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他记了功,得了赏,可心里仍有些失望。功是三等功,亦不低了,皇帝对他们这些人向来大方,赏的银两珠宝亦算得丰厚。
只是,他本以为亦可似云归早前一般,能封一个小官职。结果却是未有。
就似骁骑尉,虽只是从八品,可到底是官身,以后他在军中也能更有身份一些。可哪里料到,皇帝竟未有给他。果然还是不比云归带兵营救靖军的事儿,立功大罢?
此次战事,云归不过稍提了提速打速撤的事儿,竟就记二等功了,倒是让他这个大费心思的人,情何以堪?
在靖军上下庆贺攻破韶城之事时,淼国君主带着妻子儿女乘船下海。数万淼兵群龙无首,缩在广城里乱成一团。
蔡永平当机立断,领兵攻打广城,不过三日的功夫,广城破。消息传回京都,皇帝长笑,不再传封赏圣旨去淼地,而是等靖军班师回京,再大肆封赏。
云归待得广城一破,就去寻柳易辞,“易辞,咱们去看大海罢
许是因着七月来降雨数场,柳易辞愈发觉得身上寒冷了,此时拥着厚被,半躺在床上,听云归这般说,总算打起几分精神来,“当真?”
“当真。”云归颔首,向柳易辞递出手去,“来。”
柳易辞缓缓伸出手,放在云归手上想借力起身,奈何使劲半晌,到底未能下床
云归看着柳易辞失落的神色,心内暗叹,“你等一等我,我找人来。”
柳易辞怔怔地举起双手放在眼前,入目苍白微颤,果然……他是不中用了!他果真是该死了吗?
一刻钟后,云归拉着还穿戴着盔甲的楼桓之进屋来,使唤道,“锳安,你把易
辞背起来,咱们去海边。”
听得这话,楼桓之和柳易辞都是一愣,一齐看向云归,却见他一副模样,好似从不知晓,柳易辞曾对楼桓之何种心思一般。
看着柳易辞苍白瘦削的脸,楼桓之心内一滞,沉默走到床边,蹲下来,道,“易辞,上来。”
柳易辞盯着楼桓之的背半晌,又看了云归半晌,才缓缓地趴到楼桓之背上,“多谢……你们二人。”
当楼桓之站起身,把柳易辞背好在身上,才惊觉柳易辞如今已无甚重量了。何为形销骨立?也就是柳易辞如今模样。
背着柳易辞每走一步,楼桓之心里就害怕一分。柳易辞还能再撑住几天?
到海边,要三刻钟的功夫。云归一路走倒还不怎么觉得累,楼桓之要背柳易辞,亦不知是否已经累得很了。
一到了海岸边,云归连忙帮着把柳易辞搀扶下来,又让柳易辞和楼桓之在巨石上坐好。
此时阳光明媚,柳易辞不由得微微眯了眼。极目眺望,果然是不见边际的蓝。蓝得剔透清澈,蓝得与天共色。
云归在出行前,抓了一件厚披风,披在柳易辞身上。如今出了太阳,晴光正好,柳易辞便将披风解下,向云归道,“大海果然很好。好似连这儿的日光,亦分外暖和。”
说着,想将披风铺在身后。因着他此时虚弱无力,铺个披风亦是手微颤,半晌不得好。
楼桓之就坐在一旁,见了取过柳易辞的披风,利落地细细铺好了,看向柳易辞,柳易辞便轻轻一笑,随后缓缓地睡倒在披风上,“我听云归说,在这儿睡觉别有滋味,我也来试试看。”
“当真?”楼桓之有些讶异,云归可从未与他说过,在海边睡觉别有滋味。
在他的印象里,云归该从未见过大海才是。毕竟云归原不曾离开过京都,便是他,此时亦是头一回见着大海。
大海的广阔无边,愈发衬得他们渺小如蝼蚁。楼桓之曾以为江山壮丽、宏图远大,待得眼见浩蒲海洋,才知天外有天。
云归亦走到柳易辞身旁躺下来,闭上眼睛,“你试试看也就知晓了。”
楼桓之见此,亦半信半疑地躺下来。躺在中间的柳易辞看看云归,又看看楼桓之,笑道,“咱们这样儿,还真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
“有何奇怪的,就当是睡大通铺呗。”云归眼也未睁,言道。
柳易辞见云归闭着眼,便亦缓缓闭上眼睛。耳边是一阵阵的海涛声,虽声音不小,却不让他心生烦躁。
左手边是云归,右手边是楼桓之,莫名让他安了心。就好似一颗心,沉入海底,不见烦忧。
云归躺了一刻钟,到底未能睡着,要说为何却又说不上来。明明来到这儿,应该可以轻易抛开烦恼才是。
睁开眼向右看去,见柳易辞仍闭着眼,不知有无睡着,正要转回头,却见楼桓之睁开眼睛,看向他。
许是察觉了他的目光,楼桓之又尚未睡着,就看了过来,又用口型问,“怎么了?”
