副将了。”
“看来大靖是能人众多啊。”阿日斯兰言道,“来日若是对上大靖,这三个人怕会是最大的敌手。依你看,这三个人,哪个会是最难对付的?”阿日斯兰问向拉克申。
虽然拉克申不算多聪明,可至少比巴根这样的莽汉,要有心眼多了,看的东西也还算深切。
拉克申想了想,回道,“应该是那楼副将!听说他一身功夫了得,脑子也好使,这不就是文武双全?想来,那两个文人更好收拾。”
阿曰斯兰点点头,倒与他想的一样。挥退了拉克申和巴根两人,身形丰满、眉目妖艳的女子被领进来,身上只着半透明的红色轻纱,其下毫无一物。躬身抚肩,向阿日斯兰行礼,“乌兰见过大汗。”
第44章 愈发病重
云归抱着五弦琴,去寻柳易辞。
入了帐,云归将五弦琴递与柳星,向柳易辞道,“多谢柳军师愿将琴借与我。
柳易辞半躺榻上,背倚床头,看向云归,“云公子太客气了。不过是一把五弦琴而已。倒是云骑都尉,还请恕我此时不能下地相陪。”
云归浅笑,“柳公子身子要紧,那些虚礼就不必了。这么些日子来,柳公子的身子可好些么?”
“也就是这样子罢了。”柳易辞淡淡言道。他看着云归,觉得双目微微刺痛。
云归身上的活力和朝气,是他这个垂死之人无法拥有的。而云归拥有的亲人爱人,都俱是他这一生无法得到的。
他躲在这一方帐篷里,难见天日。外头的传闻依旧一点不落传进他耳中。
听说,云归的琴艺了得,与他不相上下。听说,云归与楼桓之一道立下奇功,人所瞩目。听说,云归如今亦是名满天下,与他并称“双绝”。
外头人哪个知晓,他如今看着云归时,心里的那一份深深的自卑?
原来,无论他盛名多久,如何耀目,内里依旧是那个怯懦自卑的柳易辞。因在外光环生出的那一份自傲,不过是镜花水月,是他用来遮掩自卑之心的伪装罢了。“我如今有些庆幸了,桓之爱的人是你而非我。”
云归乍然听见这一句,不由得愣住了。为何柳易辞会突然这般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又会否别有目的?
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可是看着柳易辞那一双黯淡哀戚的眸,他却没来由地相信了。相信话语为真,相信别无目的。
“柳公子为何突然说这话?”云归忍不住问道。
柳易辞浅笑,却似含着万千苦意,“你也瞧见了,我不过是个将死之人。若是桓之欢喜我,待我死了,于桓之而言是何等痛苦?而你不一样,你可以陪着他许久,可以……与他白头……”
他本来或许还有两三年的功夫可活。可这些日子以来,他忧思难解,又不愿服药拖住自己的曰子,他眼下怕是熬不过这一年了。顶多……到秋曰罢。
他到了眼下,才惊觉自己先前有多傻。在意虚名等外物,忧惧皇帝不再重用他,执意想争楼桓之……一日一日,耗尽他的心神,竟不知这些朝夕争来也无用。
他终究是要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如今明白过来了,便觉得这样也未有甚不好。若是楼桓之真的欢喜上他,他又如何舍得死去?
他又如何舍得在他死后,让楼桓之因他不得欢颜?还不如眼下,他死了,楼桓之伤心一阵子,总会渐渐将他忘怀。
就当……这世上从未有过柳易辞。
云归看着柳易辞的模样,心里终究不忍。上次借琴时,他就觉得柳易辞好似哪儿变了,如今再看,怕是柳易辞是真正心死了罢!
死心了,即是再不理会,他是否会抢占他的风头,又或是与楼桓之如何相爱。柳易辞是再不深深介怀了。
看着此时的柳易辞,云归想起前世临死前的自己。亦是如此,心如死灰,沉默等死。
“……柳公子即便是病着,亦是天下无双的柳易辞。”云归看着柳易辞,忍不住轻声道。
柳易辞浅笑,“我哪里还是天下无双?如今可是有你与我并称‘双绝’。云公子总不会不知晓罢?’’
