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些小心思我早就知道了。然而他如果不放下这些,是无法好好做事的。我要他成日对着我述职,但他还对我有念想。你觉得,这样的人,我能委他以大任?”
元铭倒吸了一口寒气,不知道究竟该吃这个味,还是该同情李德芳。
“东厂事情多得很,我要他彻底为我所用,但不能顾念那些小心思,只能等他死心。便是在我和你愉悦的情事之后,下旨,命他提督东厂。”
元铭在幸灾乐祸与同情之间摇摆了半晌,终于,笑道:“你真是狠心。”
赵铉垂眸,轻叹一口气:“我尚是太子时,要在大内生存下去。李德芳确实那般重要。”
赵铉眼中忽而闪过一丝阴鸷:“然而如今,我已是皇帝。前朝比大内,更让我忧心。我不能重蹈皇考的覆辙,养出一个逆阉。”
夜风穿堂,赵铉的声音显得飘忽,夹着一丝幸灾乐祸。
“所以我在锦衣卫里,特意布了一个,能治住德芳的人。德芳虽然聪明机灵,但他容易为情所困。好巧,那人自小就是个情种。”
“那你不怕你挑的人,辜负了德芳?”元铭不解的问道。
“德芳……如果遭人辜负,约莫会让那人生不如死。所以他们一旦纠缠在一起,就是出不来的死局。”
元铭再一次感慨,赵铉这个男人……简直毒如蛇蝎!绝不能被他的宽厚温润的表象所迷惑。
赵铉忽然低低笑起来:“你可是怕了?”
元铭陷入了深思。
这条贼船,他分明已经上去了。就跟秦淮河上的画舫一样,这船已开出老远了!
“现在怕,哪里来得及?”元铭苦笑了一声。
赵铉忽然靠过来,低声道:“你,是一个奸臣的料子,和你爹完全不同。我会仔细挖掘你的价值。”
元铭:“……”
赵铉往窗外斜了一眼,一把握住元铭的腰,坏笑道:“今夜先从此处开始挖掘。”
元铭嘴角抽了抽:“万岁不是说疲了?”
“不知为何,一想到外面那婢子,我就来了精神。”
——四十五——
床帏中一片昏暗,赵铉的嗓音显得尤为低沉。
“元家在你这儿断了香火。我有些过意不去。”赵铉边说着,边环住了元铭的腰。
口中说着过意不去,他脸上却带着笑。
“是吗?”元铭低头瞥了他一眼,“为何我觉得万岁毫无歉意?”
赵铉低低笑着:“我方才说给你做主,收个小妾,是你自己不愿意。”元铭沉默了片刻,竟也找到什么话来说。
外面的动静已经停下,婢女似乎回去歇了。屋里的谈话声便显得格外清晰。再一缄口,连呼吸声都明显起来。
赵铉又发起了恶来:“我记得之前去你宅邸,你似乎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我……”这话题聊得艰难,元铭实在对付不了,“你好生难缠。”元铭把他往旁边推了推,“要睡了,我实在疲乏。”
怕他真生了气,元铭又卖乖一般地笑笑。
赵铉对这行为不做出任何表示,这让元铭心里有点慌。他望着赵铉讷讷道:“我,我不好这一口。元家即便断了香火,也不是你的错……早些休息。”
谁知赵铉忽然坐起,恍然大悟一般:“我记得你有个长随,叫做什么陆生?他倒是生得白净周正。”
赵铉又开始阴阳怪气。
说起李德芳,他倒是一脸磊落,怎么到了别人身上,立即换了一副模样……
元铭:“……”
元铭简直哭笑不得,“他只是我贴身长随,照顾我起居而已,并无其他……其他关系。”
“料你在宅邸,也不敢做出这些事。”赵铉恶狠狠地说道。
元铭看他在喃喃自语,不由得调笑:“作为一个男子,我生出这样的皮相,十分苦恼。让万岁爷总觉得我流于轻浮。”
赵铉投来探究的目光,等着他的下文。
“然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也无可奈何。还请万岁爷多多担待。”
元铭说完笑笑,不再理他,直接躺下,阖眼要睡。
他尽管闭了眼,也能猜到,赵铉此刻的脸色一定无比精彩。
正兀自得意,唇上忽传来了一阵温湿的触感。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元铭不禁有些恍惚。他随着这动作回应。
起初只有一种奉旨行事的呆滞,可逐渐他发觉,今日似乎……不同。
这吻缓慢,温吞,带着水一般的柔情。
这种温缓的动作,在两人的情事之间极为少有。平素总是带着些侵略意味,从不似如今这般。
元铭不由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赵铉。
他下意识地抚上身上人的肩背,仍是熟悉的触感,才是稍微安下心,沉溺在这柔情之中。
呼吸逐渐被掠夺,喘息变得粗重,而赵铉忽然挪开了。
他长长地呼出来一口气,安静躺下,声音已不甚清朗:“你身子未好全,睡吧。”
赵铉说罢,一条手臂轻柔地揽在元铭胸口,将头贴在他脖颈边上。
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去床头摸了把蒲扇,替元铭扇了起来。
“万岁……夜里不热……”元铭惶恐将他那条胳膊按下,他想了想,壮胆握住了那只手,“万岁不用如此。”
赵铉轻声笑笑,“扰醒了你?”