云归微摇头,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走下礁石,往沙地上走去。楼桓之见了,亦看一眼闭着眼的柳易辞,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地下了礁石,追上云归,并肩一道走。
“怎的突然就不躺了?”楼桓之轻声问道。
云归叹一声,“我亦不知。好似有甚事挂在心里,难以入眠。”
“你先前与柳易辞说,在海边睡觉别有滋味,你……以前来过?”楼桓之犹豫半晌,到底忍不住问道。
云归一怔,随后道,“我在梦中来过。”
于此时的他而言,前世种种,如黄粱一梦,说他在梦中来过亦不算错。
楼桓之虽相信云归不会欺骗他,可莫名的,他就是不信这句话。就像先前,他问云归是否与向寻有过节,云归说只是单纯不喜向寻这个人,这话他亦是从没真正信过。
或许说起来有些矛盾,可他当真觉得,云归好似有所隐瞒。
只是云归不愿说,他如何能勉强他?
罢了。还是再等等罢。或许有一日,云归会坦诚相告。
云归脱了鞋袜,把腿泡在海水里,楼桓之在一边坐着,只静静地看着云归。两人亦不多言语,只是沉默相伴。看着海水,看着浪花,看着心爱的人。
第49章 与世长辞
一个时辰过,已近黄昏。天边晚霞艳红,可惜未有纸笔,将它们画下来。
云归这还是头一回,与心爱的人同看日落。不由得往楼桓之身边靠了靠。楼桓之有所察觉,便亦不动声色地靠近云归,又伸出手来,揽住云归。
在这苍茫大海前,艳丽夕阳下,心爱之人就在身旁,伸手可揽可触。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好的?
楼桓之道,“待我们功成身退,执手走遍天涯海角,相拥看尽日落日出,可好
?,,
云归笑着应道,“自然是好。你这般说起,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前世他盼了多少年,到底只得屈死午门的结局。今生在世,他轻易不敢盼,却终有人要给他万千欢乐。
待得夕阳不见,天幕渐昏,云归站起身来,“走罢,咱们去叫醒易辞。睡了将近两个时辰,也够了。”
楼桓之颔首,亦站起身来,牵过云归的手,往回走去。走到礁石旁,喊道,“易辞,天黑了,咱们回去罢。”
喊完不见柳易辞反应,便又道,“易辞?”等了半晌,仍不见醒,与云归相视一眼,皆看见对方眼中的惊恐之色。
云归又爬到礁石上,蹲在柳易辞身旁,轻碰了碰柳易辞的脸,“易辞,起来了。”可又是半晌过去,除了海浪声,哪里有回答声?
云归到底一个失力,跌坐在石上,怔怔地看着柳易辞难得面带粉红的脸。难道这好看的粉色,只是太阳晒的?难道……
楼桓之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他长大后,以为再未有甚事可让他害怕。可眼下,他害怕得不愿动弹,不愿出声。不想再唤一次柳易辞,亦不想过去查探。
不知如此僵持多久,楼桓之终究是下了决心,一步一步缓缓登上礁石,蹲在柳易辞身边,探出手去?伸向柳易辞鼻翼下的手,颤动不可自抑,而每向前一点,他就觉得千斤重。
直到终于靠近了,探得柳易辞再无鼻息,亦如云归,跌坐在礁石上。
柳易辞……死了。
他当真去了,离开了这个尘世。再不能睁开眼睛,再不能够醒过来。
之后,楼桓之和云归是如何走回去一路的,两个人都已记不清了。一直浑浑噩噩,不甚清醒。旁枝末节,更是不曾入脑半分。
回营后,柳星扑上来找他们要他的主子,两人怔愣在地,半晌不曾说话。柳星急了,一声又一声地质问,云归终究说出来一句,“易辞走了。他……死了。”柳星哪里接受得了这话?虽心里不安,隐隐有所预感,可事情摆在眼前的感觉,与预料又怎能相同?
他只知晓,柳易辞本来还好好儿的,随着云归和楼桓之走一趟,就一直未有回来了。他在军营等得心急如焚,好不容易见着云归和楼桓之回来,却还是不见自家主子,如何能不失控?
“你们骗人!你们两个,究竟是何居心?把我的主子还来!”柳星大声吼道。在旁边巡城的士兵早就察觉他们几人不对劲,时不时地偷猫,见得柳星愈发不知尊卑,到底走过来阻拦,“你怎可对副将大人和军师大人如此无礼?”
