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怀殊如遭雷击,预感到了什么,没有应声。
一旁的宁钰笑着接了话:“少主好记性,怀柔姑娘已经及笄,今年就十六岁了。”
裴照点了点头:“正好,我也差不多到了成婚的年纪,不如就将她嫁与我吧?”
“……”尹怀殊极为勉强地笑了一声,“柔柔一个盲女,又不懂事,怎么配得上少主?”
“我既然都不在乎她目盲,你又何必介怀?况且我看她乖巧可爱,一直都很喜欢,她哥哥又是堂堂右护法,怎么会配不上我呢?”
尹怀殊张了张口,半晌才道:“那……待我去问过了她的意思,再来回复少主。”
裴照便笑了起来:“护法若是连自己的妹妹都做不了主,往后还怎么做主般若教呢?”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尹怀殊只觉得浑身血都冷了,无法开口,却又不能不回答,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一句话好似生满了荆棘,割破了他的喉咙,吐出时几乎带了血腥味:“是,能嫁与少主,是她之幸。”
裴照十分满意,转了话题道:“方才你们也都听到左护法的身份了,戚朝夕并未与我联络,而且他手上必定有《长生诀》的线索,绝不能放过他!”
“我倒是与他见过几面,当时便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原来是左护法。”宁钰道,“少主打算解决了他吗?”
“若能收服为我所用自然最好,若是不能,那就斩草除根,免得他回教惹麻烦。”裴照对尹怀殊道,“此事便交给你了,三位堂主从旁协助。不过记住,戚朝夕是其次,抢在他前面夺得《长生诀》才是关键!”
“是。”尹怀殊顿了一下,“贺兰堂主就不用跟我去了。”
“你……!”贺兰大怒,却被一直闷声不响的严瀚一手挡了回去。
裴照无所谓道:“随你调配,只要把事情办好,别让我失望就行。”
吩咐完毕,裴照示意众人散去,尹怀殊刚转过身,却又被叫住了:“对了,稍后你命人把你妹妹的生辰八字送去祭司那里,好让他拟定下婚期。”
尹怀殊垂下眼:“是。”
“哎!不要拘谨,等成了亲,我可要跟着叫你一声哥哥呢。”裴照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
尹怀殊附和地笑了两声,没说什么。他心神不定地回到院落,推开房门,看到尹怀柔正跪在金佛前低声念诵,听闻脚步声,立即转头朝他露出了笑容:“哥哥,你回来啦。”
尹怀殊站着不动,怔怔地瞧着她,直到这时才感觉血液流动了,连带着那股肝肠寸断的痛苦也涌上胸膛,他却温柔地唤道:“柔柔。”
“嗯,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嫁给什么样的人?”
“没有。”尹怀柔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不想要嫁人,我想要永远陪着哥哥。”
尹怀殊无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他大步走到了尹怀柔的面前,双膝一弯便跪了下来,凝视着她紧闭双眸的面容:“好,好,不嫁人。”
他轻声道:“无论教中人说些什么,你都不要信,哥哥答应了你,就不会骗你。”
“好。”尹怀柔点头。
尹怀殊双手抓住了她的手,将额头抵在了她的手背上,闭上双眼,近乎虔诚地许诺:“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相信我,哥哥永远爱你,会永远陪着你。”
尹怀柔似有所感,摸索着将手轻轻地覆在尹怀殊的背上,像是把比她高大许多的青年揽到了怀里,笑着道:“不要怕,我相信你。”
静了良久,尹怀殊才起身,他走到书房,在纸笺上简短写了几句,接着吹响玉箫召来了黑鹰,将纸笺卷起塞入鹰足上的竹筒。
黑鹰仰首一声尖鸣,展翅飞远了。
在黑鹰飞过的一处院落里,堂主宁钰正在煮水烹茶,一侧脸,便见贺兰心急难安地坐在桌后,一双猫儿眼紧盯着他。
宁钰道:“贺兰堂主既然介意护法撇下了你,我替你前去说情就是。”
“不用你说情,我本就不想听他命令!”贺兰气道,“我是说你,右护法的位子怎么看都该是你的,尹怀殊他也配?”
宁钰将滚水注入杯中洗茶,平静道:“少主说了不错,我也觉得他作为右护法不错。”
“哪里不错?一身脏血,武功更差劲,他连服众都做不到!”贺兰道,“你知道吗,尹怀殊已经在教众里寻觅人选扶植了,他这次不让我去,就是打算换上自己的人,等回来把我的位子给顶了!”
