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半梦半醒间,发觉热闹的酒肆突然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但他头脑被酒水泡得迟缓,也无心去管,仍伏在桌上睡着。有人走到了他对面坐下,他不耐地皱了皱眉,并不理睬,然而对方伸手抓住他的酒坛,竟以一股不容抗拒的劲力从他手里抽了出去,男人一惊,这才觉得不对,撑着身子昏昏然抬起头来。
只见桌对面端坐着个锦黄衣袍的青年,面目温润仿若富家公子,可身后站了一排满是煞气的黑衣人。这间酒肆已被黑衣人给控制了,掌柜和酒客都在黑衣人横起的刀下大气不敢出,震惊地往这边望着,想不出这烂泥一般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男人目光清醒了几分,看着般若教的堂主宁钰将酒坛拿近嗅了嗅,摇头笑道:“这等劣酒,怎么配得上季公子?”他将酒坛信手砸了,提声道,“掌柜的,上你们最好的酒来。”
掌柜的忙不迭爬起来,扒出一坛自留的好酒,捧了上来。
宁钰拍开泥封,浓烈的酒香便飘了出来,他取过两个干净酒杯斟满,端起一杯朝对方致意,而后一饮而尽。
季休明默然地看着,没有反应。
宁钰扫了一眼周遭胆战心惊的酒客们,像是才想起他们存在,笑道:“快把人都放了吧,怎好让季公子见了血。”
黑衣人依言收了刀,酒客们你望我我望你,个个惊慌,到底有个胆子大的,朝这一桌拜了拜,口中道:“谢这位大人,谢季公子!”说罢,拼命往外跑了出去,果真没有人拦。
其他人如法炮制,一时乱糟糟地叫着季公子,这称呼许久不闻,季休明忍不住又皱了皱眉,像是被刺痛了。
转眼间,酒肆里的闲杂人等逃了个精光,连掌柜也顾不上店了,只剩般若教众人与季休明一个。
“聊表诚意,季公子可愿喝下这一杯酒了?”宁钰问道。
季休明垮着肩膀,垂下头让蓬乱的长发遮住脸,道:“你认错人了,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季公子。”
“不是便不是吧,”宁钰十分爽快,“我只是来找你的,因为我需要你。”
“需要我?”季休明不禁冷笑,似乎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新鲜得很。
“自然,而且我看得出来,你也需要我,需要一个容身之地。”
季休明撇开头,不耐烦道:“听不懂你说什么。”
宁钰微微一笑,极有耐心:“以你的天资武功,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归云山庄哪一个比得过,怎么如今那群远不如你之人还过得惬意,你却要将余生烂在这个破酒肆里,再也无人问津?季公子,你真的甘心吗?
“……”
“这江湖上,除了般若教,不会有更适合你的地方了。季公子,你可能对我教误会太多,其实我们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都是些被辜负、背叛、抛弃的可怜人,聚在一起取暖过活,所以我们教中不同于所谓的武林正道,从不计较出身嫡庶、过往经历,你跨入三重朱门,便成了新的人。”
“……”
“何况我很欣赏你,已向如今掌事的右护法举荐了你,他答应说只要能将你请回,堂主之位自然有你一份。”
“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答应你的。”季休明冷硬道。
“归云山庄的江万里与我教有些交往,透露了许多消息,想当初落霞谷一事也有季公子的功劳,这并非是我们初次携手,为何还如此抗拒呢?”宁钰话音一顿,笑了一笑,“季公子泄露破阵之法一事,归云山庄应当已经知道了,但为了维护颜面,消息并未外传,算下来,如今江湖上还都不知道呢。”
季休明脸色一变,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抬眼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宁钰笑意不减:“不再考虑考虑吗?”
