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想了想,道:“等你父亲的病治好了,你可以亲口问他。”
大概是血气缺乏的原因,江离掌心的温度并不高,在这个渐凉的秋夜里,却足以透过衣衫给予江兰泽一点温暖和慰藉。他才发觉江离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冷淡,心底的怯意消散了,脱口而出地问:“江离,你想去归云山庄看看吗?”
“……”
江兰泽转过身,面对着他:“你跟我一起回洛阳吧,父亲很想念伯父,一定也很想见见你!”
江离犹豫着没有回答。
江兰泽忙道:“我知道,那天我从你的话里听出来了,归云山庄里有内奸,所以你不信任我们,要不是被阵法困住,你肯定也不会跟我相认。但我保证,父亲还有叔父绝不会害你,他们一定会把内奸揪出来的!”
“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是谁?”江兰泽愣了愣,“你是说季师兄?可我觉得季师兄不像是那样的人,这背后肯定有原因。”
江离没接话。
江兰泽不折不挠地劝他:“再说了,不疑剑和《长生诀》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没必要独自承担,这是整个归云山庄的事啊。你是归云山庄的人,虽然我现在叫不出口,但我们可是一家人,你回家看看都不行吗?”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了他,江兰泽能明显看出江离的眼中起了波澜,忙跟着问:“怎么样,跟我一起回洛阳吧?”
在他期待的眼神里,江离慢慢地点了头:“好。”
洛阳,归云山庄。
方脸的男人披着夜色回到了屋中,灯烛一亮,映照出了站在角落的一条人影。
“嚯,吓我一跳。”男人笑了起来,“这不是季休明季公子吗?真是稀客,怎么肯来找我了,终于下定决心了吗?”
季休明紧靠着墙壁,脸色惨淡:“我见到云若了。”
“是吗,在哪儿?”
“南疆虚谷。”季休明自言自语似的,“不,不对,我早在洞庭就见过他了,我根本没认出是他,可他怎么会没长大,还一副十七八岁的模样?”
男人毫不意外:“那是《长生诀》起的作用。”
季休明怔怔地看向他。
“我那时候不就告诉过你,你义父背着你教给江云若的是《长生诀》,现在信了吗?”男人道,“说说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季休明勉强定了神,将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男人听完,感兴趣的却是另一个人:“那个跟着江云若的男人,戚朝夕,还没有动作吗?”
“他该有什么动作?”季休明不明所以。
“奇怪,这么有耐心。”男人顾自沉吟着,并不解释。
可季休明越是回想,越焦灼不安:“糟了,兰泽还跟他们在一起,云若一定会把落霞谷发生的事都告诉他的。”
“山庄中不止你一人懂得谷口的破阵之法,即便知道有人出卖,他们也不能断定是你。”男人瞥了他一眼,“反倒是你自己,成事不足,慌个什么?这一跑,江云若肯定要起疑。”
“不,”季休明连连摇头,“云若对我的态度,分明是知道了!”
“笑话。江云若要知道是你害了他们,早就动手把你给杀了,还会让你跑到我这儿来担忧?”
季休明一时语塞。
男人继续道:“不过看这情况,他很快会猜到是你了。所以我们得快些动手,赶在江云若找到证据之前,解决了他。”
季休明面如死灰:“非得这样吗……”
“你说什么?”
“我不想杀他。”季休明痛苦地闭上了眼,“拿到了不疑剑后,我常常做噩梦,梦到他和义父血淋林地躺在山谷里,还睁着眼看我。那天你说云若还活着,我是打心底觉得高兴,松了口气。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他们。”
“行了,这句话我都听了多少遍了。”男人不耐烦道,“那时候叫你趁般若教遇伏混乱,把不疑剑带走,你也是这副德行。一只脚已经陷进泥里了,你还以为回得了头?这些话说给我没用,你留着演给江云若看吧。”
季休明仍是道:“我不想杀他,没有别的办法吗?”
“要是有其他办法,你还会找我?”男人语含讥诮,“季公子,麻烦你想清楚,要么就老老实实做你的好人,一开始就别沾上这事,要么就干干脆脆走下去,少当了婊子还唧唧歪歪地要给自己立牌坊,看了烦人。”
季休明闭嘴不语了。
“江云若不死,你就别想活,听明白了吗?”
