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朝夕并不反驳,转向了虚谷老人:“前辈觉得如何?”
“未必妥当,但此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虚谷老人道。
戚朝夕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看向床上的江离:“等他醒了再决定吧。”
翌日,直到将近正午,江离才缓缓转醒。
他的精神不错,气色也如常,除了鬓边新添了一缕白发,看上去与往日别无二致。见他坐起身,戚朝夕还是忍不住想扶一把,江离却摇头拒绝了,一双眼直盯在戚朝夕裹了绷带的手腕上,低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戚朝夕一抬腕躲开了他伸来的手,笑得漫不经心:“这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还好奇你的牙印?”
“我给你换药。”江离掀被下床,去行囊里找出了药瓶。
实在拗不过他,戚朝夕只好在桌旁坐下,妥协地将手臂递了过去。江离轻轻地将绷带揭开,露出的仍是肉红色的伤疤,尚未结痂,显然伤得不轻,何况右腕还是习武之人严防的经脉要害。他抬眼看着戚朝夕,问道:“疼吗?”
自从年纪渐长、娘亲自尽后,他就再没被这么珍而重之地问过,戚朝夕心头顿时软得一塌糊涂,装模做样地想了想,才道:“有那么一点儿疼,不如你亲一下试试,说不定就好了。”
他本想逗江离笑,可江离垂下了眼,一言不发地握着他的手,低头亲吻他的伤疤。那触感是柔软的,微有些痒痛,连带着心脏也变得酸胀,戚朝夕面上的笑容维持不住了,反手抬起江离的下巴,倾身吻住了他。
一吻浅尝辄止,戚朝夕在呼吸可触的距离下,不自觉地温柔了声音:“好了,现在一点儿都不疼了。”
江离定定瞧着他,又转开视线,小心地为他上了药,将手腕重新包扎好了。
“你先吃点东西吧。”戚朝夕站起身招呼伙计。饭菜是早就吩咐下的,一直备在后厨温着,不一会儿就送了上来,温度正合宜。
戚朝夕一手随意支着下巴,颇有兴致地盯着江离吃饭,却见他舀了一勺粥,先往自己这边递来,便道:“我吃过了。”
江离不做声,又往前一点,把那勺粥递到了他唇边。
戚朝夕不由得笑起来,低头吃了,于是两人你一勺我一勺地用起了饭。
戚朝夕知道江离是对咬伤了自己的事耿耿于怀,一时半会也哄不开心,便去转移他的注意力,先简述了昨夜断崖下般若教与七杀门交手的事,又若有所思道:“江离,你觉不觉得尹怀殊像是故意把不疑剑给扔下去的?”
江离思索了片刻,开口道:“尹怀殊与七杀门有勾结?”
“很有可能。”戚朝夕道,“看昨日他和宁钰的样子,易卜之死后,应当是他继任了右护法,但无论是武功还是教中威望,这位子都不该落到尹怀殊的头上,其中必有蹊跷。”
“尹怀殊称你为左护法,般若教都知晓你的身份?”江离问。
他果然听到了那句挑拨离间的话,戚朝夕下意识观察着江离的神情,答道:“仅有老教主一人知道,但尹怀殊既然明说了,就意味着教中出了变故,我的身份随之暴露了。”
江离皱起眉:“万一般若教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该怎么办?”
“那就难办了。”戚朝夕叹道,“所以我得低调行事,隐姓埋名,千万不能被人发现了。”
“可沈知言已经知道是你了。”
“这倒不要紧,我也知道沈二公子的一个秘密。”戚朝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转了话锋,“当务之急还是阻止七杀门找到不疑剑,江少庄主的主意正是寻求沈二公子的帮助,以青山派的力量对付七杀门、协助寻剑,你觉得如何?”
“什么秘密?”江离眉头皱得更紧。
“小醋坛子想什么呢,我跟他可没有私交。”戚朝夕忍不住笑了出声,伸手在他的额心轻轻一弹,见江离不自然地低头喝粥,方收回手,压低了声音道,“是我偶然发现,堂堂青山派二公子的心上人居然是魔教的尹怀殊。”
江离惊诧地抬起头。
戚朝夕意味深长地一挑眉,继续道:“以此来看,江少庄主的主意确实有可行之处,沈二公子若是想见他的心上人一面,自然会帮我们。”
江离沉思良久,才点了头:“好。”
说话间也用完了饭,两人商定,便前去虚谷老人与江兰泽所住的房间。江兰泽一听他们同意,立即来了精神,自告奋勇要带他们去与沈知言商谈,说着便往外走,江离却站在屋中没动,突然道:“我有话想问钟前辈。”
戚朝夕深深看了他一眼,但也没多说,笑着答应后便同江兰泽离开了。
江离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迟迟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沉默着。
虚谷老人端着杯热茶,见他情绪低沉,揣测道:“看来你记得自己失控时发生了什么?”
