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已知道他要说什么,却只轻蔑笑了一声,视线仍未挪开,毒舌吐信般要将他浑身看个遍。
忽然对方撩衣坐下,一手搁在桌上,轻佻地看着他道:“脱吧。”
萧蔚然趁他垂眼的一瞬,左右顾盼,想寻个法子逃出去。然而最近的窗子被他方才关上了,门方向又被他挡住……正焦灼,忽听他开口道:
“小毛贼,你打算做戏到几时?”
萧蔚然心里一憷,正要反驳,却听对方继续道:“梁永文是今月新入编的锦衣卫。他之前跟着家里打鱼,长年在海上日晒浪打。不会有你这般精致脸孔。”
萧蔚然心里叫苦不迭……看来只能以皮相诱之。
“身上藏着什么,脱干净了交出来!”
对方猛一抬眼,眼神极凶狠,一脸“秉公处理”的无情相。
萧蔚然不吭声,他东西在下衣里藏着,脱干净了上衣也是无所谓的。便垂着眼,一副受冤枉的样子,缓缓褪起里衣。
脱着脱着,还眼中噙泪,吸了下鼻子。
对方狐疑抬头,下一瞬站了起来,语气倒是缓和了些:“你这小贼,脱个衣服委屈成这样?”
萧蔚然看他上钩,便一把将里衣脱了,丢在地上,哽咽道:“你要看……就看吧。”
对方果然倒吸一口凉气,当即问道:“你……你这是,这是谁弄的?”下一瞬变成一副打抱不平的架势。“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待锦衣卫!快说,是谁!”
萧蔚然回头瞅了他一眼,满脸的泪痕,心里却道——今晚定能逃走了。这还要多谢赵云泽,赏了他一身的凌辱痕迹。
对方绕过来他身前,仔细瞧着他的胸口,“你……你功夫也太差了!怎么被人“弄”成这样?”
他刻意将那个字换成了“弄”字,也许原本要说出个“辱”字,又怕伤了他人颜面。
肩头被他一下扣住,萧蔚然半阖着眼,口中微微“啊”了一声,仿佛是痛。
接着便抬眼,可怜巴巴望着他道:“哥,这下……你总信我了?”说完扑到他怀里去,抓住他衣裳哭了起来。
当然,萧蔚然一边“哭”,一边左手探到暗囊中,抓出把迷魂散。
对方此刻,已被他这突来的拥抱给惊住了。这少年好像没有出去玩过一般,两手往身侧抬开,一副要撇清关系的正人君子模样。
“你,你起开!有话好好说!”说着就要推开萧蔚然。然而萧蔚然此刻没穿上衣,仍然一劲儿往他怀里拱着。
拱了没多久,萧蔚然竟惊悚的发觉,这人被自己折腾的胯下起了反应!
“啊……”萧蔚然扭扭捏捏,故作懵懂道:“哥,你这怎么巡夜?”
萧蔚然退开,两眼瞄着他,小声道:“要不……我帮帮你?”
对方眉头拧着,一脸责怪的表情看过来,脸色古怪道:“你怎么帮?”
“就是……”萧蔚然一脸的赧色,又凑过来。
下一瞬,萧蔚然屏住呼吸猛发力,扬了他一脸迷魂散。趁对方尚未反应,便夺了他的刀,一把撞开窗子逃了出去。
那少年自是不依,他方才必然暗里屏息,要不然也不会追的这般快!
萧蔚然回头看见他出来了,脚下撒丫就跑,兔子一样窜进了中庭的灌木里。
抽刀随手砍了几颗小树苗。他不敢走直线,只趁着夜色跳上屋檐,伏在上头往下看。
这少年仍在四下追看,却是中庭寂静,没有半个人影。
忽地,这少年抬头朝他那方向看过来!
果然侦缉事的锦衣卫不容小觑,鼻子竟然像狗鼻子一样的灵!
萧蔚然心道:不好!急忙丢了刀跳出围墙,往皇城一路狂奔……
对方终是没有追上来。
后来再见,已是在万寿节上了。那时自己早已更名李德芳,又更不会记得这么一个小小的轶事,不记得那个锦衣卫了。
只记得席间因着公差出了宴厅,差事交接时,与一名锦衣卫打过照面。
趁着自己出去换值,那名锦衣卫便追出来。他面色古怪,低声问道:“你竟然是内臣?”
