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的……”玛风挥手:“南面的……”
两只手啪地一拍:“钵头摩华!野种。”
周檀意识到她的意思,微微沉吟。
“是……”赫连允说:“我也看出,北面的术法,多会借用自然之物,比如星辰、河海,或是莲花,南面常见的法子反而是蛊毒。但当日炸矿的那些东西……”
他点头,又道:“既有借力,又有毒,像是个混杂起来的东西,很是奇怪。”
“长得是够奇怪的。”周檀认可地说道:“堪舆阁一向神秘,我对他们,没什么了解。”
堪舆阁是个徘徊在宫禁边缘的建筑,它虽位于皇宫后苑,那是富丽建筑最为集中的地界,却只有荒凉突兀的一座宅院,仅仅守着,高攀天际的一座摘星楼,人人也都要说上一句,摘星楼关乎天机国运。
极少有人知道那楼中藏着什么秘密,在世家子弟年幼的脑袋里,那是个堪比冷宫的荒地,风呜呜地吹,杂草丛生无人烟。
他们将它视为探险地,对闹鬼的传说津津乐道,却极少涉足。
好玩的物什太多了。上河下河一通闹腾,偶尔想找个刺激也要去凶名在外的荒郊野宅里探险。他们踩着父辈的肩膀,敢想也敢做,没什么不敢闯的。
铜锁一挂,内外便是两个世界。
周檀回忆起见识到的东西,也发觉诡异,堪舆阁的术士们虽然没有资格参议朝政,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却不可谓不低,他们随意穿行皇宫禁地,世家都需高看一眼,嫔妃宫女更是言听计从,连穿衣戴花各式小事,都要去听一句术士的话。
但花大力气营建的摘星楼,为何会任由它荒废?
为何术士们,时常外宿在位于朱雀大街拐角处的几间私宅中,都不曾常常出入铜锁背后的庭院,那本该是,他们最常踏足的,地方。
太诡异,除非那铜锁,是为了隐藏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宫墙中秘辛委实多,众芳摇曳百花齐放,谁开败了开残了凋零了都是常事儿,宫中的妃嫔几乎都要在帝王爱宠和家族间如履薄冰,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顾一个挨着冷宫的荒院?
周檀自己,连妃嫔们的位份都分不清,偶尔入宫时,心思也不放在她们身上,他抿着唇思前想后,发觉堪舆阁对于自己而言,居然接近一无所知。
玛风再度开口,又是炸雷,她聊起八卦,嗓音低沉:“说真的,云华坑蒙拐骗无往不利,最后被徒弟当成祭品上贡了,真是叫人替他臊得慌。活神像,只怕就是真事儿。”
赫连允却走了神,周檀挨他坐,正坐在他膝盖下方的矮凳上,从脖子到腰软得支不起来。
薄薄的耳垂恰好映在眼前,上面一点红,跟包子褶似的。捏住两只发红耳朵,轻轻一叠,汤包就要溢出水来。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心里说这南郡的汤包,味道当真是好。
“活,神像?”瘫成一团的“汤包”直起身来,问道。
“歪门邪道,跟谁学的?!”大萨满忙不迭呵斥道:“丢不丢人,一天天的。”
“嗨……”玛风混不吝地挥手,无视暴跳如雷的师傅,只说:“什么邪不压正,总不能对它们一无所知吧。郎君啊,吓人着呢。据说啊……”
她娓娓道来,捏着细嗓门:“献血肉,迎活神,所求必有应。这血肉吧,还必须是属于至亲之人,或是子女,或是父兄,或是极为亲近的人,比如,师徒。
看到你有悖逆人伦的修行心,才会降下恩惠,让你得偿所愿。据说制法复杂,需将其……”她停顿一下,刻意放轻嗓音,几不可闻:“亲自处理。”
大萨满脊背发冷,他狠狠盯着玛风:“知道的还挺清楚。”
玛风了然,嬉皮笑脸:“嗨,我们这种表面师徒,哪能呢?”
周檀倒也听说过云华,谈不上国师,但地位超然,三番五次能在官事儿上插几句嘴。
前些年的隆冬日子里,云华骤然失去了踪迹,周檀也没再听说过,他去了何处。
传闻里总说,堪舆阁里一师三徒弟,算上倒也没人说出个所以然,三徒弟是哪三位。
“有人说……”周檀细想那段日子里的风言风语,说道:“他是摔进了冰洞里,没能爬上来。”
位比国师,出门前呼后拥,最后的踪迹消失在结冰的边境线上,一个习惯锦衣玉食的老人,怎么会驱车前去偏远之地,再断送在一线冰窟中。
“冰冻啊……”玛风却说:“冻成一坨,方便下手。跟冻肉不是一个道理吗?”