江离这才转回视线,点了头。
“你想要问我什么?”
“为什么……”江离开口又顿住,像是在艰难整理一片狼藉的思绪,“我闻到了江兰泽身上的血腥味,却没有反应,那时只有一个念头……是真的想要把他吃下去。”
这个‘他’不须明说,虚谷老人也明白指的是戚朝夕。
虚谷老人沉吟半晌,忽然问道:“你喜欢他吗?”
江离不防他问得如此直白,却仍点了点头。
虚谷老人便长叹了口气,慢声道:“你对戚朝夕有情,自然催生出欲念,同时他让你感到安全,毫无威胁,而被《长生诀》反噬失去神智之人如同一匹野兽,趋利避害,遵从欲望,正是本能。”
江离愣住了,轻声问道:“所以我越喜欢他,就越可能吃了他?”
“……不错。”虚谷老人面露不忍。
江离再度沉默,静得几乎无声无息,不知过了多久,虚谷老人只觉得手中的茶也冷了,才见他复苏一般用力闭了闭眼,开口道:“麻烦前辈代我向江兰泽道歉,不能同他回洛阳了。”
“你要离开?”虚谷老人问,“去哪儿,独自去拿不疑剑?”
江离点头。
虚谷老人搁下茶杯,连连摇头:“江云若,七杀门有上百人,你能以一敌百不成?”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虚谷老人的目光沉下:“看来你心意已决,我是劝不住了?”
江离再度点头。
“……”虚谷老人道,“那你没有话要留给戚朝夕吗?”
仿佛是被戳中了要害,江离毫不动摇的神色一瞬碎裂,他张了张口,却像哑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于是近乎狼狈地摇了摇头,转身快步离去。
江离回到房间,并没什么行李可带,抓起了青霜剑便要走,可又像被一张无形的网困在这间房中,纠葛在心底的情绪也生出了无数藤蔓捆绑住了躯体,他挪不动脚步。
江离只好抬起头,慢慢地环顾四周,像要将一切深深记住,又像借此强迫自己忽视那些滋生作乱的心绪,如同强行撕去魂魄的一部分,心底空得厉害。他走近床畔,蓦然瞧见戚朝夕那侧的枕上躺着一根长发,他伸手拿起,长发在明媚阳光中宛如一缕墨痕。
江离静静地瞧了许久,将这根头发小心收起。
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另一边的两人出门后,不过十几步便停在了沈知言的房前。江兰泽与虚谷老人所住的客房是由青山派弟子让出来的,自然离得不远,戚朝夕回头望了一眼,旁边的江兰泽已敲响了房门。
沈知言见到他们不免惊讶,却仍不失礼数地将二人请入房中说话。
房门一关,戚朝夕便不再遮掩,伸手揭下了脸上面具,朝沈知言一笑。沈知言也不多问,回以微笑:“看来两位是有要事与我谈了?”
“沈二哥,我们想请你帮忙拿回不疑剑。”江兰泽开门见山,将昨日在山洞里的一遭经历讲了,他到底还算机灵,知道把涉及季休明的地方给含糊过去,只重点描述了不疑剑坠落断崖,崖下又被七杀门封锁的事。
沈知言闻言沉吟起来,戚朝夕便不紧不慢地补充了句:“实话说,七杀门人数虽多,但我们想些办法倒也不是不能应对,只是怕尹怀殊不会善罢甘休,般若教埋伏在后,这才想请沈二公子出手相助。”
沈知言的眸中果然起了波澜,看向他们:“你们的意思是般若教由尹怀殊统领,他如今正在镇上?”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江兰泽道,“那个把剑扔下去的男人就是他!”
沈知言似乎想到什么,忽然明白了,无奈一笑,他随即收敛神情,认真答道:“不疑剑事关重大,青山派自然不会坐视其落入邪道手中。稍后我派弟子去那断崖下的山坳察看,待掌握了七杀门的具体布置再做计划,你们意下如何?”