云归眼眸微红,看着柳星,一字一顿道,“易辞死了^”
他如今是真不知晓自己是幸还是不幸。先前关琮死了,他难过了许久,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偏又与柳易辞交好了起来——柳易辞这一死,他又要再承受一次失友之痛!
为何他总遇上迟来的友谊?还未有如何一块享受欢乐,就要他亲历友人的死亡
柳星出手扯住云归摇晃起来,“你骗人!你嫉妒公子,所以杀而后快!你怕公子扰了你的幸福,所以你就容不得他!你明明已经拥有很多东西了,为何还要抢公子的?你怎么可以这般残忍!”
先前走过来的士兵见状,连忙拉开柳星,“你太放肆了!你身为柳军师的随从,竟如此以下犯上,岂非让柳军师难做!”
听了一番话下来,几个士兵都已知晓柳军师怕是死了,可要劝住柳星,还得用柳军师震慑他才有用。
柳星不愿相信柳易辞死了,听了这话当真消停了一会儿。只痴痴傻傻地呆站原地,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公子没死……公子不会死……那公子在哪儿呢?
楼桓之一直来,都未置一词。此时却突然一把拉起柳星往军营外走,柳星还在痴愣中,也就任由楼桓之拉他走了。留得几个士兵和云归在原地,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军师大人,您……”一个士兵出声道。
云归渐渐缓过神来,道,“柳军师走了,你们能否替我找些纸钱冥镪来?”几个士兵纷纷点头,面面相觑后,道,“军师容我等禀报将军,好靖军上下一齐拜祭一二,军师认为可否?”虽柳易辞近来少现于人前,但军中上下多的是人敬爱柳军师。
云归微颔首应了,待得几个士兵领命而去,仍旧站在原地未有动弹。先前关琮走时,他还有楼桓之在一旁安慰他,如今楼桓之可比他还要难过,他应该快些振作起来,在旁边守着楼桓之。
大约一刻钟过去。蔡永平领着一众将士过来,“云军师,可否带我们去拜祭柳军师?”
柳易辞的身体状况,他亦是知晓的。偶尔,他也会去探望一下柳易辞,知他熬不到秋天,因而也不必问,柳易辞为何死了。
他向来爱重柳易辞。要说情分或是感情,总归还是有几分的。如今柳易辞乍然走了,他虽不至于落泪,却免不了心绪低落,长叹不息。
蔡永平不问,却不代表云归不必说,先是拱手作礼,随后道,“有将军和众将士前去,自是再好不过。我代柳军师,多谢诸位!柳军师他……原是被我和楼副将带到海边观海。后来他在礁石上睡了,我和楼副将未曾在意,哪知……”
见云归的神色,不似作假,蔡永平便道,“云军师节哀。”
一众人随着云归到了海边,却见楼桓之和柳星两人,一人站着,一人跪坐着。前者沉默不语,后者哭声悲痛,“公子!你醒来呀!你醒来可好?”
在柳星怀里的,赫然是双眸紧闭,好似只是熟睡过去的柳易辞。
士兵燃亮起许多火把,远远看着这一幕,都觉得心中悲凉。南下以来,死去的人有多少?他们的弟兄,他们的伙伴,都死在了这片土地上!不知能否魂归乡土!而今,他们爱戴的军师,亦要死在这里……
云归向蔡永平道,“柳军师生前,将他的身后事托付于我。他愿火化海葬,将军……,,
蔡永平应了,吩咐人去准备。见云归向前走去,便亦随着走过去,看一看柳易辞。
云归在柳易辞身旁蹲下,“易辞,大伙儿都来看你了。你……走得可好?”或许唯一的安慰便是,柳易辞面上安宁沉静,不见痛苦,可见他是在睡梦中无知无觉走的。
话音刚落,就被柳星推得一个趔趄,跌倒在沙地上。
“你滚!我家公子才不想见到你!肯定是你做了甚坏事,公子才会死的!”柳星怒喝道。
云归愣然间,一边的楼桓之已一把箍住柳星的手腕,“不许你乱骂!你若不相信易辞非我们所害,你就叫军师过来,查验一二!”
他是伤心难当,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柳星将罪名栽赃到云归头上!他不能容忍云归一片好心,还要背负莫须有的骂名!
他会拽着柳星过来这儿,就是为了让柳星亲眼看看,他和云归可未有害过柳易辞。
尤其是云归,明明他不必要待柳易辞好的,却偏偏一心要实现柳易辞的愿望,别的再也不计较。这样善心的云归,怎么会害柳易辞?怎么能够受了冤枉去?柳星被楼桓之的凶神恶煞吓了一跳,因着哭了许久,此时又经了吓,当即打起口晶来,“我去,嗝,去找,喝,军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