季休明咬紧了牙,“嗯”了一声。
“说起不疑剑,你研究得怎么样了,找到藏于其中的《长生诀》的线索了吗?”
“没有,除了剑身上有断过重铸的痕迹,没什么特别的。”
男人思索了片刻,道:“你先带上不疑剑离开山庄,等我的消息。如今江湖皆知《长生诀》能使人死而复生,只要江云若和他‘起死回生’的所谓师父一露面,明里暗里就有数不清的人想撕碎他抢来《长生诀》。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真不用你亲自动手。”
季休明忐忑地追问:“那你要做什么?”
“我往般若教走一趟。”男人笑了笑,忽然卷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的小臂内侧有一道黑线,沿着脉络已爬到了手肘位置,“不付出点儿代价,你以为能博得般若教的信任?”
那道黑线颜色深得可怖,像是刻在骨头里的。季休明又仔细看向男人,才发现他容色憔悴,不由得困惑了起来:“你只是江家的一个微末旁支,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秘密……你费尽心机,究竟想要什么?”
男人往外走去,推开了房门,望着灯火幽微的归云山庄,叹道:“你现在是不会懂的,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藏私心,只是为了归云、为了江鹿鸣老庄主。”
季休明愈发复杂地盯着男人的背影。
“我要先到祠堂为老庄主添一炷香,你一起吗?”男人忽然问。
“我就不去了。”
男人点了点头,抬步走入了浓黑夜色。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九渊山,般若教。
记得般若教的少主裴照正在闭关修炼,方脸男人在院落外等候了片刻,瞧见一名眼熟的婢女走近,忙上前拦住,递上了一封信:“姑娘,劳烦你将此信转交给少主,就说是江万里送来的,十分紧急!”
婢女不伸手去接,笑道:“你来得巧。少主刚刚出关,此刻正在房中休息,随我来吧。”
江万里大喜过望,跟着走进房中,果然见到裴照坐在椅上,眉宇间一股烦躁气息。他行了一礼,试探地问:“少主您提前出关,想必已经参悟心法,突破瓶颈了?”
“瞎了你的眼,怎么看得出我突破瓶颈了?”裴照没好气道,“那老不死的手里攥着最后一卷《般若秘法》,死活不肯给我,就是知道我参破不了心法关键,上不了更高境界了!”
江万里不敢出声。
裴照瞪了他一眼:“你来干什么?”
“右护法换了人,我只好斗胆来找您了。”江万里露出手臂内侧的黑线,“少主您看,再拖下去,小人可就要没命了!”
“那你可带来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了?”
“有,还是重要消息!”江万里殷勤道,“不仅关乎《长生诀》,更与您的般若教有大关系!”
裴照有了点儿兴趣:“你说。”
江万里却住了口,视线扫过房中侍候的婢女们。裴照一挥手,婢女们悉数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江万里这才道:“落霞谷的守墓人中有条漏网之鱼,名叫江离,如今正在江湖上寻找不疑剑的下落,那《长生诀》极有可能就在他身上。更重要的是,跟在他身边的男人戚朝夕,正是您般若教的左护法!”
“左护法的身份是那老不死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裴照狐疑地盯着他。
“您那时在闭关,有所不知。”江万里道,“那叫江离的小子曾经潜入教中,多半是以为不疑剑在此,结果被易卜之护法打伤,逃到山下又摔进饲养人蛊的洞穴里,眼看就要没命了,谁知左护法忽然出现,命巡逻在山中搜寻了一夜,把人给带走了。我在后面跟了一阵,这才发现左护法就是‘一剑破天门’的戚朝夕!”
“千真万确?”
“您将巡逻头领叫来,一问便知。”
裴照便派人将那头领召来,详细问了当时的情形,头领一一回答,末了还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说来也怪,左护法与那少年之间看着还挺亲近的。”
裴照思索了起来。
江万里跟着道:“岂止是亲近,依我观察,左护法已经取得江离的信任了,眼下没有动作,估计是要等他拿到了不疑剑再下手,要不了多久,《长生诀》就真要成教主的囊中之物了。”
裴照闻言,冷哼了一声,站起身从柜中拿出了个小药瓶丢在了江万里的怀中,又提声吩咐:“把几位堂主都请去教主的殿阁等我,对了,还有那位新上任的右护法。”
婢女们领命散去。
尹怀殊听到通传时,顿觉不妙,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前去,跨进殿阁,穿过主殿,走进内室,只见房中人已到齐了。
三位堂主宁钰、严瀚、贺兰站在一旁,老教主在床上吃力地撑起身子,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局势,只有红奴在旁伺候,而少主裴照气定神闲地背着手,见尹怀殊来了,便淡淡扫了一眼,转回身朝老教主道:“好,那便不卖关子了。交出《般若秘法》的最后一卷,我留你一命。”
老教主笑了起来:“小畜生,你敢跟我谈条件?”