“……不,”季休明绝望地闭上了眼,声音含混,“我不想再跟江湖有任何牵扯了……我不想再见任何人……”
“我明白,我已为你安排好了。”宁钰抬手唤来一名黑衣人,将一个漆绘精美的木盒放在了桌上。
季休明不明所以,犹豫着伸手打开了盒子,只见其中躺着一副苍白的面具,双眼空洞,唇线笔直,无悲亦无喜。
宁钰的声音温柔:“从此以后,你无须再因这个身份痛苦了。”
季休明瞧着这副面具,突地被一股强烈的悲意攥住了心脏,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颤抖着手拿起了酒杯,洒得酒水洇在衣襟上一点点深痕,如泪一般,他将酒一口吞下,没尝出滋味,只有辛辣呛人。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
雪一连下了几日,直到江湖人士汇合,齐围在了般若教下的那天,铅白的天幕下仍飘着鹅毛似的雪片。
天蒙蒙亮,九渊山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遍山银装素裹,枝桠间堆得晶莹,山间显出了冬季独有的寂静,半点声响也不闻。
山河盟的新任盟主孟思凡是与三大门派商议了许久,才将发起突袭的时辰定在了此刻,再晚一些天色大亮,恐怕般若教立即察觉,而再早一些四下还昏黑着,哪怕众人对着戚朝夕画下的地图记熟了,也敌不过般若教对地形的了然于胸。
于是江湖众人藏在风雪声中悄然行进,沿途没遭遇什么阻拦时已觉得纳闷,等真摸到了九渊山下,望着空寂的皑皑山岭,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了起来。
“盟主,您看这是个什么情况?”有人压着声音问道。
孟思凡没立即回答,先看向了跟在后面的戚朝夕。
正是日出前最冷的时候,江离本就不耐寒,一路走来更被风吹得透凉,戚朝夕握着他的手,下意识搓捏着他冰块似的指尖,仿佛在摩挲珠串,见状只粗略一扫,道:“雪地上平滑无痕,起码从昨夜起就没有守卫巡山了。”
广琴宗的宗主林示笑道:“莫非般若教是要请我们上山?”
“会不会是那个尹护法自知不敌,已经趁我们没发觉的时候弃教逃跑了?”江兰泽搓着手掌问道。
“不会,”青山派的沈慎思道,“先到的门派一直驻在附近镇子上盯着,从没见过般若教有人外出,更别提逃跑。”
孟思凡开口问道:“戚大侠有何看法呢?”
戚朝夕眼望着上山的长长雪阶,道:“此次参与围剿的武林正道与般若教的力量差距显而易见,以我对尹怀殊的了解,他不会选择胜算甚微的正面交锋,而会极尽所能地设下计谋来削弱我们的力量,眼前这个,应当就是第一道。”
说着,戚朝夕随手折下了一截枯枝,注入劲力掷向了前方,枯枝笃的一声插入雪堆,除此之外,再无动静了。
江湖众人的神情不禁复杂了起来。如此情形,他们大多也觉得有诈,但偏偏半点不见端倪,教人无从下手,说出去是武林正道声势浩荡地聚集于此讨伐魔教,可对着一片空无人迹的雪地犹豫不前,实在令人颜面扫地。
孟思凡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却见一个手提重剑的男子越众而出,一边走上前去,一边嗤笑:“什么阴谋诡计,我看是故弄玄虚的空城计,看看把你们吓得大眼瞪小眼,一步都不敢迈了!”
“哎——”旁边人想要拦他,可见他一脚踏上了石阶,无事发生,不由得缩回了手。
男子哈哈一笑,大步迈上:“怎么样——”
倏然有破风声起,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闪,那男子已僵在了原地,后续的话音消失了,唯有血腥味散在冷风中。
众人大惊,纷纷急退了两步,定睛再看去时,那男子仍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
“你们看,那是什么!”
一颗红珠子悬在了空中,渐渐延伸成从男子脖颈中拉出的一条红线,往下滴落着血,众人细看之下,才隐约瞧出有数根银白色的细线交错在男子的周身,其中一根线横过半空,割开了男子的喉管,血液顺着流淌,才将这融入雪地背景的丝线显出了形状来。
“是千丝弦,”戚朝夕迅速判断了出来,“方才有雪地下的什么东西被踩碎的声音,看来这埋伏需得人踏上去才会触发,树枝石块试探不出。难怪山上的巡卫都撤走了。”
他拔剑前挥,剑尖如流水般切下,丝弦纷纷断裂,那男子身体失了支撑,仰面倒滑下来,表情还凝固在大笑时,气息早已断了,只有喉咙上的那道红线汩汩淌着还冒着热气的血,将雪地化得一团湿红。
“这要怎么过去啊,不知道底下藏了多少埋伏。”江兰泽望着无尽的雪地,“既然不踩碎就没事,那我们先将雪扫开,清除了埋伏再走?”
“行不通,”沈慎思道,“般若教很快就会察觉,不会给你时间清扫的。”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又落在了戚朝夕的身上。
“埋伏本身并不复杂,想要破解倒也简单。”戚朝夕道,“随便找些人先趟过去,然后将千丝弦切断就成了。”
话未说完,众人看他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异样,戚朝夕便十分自然地转了个弯,笑道:“当然,拿他人性命垫脚是魔教所为,诸位断不会做这种下作事,只是除此之外,我一时也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其他人更是一筹莫展,甚至有人低声提议:“要不先饶魔教再活几日,咱们等雪化了再来?”