李德芳已忘了当时自己回答过什么。
依稀记得,那名锦衣卫,将自己的北镇抚牙牌露给他看,神色骄傲。
过了会儿,又眯眼笑道:“原来你我,都给宫里的主子办差!我叫沈坚,金石之坚。”
李德芳也笑笑,将牙牌翻了给他看,“李德芳,慈庆宫掌事牌子。”
这沈坚似乎对他很有兴趣,一路跟着他去交差,随他直走到了一棵大槐树下头。
“你,你等会儿再走!”沈坚看四下人少,直接将他拉住了。支支吾吾仿佛正要说些什么,却忽而被身后的声音截停。
“德芳。”
二人寻声回头看去。
李德芳当即欣喜的行礼:“太子爷!”
沈坚瞧清了来人,更是半跪下地喊道:“属下参见太子殿下!”
后来的事,李德芳已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那棵大槐树,在距离太液池不远的地方。那一日风朗云清,空中浮香。
但他,当时只顾着瞧天上的皇太子,哪里会在意一个小小的锦衣卫?
……
回过神来,已不知是过了多久。李德芳才缓缓走去四号档案架,翻找沈坚所谓的“公文”。
只是按照位置找出来的急递,不仅没有粘根羽毛,连火漆封口都没做。
公文?急递?
李德芳狐疑摸出里头的笺,想看看这官员怎么回事,急递不加漆封?理该问罪。驿站又是怎么收下了?不该退回么。
一打开,笺上却只有工整八个字。竟是《凤求凰》里的一句话:“一日不见,思君如狂。”
是沈坚的笔迹。
番外-李德芳终
李德芳望着这八个字,呆愣了半天。待想明白沈坚这前前后后的行为之后,不由蹙着眉头,靠桌坐下了。
目前忽然就浮出来了画面。
是沈坚当时,交代他去取公文的模样。
那时日光正盛,屋里亮的睁不开眼。
李德芳那会儿困得要死,只侧躺着,拿被子盖住头,从缝隙里眯着眼睛瞧他。
沈坚一身大红斗牛服,在日光下晕出些斑斓的光影。端的是一派标准的缇骑架子,宽肩窄腰螳螂腿。即便啥也不干,只当个仪仗,也是十足的皇家亲卫气派。
他低着头,一面往腰上系刀,一面漫不经心道:“祖宗,能不能帮我办个事儿。”
李德芳半梦半醒,被他那身衣服晃的眼花,声调慢悠悠地道:“都叫祖宗了,还让祖宗跑腿?真是不肖子孙。”
沈坚听了这话,回头顽劣一笑:“祖宗胯下无子无孙,膝下倒是子孙成群。奇事。”
这句话李德芳不喜欢听,甚至有些恼火,立时困意都下去了。两只眼睁圆,瞪着他:
“狗东西,有种把刚才那话再说一次?!”
沈坚听出这语气带火,立马换了副乖顺模样,两步过来蹲在床边,笑嘻嘻道:“无子无孙怎么了,至少是个人。哪像我,我还甘愿做条狗呢。”
李德芳在被子下头,恶狠狠白了他一眼,“脸倒是变得快。”
“祖宗……”沈坚扒着床沿儿看他,“就帮我找一下!有个急递,我一宿没合眼,看字重影找不得……不着急,你几时起了再去。”
李德芳没立刻答应,闷闷的在被子里瞧他。
“好不好?求你了祖宗。”沈坚把手伸到被子里去,胡乱摸了一把,仿佛是大腿,干脆又再那处占了一会儿便宜。
“我还要去刑房。黑不溜秋的,跟那猪一样肥的怂货大眼瞪小眼。他不累我都累了,但我也不能走啊。不耗死他我怎么交差。上边儿的皇爷爷,就给了我一天时间……”沈坚右手伸出一根小手指,强调他只有一天时间。
李德芳本就困,又被他絮叨的心烦,干脆答应道:“知道了我去!你把公文在哪房哪格儿,写到纸上。然后滚。”
沈坚忽地站起来,莫名其妙愉悦道:“哎哟,祖宗真好!”
说完兴高采烈去桌案写了,然后匆匆带上门离开。
……
这么想想,忽然就明白沈坚那会儿为什么兴奋。
李德芳捏着这张笺,越看越觉得掌心冒汗。
他实在没有被人塞过这种东西,拿在手里如同个烫手山芋,一时间扔也不行,留也不行。
想了半晌,李德芳忽地起身,翻出一根火折子来。擦燃了就想将其烧毁。
然而望着跳动的火苗,李德芳又有些犹豫。若这么烧了,心中有些不舍。不烧吧,又难受。
纠结了片刻,他还是缓缓将笺凑了上去。
笺纸经不起这灼烫。刚凑近,橘红的火焰就一缩一缩,笺纸的边角便焦黑蜷缩。火苗扑了上来,像是着急把这张笺拖入阴间。
李德芳看着那火苗往上走了一寸,心里猛一下抽痛,急忙甩袖将火苗扑灭。
笺纸缺了一块儿,但没伤着字迹。
李德芳舒了口气,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正盯着这张笺出神,忽然一阵笃笃地叩门声。
是外头值房的差役过来道:“督公,可是要卑职帮忙查找?”