“是我看在父子一场的情份上,给你的一个机会。”裴照道,“等过几天我拿到了《长生诀》,兴许就改主意了。”
“你拿到《长生诀》?”
“是啊。”裴照笑道,“戚朝夕近来可有给你什么消息吗?”
这名字一出,其他人不禁一愣,老教主更是脸色巨变:“你……你……!”
“不错,左护法懂得择木而栖的道理,而你已经是根腐烂的朽木了,但凡有些眼光的人,都不会选你。”说着,裴照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掠过了一旁,尹怀殊心头惊跳,冷汗瞬间满背。
“戚朝夕!”老教主怒火攻心,抓着被褥猛地咳嗽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该放他去,那时就该杀了他!”
“可惜,晚了。”裴照在床榻坐下,装模做样地去抚背,被老教主狠狠甩开,“趁我现在还对《般若秘法》有兴趣,交出最后一卷吧,爹,儿子保证让你颐养天年。”
“呸!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老教主咳得双目血红,死死瞪着他,“你杀死兄弟,害了影儿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爹要颐养天年?”
“这怎么怪得了我?”裴照满脸无辜,“影儿不是被我害死的,分明是因你而死。”
“你说什么?!”
“倘若不是你处处偏心弟弟,什么都不肯给我,我何至于亲手去夺呢?”
老教主气得浑身颤抖:“《般若秘法》的最后一卷已经没了,你这辈子都别想拿到!”
“什么?”
“在我得知影儿是如何被你害死的那天,我就把最后一卷给烧了。”老教主报复性地大笑,“小畜生,你厉害,尽管去夺啊!”
他笑得几乎喘不上气,裴照的脸色愈发难看,半晌,才缓缓摇头道:“爹,你对我实在是太无情。”
裴照拿起老教主床边的腰带,丢给红奴,打了个手势,然后起身往外走去,对尹怀殊和三位堂主道:“你们随我到外面。”
尹怀殊几乎挪不动脚步,只觉得四肢发麻,贺兰从他身旁走过,得意地笑了一声。
而红奴见他们离开了内室,才双手攥紧腰带,套在了老教主的脖颈上。老教主艰难喘息,拼命挣动起来,声音嘶哑难听:“你……连你也投靠了小畜生!枉我信任……”
脖颈一紧,他彻底说不出话来,只剩下喉咙里的破碎音节。
“您错了,其实我从未投靠过谁。”红奴手上不断用力,贴近他的耳畔轻声道,“教主,七杀门的萧灵玉门主托我代她惨死的父兄,向您问好。”
老教主骤然睁大了双眼,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了,浑身一震,便死不瞑目地横在了床上。
外面的主殿上,裴照环顾一周,最后目光由上而下地打量过尹怀殊,笑道:“我刚出关,还没来得及向新任护法道贺,可别介意啊。”
尹怀殊低垂着头:“不敢。”
当初决心投靠老教主时,他赌的就是一个时间,原以为老教主还能支撑个一年两载,来得及让他在教中培植势力,站稳脚跟,可老天简直是在和他作对,没想到少主提前出关,还这么快与老教主撕破了脸。
“我和易卜之的感情深厚,知道他死了,我很伤心,打算彻查此事为他报仇。”裴照话音一顿,落在尹怀殊身上的目光仿佛有了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不得不跪下了。
裴照微微一笑:“可我转念一想,人死不能复生,算了,何况你这右护法,当得也还不错。”
尹怀殊猛然抬起了头,一旁的贺兰更加难以置信,差点要忍不住出声反对。
裴照伸手将尹怀殊拉了起来,道:“恭喜右护法了。”
“多谢少主!”尹怀殊心有余悸,忙道,“少主恩德怀殊没齿难忘,愿为您肝脑涂地,誓死以报!”
“说这些做什么。”裴照摆了摆手,忽然道,“我记得你妹妹年已及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