帐子里一阵沉默,风在外头卷雪片,纷纷扬扬,呼哨声打着旋儿朝耳朵里钻,窗帏像是被烫了脚,呼呼啦啦飞旋起来。
周檀下意识捏起双手,想揣进袖子,那只手炉又落进掌心,一片滚烫。
云昙、云华,照这叫法,那音州城里的云殊,难不成也是那师徒四人之一?
商衍之,周檀盘算,到底从哪扯来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老僧。
南佛兴盛,寺庙在各地遍开花,不同分支的戒律虽有不同,也没谁那么轻贱规矩,倒像是心中逆反,一定要反着来。
他被推出玉京城的深水与漩涡,有一条捆在身上的绳索却始终不曾松懈。
玛风讲完了谣言,被师傅撵着往外赶,赫连允忽然站起身,回头道:“走吧,去个地方。”
——
要去的地方不远,就在紧邻的帐子后面,是砖瓦堆砌出一条的小道,直通向地下深处。
青石瓦片排列整齐,圆拱形的小室,码着几只旧箱子。一只箱子盖子被掀开了,露出角落里擦拭得十分干净的一只,圆形年画娃娃拨浪鼓。
“这是……”周檀惊奇地问道,拨出一串响声来,依然清脆:“你的拨浪鼓?”
“是。”赫连允说,伸手去揭墙壁上的一张图。
旧卷图被缓缓铺开,保存得当,底下的羊皮上甚至都没折出多少褶皱。
“它不叫《金银帖》。”赫连允抓住他的手掌,去指殷红的几点标注,说道:“这被叫作《冶矿图》,斥候们根据它的路线,前往各地寻找矿眼。我问过还在世的老人们,据说当年瀚海铁骑踏过忽里台草场,有人在驻地门前,扔下过这么一张图。这不是原卷,已经翻新过。”
“谁扔下的?”
“没人知道……”赫连允的语气有些飘忽:“除了这张图,还有字条,只说,燕沉柳外,九死一生,霜雾之交,金河覆地。”
“九死一生。”周檀说:“是在说当年的乱局?”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赫连允回答:“矿图我们已经跟着走过七八成,统统是真。凡是朱砂标注的地点,地下势必有金银矿土。生辰金,都在其中。”
“难怪……”周檀恍然:“若是《金银帖》指的是所谓的矿藏地,也不算名过其实。”
“如果是这个意思……”赫连允说:“南郡的皇帝,或许是被人蒙骗。”
“不……”周檀说,气息轻轻贴过去:“他也许真的信,世上有能破百咒的东西。”
赫连允虽然不信,但甜头是自己在尝,心里竟然有点混着得意的笑意。
他盯着周檀眼下的小痣,轻微地笑出来:“原先我不信,现在却动摇,你……”
他的话没说到底,只拿眼盯着周檀的脸,目光太锐利太直白,盯得周檀拔脚回地上去,走得歪歪扭扭,嘴里嘟囔:“大白天呢。”
“想什么?”赫连允收回旧图。
“没想什么。”周檀溜得更快。他总是矛盾,白天畏首畏尾,夜里就仗着伪装四处张狂,全仗着赫连允拿他没办法。
四处都是白,梨花潮的潮头快要到了,这两日的雪和风都大,周檀一脚歪进雪水里,膝下湿透。他还没拔出双脚,一捧雪花炸开在后背上。
“陆承芝——”他从牙缝里咬出声音,下手一刨,立马就要回击。
陆小姐兔子似的左冲右突,头发上和肩膀上都溅上了雪花,南郡来的,没玩过这么软这么厚的雪,两个人搅得空气里都是白茫茫的雪雾,看不清楚纠缠的人影。
陆承芝低声喊周檀,一个晃神,被炸到眼睛,她定睛一看,两手一甩,又好气又好笑地叉腰。
周檀挤在赫连允背后,只露半张脸。他冲陆承芝眨眼,无声地笑。
“行了……”陆承芝说:“有话跟你说,私事。”
作者有话说:
重新把旧电脑用上了,欠的一章有时间会补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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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归尘土
既不是活物,也不算死物;
她这私事“二字”,在嗓子中磨得分外暧昧,周檀一听就明白,她要讲什么事。
他一手推着赫连允,一边从雪地上,一溜烟往反方向凑过去。
陆承芝在坐凳上摆了几颗石子,随手一指,说道:“春庭月里,竟然还掺着南芷草,给你下毒的人,还真是希望你丢了面子又死绝。”
“怎么说?”周檀坐下来。
“春?药情蛊,要的就是一个头昏脑胀的缠劲,可这里头掺了点南芷草,就是无处纾解。脑子里清醒着,身上可……”
陆承芝说:“由不得你。”
“听起来是挺歹毒……”周檀评价说,脸上还没什么动静:“醒着丢脸比昏着丢脸难过多了。”
“虽说下毒的人八成就是那位,但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样对你,有什么意义?”