“没有……”
床帏里安静极了,元铭甚至能感受到身后人的血脉搏动。
赵铉似乎就是要他知道,故意将左胸贴在他后背上,轻轻说道:“我想,往后年年岁岁,夏夜里都给你摇扇。”
元铭忽然愣住了。
万籁俱寂,只有后脊上贴着的那颗心脏,仿佛紧张,正鲜活抖动着。
“万岁……是发什么梦呓?”元铭嘲弄一笑,他真不知道赵铉这样的人,说出这种话语,到底有几分可信。
赵铉忽然焦急起来,用力抱住他,快声道:“我拿乳母起誓!方才那句话,没有半点玩笑之意!”
“我……我知道你不信我……”赵铉语调转而有些沮丧,“可是,仲恒,请你信我。回京之后,我会从旁支皇亲过继子嗣,再从中择优。前朝曾有先例,并不算奇事……”
赵铉仍在诚恳的絮絮说着。这些话仿佛他已思虑多时,一句挨着一句蹦出来。
叫人根本来不及反驳。
“为掩耳目,或许会收个一妃半嫔,但你要信我,我绝不……”
赵铉这般卑屈的模样他从未见过,这些话更是来得猝不及防,就在这样平静的夜里。在秦邸这朴质的小屋里,在这简陋的床帏之中。
元铭错愕的回头看去,透入的几缕月光,将身后人的脸孔照得迷离模糊。
唯有一双瞳仁,如同漆黑浩瀚的夜空,当中缀着两点星闪。
元铭以为自己发了什么梦,不由低声问道:“你说什么?”
赵铉被他这四个字当头敲得一愕,忽然局促起来:“我……原来你已睡着了。”
他缓缓躺下,枕着小臂,颓然道:“没什么。”
元铭暗里笑笑,晃了一下他手臂,问:“怎么不说了,听到了“一妃半嫔”,怎么没了后文?”
斜刺里被他这样一问,赵铉又难以说出口,只阖眼道:“睡了。”顺势扯了被子来盖。
“别睡……”元铭忽然来了劲,只觉看赵铉吃瘪有无穷的乐趣,“接着讲啊,我还打算跟你“彻夜长聊”的。”
“彻夜长聊?”赵铉将他挪开,故意保持了距离,不可思议道:“你先去打听一下,秦淮河的头牌,一夜值多少钱。不交钱就想跟我“彻夜长聊”?”
元铭赶紧抱着他笑起来:“你怎么将自己比作优伶?不可如此啊。”
“一妃半嫔……后面呢?”元铭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后面……”赵铉停了片刻,忽然翻身压过来,“想知道?”
——四十六——
元铭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份认真,却淹没在了一片黑暗里。
他想了想,却并没有再开口问些细节,只觉赵铉那后半句不如不说,省得煞了风景。
“一妃半嫔,你若不欢喜……一妃半嫔也不会有。”赵铉凝重道:“整个东六宫都空置,如何?”
说来轻巧,做起来谈何容易。
“你纳妃收嫔,甚至立后,都天经地义,无须问我意见。”
元铭有些不悦地想推开他,“我不会阻你,你大可放心。”
赵铉叹了一口气,闷声道:“皇后不是我可以决定,如果要立,必然是身家都要符合规矩。但若不选妃立后,就不生事端。不过……还是需要贵妃一人,其他尚可不谈。”
“贵妃?”元铭冷笑一声,“看来你心中早有人选,否则也不会做出这么多铺陈。”
赵铉不答话,算是默认。这态度让元铭心里凉了个透。
“说罢,吉日是不是都挑好了?我提前替你起草册封诏书。”
元铭睡意全无,他空睁着两眼,盯着头顶的一片黑暗,心中难免酸涩。
然而赵铉却轻快地道:“拟吧。”
“吉日我还顾不得挑选,想抽空与这位爱妃共同商议。”
如果说方才元铭只是有些酸涩,那么现在简直是气恼了。合着自己在金陵这么多天,不仅没得到圣上挂心,还多了个贵妃?!