李德芳脸上笑意迅速退下,冷着脸朝外头凶道:“滚。”
李德芳过去刑房时,远远听见了刷地的声音。待他走近,只见两个锁头在清洗地面。
泼出来的污水挂着一两缕殷红,人血的锈腥气缓缓浮起。地上还有两三块碎冰,将融不融的掉在水中。
“沈坚人呢?”李德芳不悦问道。
“督公,沈大人在后堂衙门,正给供状落印。”
李德芳没空搭理他们两个,脚下快得很,直往后堂走去。
穿堂而入,果然看见沈坚在衙门椅子上坐着,只不过他已经睡了过去。
他两手抱臂,怀里揣着一张沾血的供状。
李德芳视线上移,只见这傻子后脑微仰,靠住椅背。头脸上罩着一本奏疏。空白的,还未写字。
两腿就那么无所顾忌架在桌上,桌角斜丢着一本公文。李德芳瞟了一眼,是金陵之前来的押解急递。
李德芳想笑,但他还是压住笑意,冷着脸道:“沈大人。你好生悠哉。”
沈坚像被雷劈了一般醒来,脸上的奏疏掉到地上“啪”一声闷响。
睁眼见是李德芳来了,赶紧把腿搁下来,站起让座儿:“祖宗。”眼里还布着血丝,却是努力将其睁大。
李德芳懒得坐,只丢给他一个封筒,平静道:“急递当有漆封,再扣上送递人印。”
沈坚听着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一脸的怔懵。他暗里抬眼瞟着李德芳,发觉李德芳脸上平静如古井深潭。
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东西,但又不敢问。片刻后,低头盯着被丢在桌上的公文。
沈坚大略一扫,这封筒和自己的那个完全不同。
这是没找到,还是拿错了?
沈坚揉了揉眉头,低声道:“是。日后凡有急递……属下会仔细查验。”
外头差役本要进来奉茶,看见督公凶神恶煞站着,旁边指挥使耷拉着脑袋。于是站在门口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离开。
李德芳忽觉光影晃动,立时回头,只见到门口空空如也。
“走了。”
沈坚听他要走,猛从睡意中挣脱出来,急忙道:“督公,那封急递……”
他到底看到了没有?
李德芳寻声回头,目光里满满的疑惑:“嗯?”
看来他没找到……
沈坚心里明白了,那封“急递”,李德芳一定没找到。
好吧……
沈坚用力挤了下眼睛,拱手行礼道,“督公慢行。属下尚有公事,就不送了。”暗里窥了一下李德芳的冷艳眉眼,果然不见半点温存。
李德芳走了。
沈坚仍然游离半梦半醒之间。眼前一阵是黑黢黢的刑房,一阵是惨叫的冯潜,一阵又是李德芳赤条条的躯体。最后都变成了一道红影,从他面前安静的晃走了。
他不由去脸盆掬起一把水,猛一下泼在脸上。这才回了桌案,随手拂开桌案上的东西,包括李德芳丢给他的公文。
他静思片刻,才研墨抓笔,把冯潜的烂事细细写成奏疏。
待一切安排停当,日头已是偏西。
沈坚将奏疏加了封,递给去宫里送信的锦衣卫后,整个人只觉视物不清,眼珠子酸涩无比。不由闭眼稍歇了片刻。
忽地,他想起了什么!他猛然睁开眼,一把抄起李德芳丢来的公文,难以置信般翻去背面——
果然,漆口压着的阴刻篆印,是李德芳的私印!
他惊喜交加,飞速拆开封筒,里头安静躺着一张薄笺。
屏息拉出来后,却有些失望。上面只有三个字——
字不错……
沈坚:“……”
不过暗里想想,终归他看过了。沈坚又想了一会儿,忽而狐疑的捏摸着这张笺。
一开始只是捏着一角,后台将四个边角都放到眼前细细查看。仔细确认没有夹层后,他又去脸盆泼湿这张笺。
半晌仍是没有浮出什么字来。
沈坚原地想了许久,恍然大悟般跑到中庭,高举着笺,对着夕阳霞光眯了眼仔细查看。
果见一行小字,在“字不错”三字后面跟着——
今夜丑时过来。
这约是沾了白醋写就。只有透着烛火或强烈日光,才能看见。
沈坚忽然间,一点也不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