见宁钰没有反应,贺兰接着道:“等他妹妹真和少主成婚了,他岂不是更有恃无恐了,堂主之位不过四个,这次是我,下次是严瀚,还是你?”
宁钰含笑瞥了她一眼:“有劳贺兰堂主担忧我的安危了。”
见他这般态度,贺兰索性坦白了,柔若无骨的一只手蹭过了他的手背,示弱道:“宁钰,上次我被正道那帮人抓住,只有你特意来救我,我心里都记得,这次你得再帮帮我。”
宁钰将泡好的茶递到了她手中,摇头笑道:“你想对付一个有软肋的人,那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他把你留在教中,反而是你的机会。”
贺兰愣了愣,忙道:“你再说清楚点!”
“我给你一个提示。”宁钰将指尖在茶水中一蘸,在桌上慢慢写了两个字。
“秦征?”贺兰读了出来。
宁钰点头,贺兰仍觉不足,手指轻轻划过他的手背,又往他掌心暧昧滑去,却不料宁钰收回了手,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贺兰堂主误会了,我对你可没那个心思,仅仅是看在相识多年的份上,好心帮你一把。”
贺兰讨了没趣,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只好讪讪离去。
宁钰怡然地品了一口茶,余光落在桌上将干的水迹上,轻轻一笑。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得知江离决定前往洛阳,戚朝夕毫不意外,而他全不商议地一同跟着,也在虚谷老人的意料之中,唯独江兰泽没有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直到走出了几里路,才纳闷地打量他们这一行四人:“咦,戚大侠没提要去哪儿,你们为什么也不问,难道他跟我们一起去洛阳吗?”
“是啊。”戚朝夕示意身旁的江离,“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江兰泽感叹:“你们师徒感情真好啊。”
戚朝夕忍不住笑了,侧头看去,江离也正在瞧他,目光一撞,立即不自然地移开了。
今日一大早就启程上路,两人没能单独说几句话,即便如此,他还是清晰感觉到了江离的无所适从,因为彼此关系的突然转变,反而有点不知如何相处。戚朝夕像是被江离的情绪感染,也不由得紧张了几分,并肩走着,连平素闲聊的话都从嘴边溜走了,偶尔见江离走得靠外了些,才伸手将他拉到近旁。
秋季的林子寂静,除了踩过草叶的脚步声,便只剩下了怦然的心跳。
有虚谷老人带路出谷,路程缩短了不少,但他毕竟年事已高,体力不支,走上一段路便要歇息片刻,等到夜幕降临时,距离能借宿的镇子还很远,于是四人决定在林中露宿一晚。
虚谷老人坐在一旁歇息,江兰泽把树枝堆起后,还得靠江离动手生火,戚朝夕便起身去那溪水捉鱼,江离下意识想跟上去,和他说几句话,可又不知该说什么,这一犹豫,戚朝夕就已经走远了,他只好坐回来,往火堆里扔了根树枝。
不多时,戚朝夕拎着鱼回来了,江离总忍不住侧头看他,他忙着将鱼料理了烤上,神情颇为专注,侧脸被融融火光映着,说不出的清俊好看。
吃饱之后,各自歇息,江离对着火堆,没来由地有些失落,正在这时,戚朝夕忽然躬身凑了过来。
江离心头一跳,看向他:“你干什么?”
戚朝夕盯着他的双眼,笑了:“你说我干什么?”
江离匆匆扫了一眼,另外两人都背靠着树闭着眼,也不知睡了没有,忙道:“他们还在。”
“已经睡着了,你小声点儿,嘘——”说着,戚朝夕吻上了他,勾着他的舌尖吮吸,江离没有真的抗拒,还在试着生涩地回应,戚朝夕的呼吸顿时急促了,几乎压过了火堆的毕剥燃烧声。
江兰泽那边突然传来了什么声音,江离当即抵着戚朝夕的胸膛推开了他,转头去看,却见江兰泽双眼还紧闭着,不太舒服地动了一下,发出了几声模糊梦呓。
江离松了口气。
这一吻仿佛是小心偷来的,戚朝夕忍不住无声笑了起来,江离转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今天一直偷看我,难道不是想亲我?”戚朝夕轻声问。
“现在不想了。”江离道。
“哦。”戚朝夕笑得更厉害,“那我走了?”