云归摇头,“天下之大,柳易辞却只有一个。”
柳易辞笑容一顿,道,“这一个柳易辞却是无用之人。来了这世上,尝遍苦楚,也就离开了。倒不知挣扎这么十数个年头,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着却瞧见云归眸中的不忍之色,苦笑道,“云公子不必同情于我……”
“我并非同情你。”云归微摇头否认,“我觉得惋惜。”
“有何可惋惜的?许是我前世罪恶做尽,今生来还。”柳易辞言道,“云公子先前亦是这般惋惜关将军的?”
?
柳易辞突然提起关琮,云归更增伤感,“关琮与柳公子是不一样的人……”
“关将军怕是已投了好胎,享福去了。云公子可莫再如此伤怀。”柳易辞见云归如此,竟觉有些歉然。
说到底,提起关琼,即是提起云归的伤心事。既然已经对云归释怀,何必再拿此事刺伤他?
“或许罢。”云归勉强打起精神来,看向柳易辞,“我不曾同情过你。只有弱者才会让人心生同情,而柳公子无论如何算不得弱者。关琮亦然,我只是觉得不该如此……”
柳易辞又笑起来,“在这十数年里,我亦总觉得不该如此,我不该得这样的一生,可到底是命该如此,我无力反抗。”
顿了顿,“你是个有福之人,你……会好好珍惜的,可是?”会好好珍惜楼桓之的罢?会好好珍惜往后的快活日子……
云归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应道,“我必会好好珍惜,绝不辜负。”
柳易辞笑得柔和,眸中隐有水光,“你说,人可有来生?”唇角扬着,却是唇无血色。
“自是有的。”云归言道,“我可是知晓自己前世的,对于前世的我而言,如今就是来生。”说完微微一怔,他竟是这般说了出来。
柳易辞却未有把话当真,只笑道,“先前我总心有不甘,认为你不如我,为何能得桓之的欢喜。如今看来,他的眼光不错。”
只说眼下的这一份体贴和大度,就不是寻常人可有的。若换作别人,眼看情敌将死,不落井下石已是厚道,哪会像云归这般,哄他欢心,不忍他彻底绝望?若今曰境况互换,他怕是不能待云归这般好的。
云归见柳易辞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也不再多说,顺着柳易辞的话说道,“你说这话,我却是不能随意谦虚的,这一谦虚,可不就是把自己给骂了?”
柳易辞先是一怔,随后轻笑起来。眼眉微弯,容色动人。
靖军到了杉城。还未有出手攻打,杉城守将竟直接打开城门,不战而降。跪在靖军跟前,说了一通靖军仁慈的好话,又表明自己投诚的真心,只求他一家老小不死。
蔡永平沉默听完了,答应杉城守将不伤他家人分毫,随后手起刀落,守将毙命倒地。看也不看死尸一眼,只轻声道,“毫无气节之人,死不足惜靖军驻扎杉城。杉城距离广城,还相隔着两座城一阳城、韶城。
离广城越近,靖军中提起淼国君主来笑话的人,越来越多,“不知咱们这杀到了杉城,那淼国君主在广城还待不待得住?不会直接造了船,打算定都海上罢?”说完,笑声一片。
入夜。
云归又与柳易辞同住一院中,比在林城时少了一个苏中荀。用完饭食,起身往隔壁房舍走去。敲了门不一会儿,门被打开,柳星走了出来。
看见是云归时,柳星眼里露出戒备之色,“云骑都尉可是要寻我家公子?”云归点头,“你家公子可得空?我想寻他说说话。”不知为何,上次相谈一次后,心里总有些记挂着柳易辞。
柳星道,“我家公子已歇下……”“了”字还未出口,柳易辞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请云公子进来……咳咳……’’
云归听着这咳嗽声,微微凝眉,待得柳星让开身子,他走进去,便见得柳易辞此时正趴在床边,仍旧闷声咳嗽着。
待得云归走到近前,柳易辞一阵更强烈的呛咳,一泼红色液体洒在地面上。柳易辞与云归两人俱是一怔,未有反应过来。直到后边进来的柳星见了地上东西,一阵惊呼,“公子,您吐血了!”
云归看着地上的血迹,心里生起一些寒意。而柳易辞看了地面半晌,缓缓坐起身来,拿着锦帕擦拭唇角。
柳星心焦地看着柳易辞,“公子!”