“二公子办事果然妥当。”戚朝夕道,“只是不知平川镇上有多少青山派弟子?”
“算上我,一共三十人。”沈知言想了想,“我会传信给大哥,请他速速带人前来支援。不过七杀门随时可能找到不疑剑,事态紧急,我们不能坐等,得先做行动。”
“至于般若教……”沈知言略有迟疑,看向他们。
戚朝夕却忽然往外偏了一下头,他从进门后就一直分神留意着虚谷老人那边的动静,只听房门被猛地推开,江离的脚步声响起又匆匆远去。
“怎么了?”江兰泽纳闷地看着他。
“抱歉,突然想起件事。”戚朝夕拍了拍江兰泽的肩膀,“麻烦少庄主把与般若教的接触,尤其是尹怀殊的言行给二公子详细说一说,剩下的等查探的弟子回来我们再商量吧。”
说罢,他朝沈知言点头致意,先行离开了。
听江离的脚步声是回了房间,戚朝夕停步在走廊上,瞧着紧闭的房门,没来由地有些不安。
没等决定是否进去,房门忽然打开了,江离快步而出,险些撞在他身上。
戚朝夕扶了一把,注意到了他手中的剑:“这是要去哪儿?”
“我……”江离连退几步,惊愕万分,没料到会正碰上他。
他这一答不上话,戚朝夕便立即反应了过来:“你要离开?”
江离仓皇避开他的视线,扯不出像样的谎,只得默认。
“为什么?”戚朝夕眼神黯下,“你还是信不过我,觉得我与般若教勾结?”
“当然不是。”
戚朝夕上前一步,反手关上了房门:“那是为什么?”
江离沉默着,看了一眼他缠着绷带的腕子。
戚朝夕跟着低眼看去,活动了一下手腕,缓了语声:“这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江离低声道:“那下一次呢?”
“……”
江离终于看向他,道:“我不想害了你。陪着我,你的身份也会随时暴露。”
“所以你想离开,希望我们再也不见,就此了断?”戚朝夕问。
江离的神情挣扎,好一会儿,才涩声道:“你还有很长的一生。”
戚朝夕不带语气地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即便我再难过,等过了今年冬天,知道你在某个地方已经死了,也就慢慢放下了,两三年后,偶尔回忆或者干脆忘了你,我还可以遇到一个人或者许多人,像拥抱你那样拥抱他们,像亲吻你那样亲吻他们,甚至做些我们还未做过的事?”
江离竭力克制,却终究藏不住难过,而越到后面,戚朝夕说得就越慢,仿佛一把凌迟的钝刀,只为触痛他。
江离深吸了一口气,才努力维持住了平稳:“这也没什么不好。”
“你知不知道我说喜欢你是什么意思?”
“我知……”
“你知道什么?”戚朝夕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我说和你在一起,难道只是为了一时快活?”
江离哑然无语。
“江离,你没有想过为了我活下去吗?”
江离颓然至极地闭上眼,轻轻摇头:“……我不敢想。”
他不敢触碰这个念头,如同沙漠中的苦行者畏惧太过美好的海市蜃楼,永不可及,只会让他愈发煎熬痛苦,让他再也无法甘心接受这残酷宿命。
戚朝夕盯着他,忽而又问:“你为了不疑剑跃出断崖时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戚朝夕点了点头,像是把这四个字咬在齿间,声音压得又低又慢,“如果不是我留了一手,没有把半截钩索放下,那会儿就是你临死的最后一刻。”
江离下意识想辩解,戚朝夕根本没给他机会,继续道:“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自己,你的心里就只有那把剑!”
江离怔怔的。
“你混账!”这是戚朝夕第一次真正对他动了怒。
江离什么也说不出口,静静地望着他。
戚朝夕长长地吐出口气,疲惫浮上了他的面容,他侧过身不再看江离,沉默地倚靠在房门上。
两人谁也没有动作,静得连空气都凝固,仿佛要这样僵持到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最终走廊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戚朝夕警觉起来,将房门拉开一指缝隙,望见一群江湖人快步上了楼,走在最前的是天门派的孟思凡,旁边还有几名青山派的弟子。
这声响引得不少住客出门张望,戚朝夕便戴回面具,跟着打开了房门,江离也出来察看情况。
只见那群江湖人停在了沈知言的房前,青山派弟子叩门,沈知言出来一见这场面不禁一愣,犹疑道:“诸位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