江离一把拉住了他,戚朝夕微微挑眉,江离低声道:“你在这儿睡也一样,反正上次我也是在你怀里醒的。”
戚朝夕止不住地笑,便靠着树坐下,伸手把江离揽到了怀里,江离也顺从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冷不冷?”戚朝夕问。
江离摇了摇头,闭上了眼,感觉到了戚朝夕身上的气息与温度,明明前一夜还折腾得他难以入眠,此刻却使他安宁,他放松下来,不知不觉睡得深了,一夜无梦。
他们一行四人出了山谷,到附近的村镇上买了马匹后,脚程顿时快了许多,朝洛阳北上,气温渐冷,沿途景物跟着变化,林叶泛黄凋零,马蹄踏过一层枯叶,发出的细碎声响听着颇为萧索,几乎令人错以为是一路走入了深秋。
几日过后,到得一处名叫平川的镇子,他们牵着马走入,打算歇息片刻再买些干粮,然而刚一进镇,便觉察到了异样。
街上十分热闹,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混杂着许多执刀佩剑的江湖人,从身形步伐来看,其中不乏高手,这些人相互打量着,又转头四顾,似乎在寻觅着什么,一见陌生人进镇,便纷纷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戚朝夕与江离对视了一眼,确认彼此脸上的面具毫无破绽,便安下了心,暗中观察起了周遭。
走了没几步远,竟又瞧见了身着绿纹白衫的青山派弟子,这下连江兰泽也意识到了不对,出声问道:“这镇上出了什么事吗,青山派居然也在,看他们的样子也不像是路过的。”
“看看再说。”戚朝夕道。
江离忽而放缓了脚步,目光无端被不远处的铁匠铺给吸引了,铺子老板正擦着满头热汗,跟旁边的客人说着什么,那客人的面容平常,身影倒有些熟悉。没等他想起,客人递过去了一个缠着布条的瘦长物件,铺子老板接过,登时失声叫道:“哎哟,这么好的剑您怎么舍得熔了!您若是不想要了,卖给咱家也成啊!”
说着,老板握住剑柄往外一拔,冽冽寒芒迸射而出,几乎晃了人眼。江离瞳孔骤缩,那客人慌张地往外扫了一眼,飞快抢回了剑,踏过窗子跃上屋檐,身形如电地逃了。
“站住!”江离喝道,一瞬间飞身而起,急掠追去。
几个同样注意到剑光的江湖人紧随其后,而街上其他的江湖人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见屋顶上急速奔过的人怀里抱着把剑,霎时激动起来,纷纷动身追赶,人流哗然涌动,甚至撞翻了路边的几个摊子,场面一时可谓壮观。
“这是怎么了?”江兰泽惊讶道,“我们要不要也跟上去看看?”
“以江离的武功足以应付,先等他回来,人太多了,不要轻举妄动。”戚朝夕道。
沉默了一路的虚谷老人忽然开口:“那是不疑剑。”
两人不禁一愣,再抬头看时,人影已经逃远了。
那人的轻功出众,步履如飞,翻下房顶后在镇中交错的街巷中穿梭,还不忘抓起晾晒在巷中的衣物往后扔去,江离紧追着他不放,灵巧地一俯身便闪过了迎面扑来的衣物,追在其后的几个江湖人反应就没这么快了,单是跟上就已用足了精力,被突如其来的袍子兜头罩住,不辨方向,还差点绊了后面的人。
越追越偏远,几条主街被甩在身后,两旁的屋舍逐渐低矮破旧,脚下也成了坑洼土路,不时有杂物横挡在前,江离不得不分心留神,但他看得出前面那人狂奔下来,气力渐有不支,便提了口气,追得更紧了。
然而那人突然朝一堵土墙冲去,纵身翻了进去,江离连忙跃上土墙,放眼一望,不由一惊。
只见土墙外是错杂连片的棚屋,穷人混住在此,难以分辨道路,那人更是没入了忙碌吵闹的拥挤人堆里,再看不到了。
江离犹疑了一下,还想跟下去再找,身后却突然传来了道温和声音:“不要追了,已经跟丢了。”
江离没注意到身后还有人跟上了,回头看去,见一青年停步墙下,抬头望来的面容俊秀温润,居然是青山派的沈二公子。
沈知言缓了口气,解释道:“那边屋舍错乱,你进去只会迷路,不等找到人,他就已经从别处逃了。”
江离点了头,从土墙上跃下。
“你的身手不错,不知怎么称呼?”他朝江离笑了一下,“在下青山派沈知言。”
在洞庭时沈知言和他打过交道,江离不会扯谎,更担心一开口就暴露身份,便又一点头,顾自离开了。
沈知言倒不介意他的冷淡无礼,无奈地摇头笑了。
江离回到街上,戚朝夕三人还牵着马在原地等候,一见面便言简意赅道:“那个人手上是不疑剑,追丢了。”
“真剑?”戚朝夕问。
“嗯,我看到剑身上重铸的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