柳易辞淡淡道,“给我取痰盂和清水来,让我漱漱口。”这话出,柳星只好忍下一肚子的话,匆匆跑走。
“云公子请坐罢。”柳易辞出声道,微牵唇角,也不问云归所为何来。
云归此时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或许柳易辞如今更愿意独自待着罢?而不是在身子不适时,还要强打精神,应付自己这个不速之客。
正想着寻何托辞告辞时,柳星拿着痰盂和清水匆匆进来,递与柳易辞。柳易辞用了,柳星便想开口说话,奈何柳易辞将东西递还柳星,道,“下去罢,我与云公子说会儿话。”
待得柳星气冲冲走了,柳易辞才笑着向云归道,“可是吓着云公子了?本来,我这带着病,不该见客的。可平日里,也没个人陪我一道说说话,我便起了私心,想留云公子一留〇,,
明明是云归不请自来,柳易辞一番话,倒是把错处揽到自己身上。不得不说柳易辞口舌了得,若不针对人时,三言两语都让人听着舒心。
第45章 托付后事
“柳公子可用了饭食了?”云归问道,看着柳易辞脸上苍白的笑,不由道,“柳公子若无心笑,可不用笑。”
柳易辞闻言一怔,随后却是笑容更大,“难得云公子会对我说这话。我这么些年来,笑惯了,便是非真心想笑,挂着笑容也不觉得有甚累人的。”
云归只得作罢,“柳公子如今可有好好用药了?想来秋日时,我们就可班师回朝了。”
“京都……我倒是不愿死在京都的。”柳易辞看着窗外冷月,轻声道。
便是连死,亦不想魂归乡土?柳易辞在京都怕是不曾得过多少欢喜罢?甚至是苦痛太多,所以不愿死后葬在京都?可若是不归京都,莫非要留在淼国,魂魄无依吗?
柳易辞看向云归,“我听闻广城外,是一片不见边际的大海,可是?”
云归颔首,“确是,那海无边无际,浪涛翻涌,壮阔无比。”
前世时,他陪向寻微服私访,来到已属大靖的广城,初见大海,他惊觉自己的渺小。
柳易辞眼眸微微一亮,“那海可真是很美?听说海与天一样蓝,可是?”
“确是,在岸边看海,只觉天海一色,难以分辨。在海边待着,心可得安宁。在海边,还可使心胸更加开阔。看见无边大海,便觉得再大烦恼都再渺小不过,天地宽广,人尚且为蝼蚁,何况一时哀愁?”云归答道。
柳易辞叹道,“可惜我未曾去过海边。”若早曾见过云归口中那无边大海,或许他能不再持着深深执念,为难自己与他人。此时醒悟,却已是迟了。
“云公子是何时去瞧的那大海?”
云归一愣,随后笑道,“很早以前了,现在想起来,觉得像是在梦中。”恍若隔世,当真是隔世。
“海水很凉,我站到礁石上,洗了一把手。后来我就直接躺在礁石上,待了半个白日。等到快天黑,才发现自己竟在礁石上睡着了。黄昏时浪涛拍岸,我身子都湿了大半边。”
柳易辞莞尔,“等我死时,云公子可否将我火化了,投入那海中?”
云归一惊,“为何要如此?”
自古以来,可是只有罪大恶极之人,和身患恶疾之人,才需火化,为何柳易辞会说出这般话?无论是大靖,还是哪里,都重“入土为安”四个字。
“人死了,躯壳还有什么要紧?若不火化投入海中,我的身体将为鱼食,岂非更加不妥?”
柳易辞笑道,“生时无法得见,死后入海倒也不错。其实人都说入土为安,又安在何处了?且不说有些人的基为仇家所掘、为盗墓者所坏,只说那些个吃死人肉的蛆虫,就足以将尸体啃得干净。”
云归听得险些打寒颤。看着柳易辞脸上的浅笑,实在不知柳易辞,如何能做到谈笑风生的模样?难道他就不怕么?不怕死,也不怕死后如何?
不知前世的他,死在午门后,可有人好好收殓?想来是未有的罢。皇帝下旨取命的罪人,哪个敢去收尸?而他的老父和亲弟,便是敢,亦不会愿意再看见他那张脸罢?
又或许不是不愿意再看见他,而是无法面对他的尸体,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罢?柳易辞未有想到,到了如今这时候,他会将自己身后事交托云归。可说完了,心里一片轻松,未有丝毫的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