“好。”
好得很……
元铭现在就想起身,搬到隔壁厢房去。奈何这是万岁爷,他到底有些憷。
“不知这位贵妃娘娘,姓甚名谁,我识不识得?世家大族我也常走动,各家的千金姐姐,我大多也都见过。可以送去几份薄礼。”
元铭实在好奇,究竟是哪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千金,要入宫,伺候赵铉这样阴晴不定的万岁爷。
赵铉这性格,一天两天,个个能忍。十天半个月,元铭就不信这些娇贵千金能毫无怨怼。
明面上必然恭恭敬敬,举案齐眉。背地里不定要恼恨成什么样。
入宫来伺候赵铉?一辈子要栽了。
思及此处,元铭莫名有些幸灾乐祸,见赵铉不答,故意道:“不知哪家千金,有这齐天的洪福?”
赵铉终于接话道:“这千金……脾性不甚温婉。”
“哦?无妨,万岁降得住。”元铭冷声笑笑,神情僵硬。不过夜里太黑,赵铉自是瞧不见的。
“翰林世家,书倒是读了不少,我怕辩她不过。”
翰林世家?陈大学士之女?
元铭狐疑道:“陈大学士家的千金,正值豆蔻,入宫……是不是早了些?”
呵,竟是这般迫不及待了?!
这年龄称不上早,可元铭就是故意要说一说。
“不算早,都已经及冠了。”
及冠?
“坊间总说“女大三抱金砖”,万岁英明。”元铭又想想,忽地更加疑惑,“礼部刘大人家千金已有婚约,怎么能……”
再放眼六部,在位官员多年迈,早已没有适龄女儿,难道……
“万岁下一趟金陵,难道有了心仪的……”
歌女?
赵铉竟然不羁至此?!这……言官怕是又要跪地死谏。他这个写册封诏书的,估计也顺带要遭殃。毕竟诏书上,肯定要写些贤良淑德的赞美话语。
歌女又怎么和这些沾的上干系?这一顿弹劾,怕是跑不掉。
“还请万岁爷赐教。我好早些起草诏书。”元铭实在猜不到了。
赵铉方慢悠悠开口,“这“千金”是,元家。”
元铭心里忽然一紧,连呼吸都刹住。
“嫡子。”
“你开什么通天玩笑。”元铭苦笑了一声。
赵铉突然凑过来,一字一字道:“元仲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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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找俺玩耍——
——四十七——
早风微凉,东缉事厂气氛如往常一般肃然,今日却因督公心情不赖,来往的番子脸上都有了几分随和气。
“督公,雀儿我带来了。知道你想它。”沈坚早早过来,手上拎着李德芳那只小金笼。
李德芳脸上有些惊诧神色,杏眼转去望了望他,似是含着情。
待沈坚将笼子搁下,他弯腰过去,逗弄了两下雀鸟。
“南镇抚传的消息,皇爷启程了。”沈坚平静道。
李德芳难得嘴角噙着笑意,轻声嗯了一下。
可沈坚心里不舒服了,闷着头,半晌没说话。他在堂中站的笔直,眼睛直勾勾盯着李德芳。
“早上我从你房间离开时,捡到一根乌木簪,上头有一条刀痕。”沈坚顿了顿,脸上似笑非笑,“我丢了。”
李德芳停住了拨弄雀鸟的手,猛然回头,上下唇抿着没有说话,眼神却极是尖利。
瞪了一会儿,李德芳还是没忍住,逼问道:“你“捡”的?”
沈坚微一勾唇,靠过来,低声道:“我找到的。谁叫你总那么宝贝着。我好奇,看了一眼。”
李德芳往旁边避了避,怒道:“你竟私毁御物!”
沈坚不依不饶,“是你竟私藏御物,督公。”
李德芳眼神有些躲闪,心虚道:“那是我从前救驾有功,皇爷赏……”
沈坚打断他:“赏?依我看,是皇爷叫你处理了,但你却偷偷藏下。”
堂中静的可怖,李德芳失了玩鸟的心情,神色复杂。他不看沈坚,倔强的转头,望向轩窗之外。
沈坚面色冷了下来,“你这是欺君之罪。督公可知,我若按这罪名上禀皇爷,将你拿入诏狱,是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