孟思凡脸色登时一凝,听出这是萌生退意了,他们在这山前已经犹豫了太久,最易消磨斗志,而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他更明白,一旦今日退去,他辛苦筹划才聚起来的这帮江湖人士只会如一盘散沙,再难重来。
“我来开路。”孟思凡开口掷地有声。
“什么?!”众人惊讶地转向他。
“大师兄不可以,这样太危险了!”魏柯急道。
孟思凡一手制住魏柯,坚定重复:“由我在前开路,斩断那些丝弦,你们跟在后面踩稳了我的脚印,便能确保安全了。”
林示宗主赞许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
“不妥。”戚朝夕道,“在场这么多人,踩着脚印排成一长队行进,简直就是给人当活靶子打。”
“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何况这世上能有多少十足把握之事?”孟思凡朝众人郑重一抱拳,道,“倘若诸位信得过我,就随我一同攻上般若教,我会拼力速上,减少遭受偷袭的时间,诸位再多加防范,我相信这一关绝不会拦住我们的脚步!”
“好,我们随你去!”不知哪派的掌门当先应下,说着解下身上软甲,让弟子捧到了他面前,“你有这般胆识,我算真心实意地服了你这个新任盟主,这是我派至宝金丝软甲,你穿上,那千丝弦便伤不了你。”
其他人也被孟思凡的话打动了,脱下各自护腕、护颈等物件,送到了他面前。
孟思凡全没料到这情形,盯着手里沉甸甸的软甲,又看看众人催他换上的神情,竟显得有点儿呆,身旁的师弟师妹们拿不出什么,便一叠声地叫着“大师兄你要多小心啊”,他心头久违地一热,忙垂下眼,将护甲都换上了。
再不多言,孟思凡回转过身,拔剑出鞘,毫无犹豫地踏上了积雪覆盖的石阶。
破风声又起,可孟思凡更快,他在抬步时便是起手式,长剑飞旋而过,银白色的丝弦冰棱般纷纷断落,他的脚步也快,仿佛这世上全无可阻挡他之物,哪怕不防被几根斜刺里的千丝弦割伤了脸颊,也丝毫没有慢下。
江湖众人与他隔了段安全距离,望去时,瞧不清那些凶险细丝,只觉他是在这漫天大雪中纵情舞剑,酣畅淋漓。
众人看得热血沸腾,稳稳地踩住了孟思凡留下的脚印,迅速跟上,宛若一条深色的长龙窜上了雪山。
行至半山腰时,般若教终于忍不住现出了踪迹。远处黑影隐约一闪,下一刻风声携着无数尖啸扑来,密密麻麻的箭矢如一团黑云压下,众人急忙举起兵器抵挡,虽一直有所防备,但正如戚朝夕所说,他们的身形活动不开,避无可避,导致不少人中箭,甚至有人不慎跌倒雪地,引得数根千丝弦倏然抽起,血溅当场,还殃及了周遭旁人,一时间情况颇为惨烈。
戚朝夕挥剑挡去箭矢的同时,探手抓住了江离的手臂,带着他飞身跃起,江离瞬间明白了戚朝夕的用意,于是足尖点过林木梢头,蜻蜓点水般掠向前去,捕捉到了那些躲藏黑影的所在后,翻身落在了般若教众的正中。
这雪地下不知埋藏了多少陷阱,而般若教所在之处,必然是最安全的,他们既然现身,事情就容易多了。
果然,江离踩到了厚实的雪,听到的只有脚下细微的咯吱声响。
般若教众一惊,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深入敌中,扬刀一齐围了上去,这时却听上方衣袍翻飞的声响,一人仰头看去,只觉视野一花,肩上一沉,便再无知觉了。
戚朝夕跪压在两个黑衣教众肩上,双手按住了两边头颅一拧,膝下的身子软倒下去,他这才落到地上,再度拔剑出鞘。
后方的江湖众人见状,也想通了其中道理,轻功较强的纵身跃起,踏过枯枝树杈跟上,轻功差一些的也不再被动于雪地中,翻身踩上了已在林中纵横出现的千丝弦上,更灵活地应对来袭。
孟思凡顶着不时袭来的箭矢,前进的速度仍未减缓,随着他的一声大喝,终于斩断了最后一段丝弦,一步跨入了踏踏实实的雪地,仅是稍作喘息,他便加入了与般若教的混战中。
而般若教被这些急扑上来的江湖人牵制住了,无暇再朝后方放箭,剩余踩着脚印行进的江湖人得了机会,全力前冲,杀入了安全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