“是啊……”周檀道:“我也想知道,多无趣的事儿,想看我发狂丢面子。”
“偏偏就是这根草……”陆承芝嗤笑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大用处呢。你身上南芷的药力被别人消磨走了,剩下的可不就只剩,十几年的春庭月了?陈酿啊,现在只剩味道,没什么大影响了。”
拿南芷草吊命,确实是种非常得不偿失的法子,南芷草的确能消磨毒药的药力,但它走的是两败俱伤的路,一捆草用完了,得立马续上另一捆,价格还不低,纯属拿钱买命。
周檀明白她的意思,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来。
“造化救人?”周檀笑着说,站起身来:“看来往北走是对了。你试出来什么法子了吗?他身上那头风有解吗?”
“只找到个九死一生的法子……”陆承芝蹙起眉毛,不算肯定地说:“不到万不得已,不敢用。”
“好……”周檀只说道:“还有时间。”
他心里虽然总埋着焦虑,也没挂在脸上,风雪压塌了东面的偏帐,辎重部正拉着两轮小车,去重新支起陈旧的长生木。
天是白茫茫的一长条,风里总是似有似无一些腥气,周檀耸了耸鼻尖,仔细嗅了嗅风中飘来的气味。
赫连允在桩上套紧马笼头,他绕着缰绳,转过头看周檀的表情,带着一点难掩的笑:“怎么了?”
“什么味道……”周檀嘟囔一声:“这么浓。”
他鼻子尖,会闻到些乱七八糟的气味,牛羊肉咕嘟冒起泡来,都能先一步闻见。胃里翻上来点酸气,他支着身子,只说:“不对。”
——
过午,那股陈腐的味道愈发浓厚,空气为之滞涩,降雪带来的冷清感都一扫而空,每个人都闻到了那近乎诡异的气味。
陆承芝往鼻孔里插两根草,仰着头一路张望,嘴里愤愤念叨:“什么东西,这种味道。”
味道弥漫在整个中帐里,灶房着急忙慌去翻看囤积的粮食,完好无损。
那陈腐的气味如影随形,像是从燕山之上淌下来的,燕山……
一声尖啸突然响起!
一匹头颅歪斜的战马,从门栏处直接撞进营地,木屑四射一声闷响。
本已重伤的头颅,像是用线勉强挂着,一击之下,直接飞落雪地,骨碌碌滚着,没多少血。
无头战马轰然倒地,四肢僵直地抖动几下,不出声了。一枚散落的盔甲残片从马鞍上坠下,那甲片上竟有血迹!
有人去挑开雪,试图捡拾那枚看不出来处的铁片。
“不要碰!”
陆承芝站得远,当下跑不到跟前,只能大喊一声。碎片咣当一声掉落雪地,戳出个细小的雪洞,那血迹如陈年旧痕,层层堆叠,甚至扑簌簌地,掉下一层红褐色的碎屑来。
“是毒?”周檀起身问她,拎着一根长棍翻看。甲片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年代也久远了,连成色都分不出是何等制式。
“是疫……”陆承芝咬紧牙根,几乎怒笑出声:“真够毒的。”
“疫病”二字犹如重锤,直接敲碎了营地中的安定气氛,虽然暂时没有惊慌失措的呼喊,每个人的脸上都罩着一层凝重。
如逢大疫,九死一生,生死都难保,若是北面的铁兵长驱直入,必定毫无招架之力。
中帐是过了燕山的第一层关口,若是被击溃,不敢设想。
疫病的阴影来势汹汹,跟梨花潮“相得益彰”,在燕山口下卷起狂潮。
陆承芝擎着盏灯,从帐子这头一路盯到那头,翻看每个人的体表情况,整个中帐还算封闭,没人撞上什么事。
但她抿着唇,眉头始终不曾松懈下来,只说道:“绝对,不止于此。”
赫连允按了按周檀的发顶,翻身上马,往关口去。那关口上军防从未懈怠,今早上还送了每日一次的惯例邸报,除非是有什么突发变故,关口耸立封闭,不该会放进什么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