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芝跟着骑马去,顶上一头遮挡的风帽。周檀没跟两人讲话,径直走向中心的大帐。
他一样觉得必有后手,但究竟会是什么惊天骇地的后手,所有人都一无所知。
管钱的管人的几位都挤在门前,于锦田鞋飞了一半,忙忙迎上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从北面……”周檀问道:“还有没有别的路南下?”
“必要过燕山……”有人答道:“我们是在最前端,再往前去,便是山。”
“好……”周檀松下半口气:“等一等消息,去各州府的人,不要回,也不要再去人。”
“别道呢?”他忽然想起赫连允的话:“去瞧一眼。”
“好。”于锦田说,匆匆忙忙去捞人查实。
燕山口下盘根错节,尤其是山下兴建的众多暗道。周檀在椅背上歪下来,才发觉格外心悸。
心脏快从胸口跳出,他深吸几口气,指尖无意识地缠在一起。
有挂心的事儿,真是要命,他苦笑一声。一个人那是够潇洒,多活一日是一日,不必把命当回事。
但两个人,风筝线还拴在别人身上,实在是落不到实地,叫人心忧。
他收回视线,凝视桌案上的图样,仍觉诡异得后背发麻。
不管在南郡还是北地,战马都是个金贵的东西,即使不是膘肥体壮的瀚海战马,骨架和毛色看起来都算上乘,一定是花大价钱驯养出的。
周檀摩挲着沾了水珠的下巴,传播疫病的活物,能用的太多,何必从入不敷出的账面上,拨出几匹金贵的战马来?
目标大,耗费也多,不值当。如果换了自己,此情此地,绝不会用。
必有后手,他再次重复着念叨,指腹深深埋进柔软的绒毯中。
天虽冷,心里烧着不安的火,烫得周檀也坐不住,但他浇了杯茶,没说话,坐在舆图底下,脸上一派平淡。
迎来送往几个人,八风不动谈了几句话,于锦田踩着鞋快步回来了,他心里急,也不敢走出平生没有的速度,两只脚混乱地踩在一起,左脚绊着右脚进来了。
于锦田叽叽喳喳嚷一会儿,坐下身来压低嗓音:“难对付吗?”
“尚未可知……”周檀说:“我们才是在明处的一方,暗箭毕竟难防。”
王庭的位置实属招打,它置身燕山口下,却不事伪装,明晃晃地,像个靶子。
军中常念叨说,年富力强者守王庭,上了年纪的无事做的,都要忙不迭卷包袱去海州养老。
周檀摊开笔墨,去信海州,手掌在软毯上擦拭几次,周檀忽然起身:“那匹马呢,我要剖尸。”
剖尸之法在北地几乎无用武之地,当街突发的血案,两败俱伤的决斗,凶器都要明晃晃地插在死者胸口,一年到头,没什么离奇的案件需要剖尸查验,仵作们虽然薪俸照发,日常混迹在别的官衙中游荡。
周檀捻着薄纸片似的一把刀,蹲在溪头边的空场上,垂头查看那具战马的遗体。
是一匹身架颇高的棕马,皮毛黏成一条条,皮下已经泛出红黑色。
头颅被周檀夹回放在一旁,马的眼中蒙着一层阴沉白翳,竟是始终大睁双眼。回想它奔来撞上门栏时的情景,分明已经是濒死之态。
又是这样阴诡的东西,既不是活物,也不算死物,你说它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却还能乱蹦乱跳,替人办事。
到底在办什么事?周檀无声地想,手下动作不停歇,羊皮手套拉到手肘,袖子高高捆起。
他刀下一滑,轻轻揭开那匹马身上的一层皮来。五脏六腑,尽收眼底,一片黑黢黢。
乍一看应该是毒,那成排的骨头上浮一层黑色,也不是纯黑,碧绿色的结晶藏匿其中,泛着通透的光泽。
盯久了甚至有些眼昏,周檀换了个姿势继续蹲在地上,剥去皮肉,那股浓厚的腐朽味道不再有什么存在感,五脏六腑之内,反而没有什么被嗅到的气味。
周檀停下手,换了柄长一些的铁夹,蝉翼似的薄刀被丢进火焰中,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作者有话说:
码字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结石啊哈哈哈;
非常感谢——
第62章 、走虫蚁
太过难缠,太过隐秘;
碧绿色的结晶体被周檀翻出来,一枚又一枚地放置在容器中,他屏住呼吸,不敢闻嗅,也不敢直接触碰。关于疫病,他几乎没有记忆,只在多年前,撞上过一次。
瘟疫在玉京城外散布,城里迅速按住了将要炸裂的“锅盖”,将未成蔓延之势的瘟疫扼杀在萌芽阶段。
但那依托的是足够多的熟练医师和遍布城池每个角落的医寮,周檀虽对疫病的病发与处理一知半解,也发觉中帐对此,更是毫无经验。
他们一向强壮康健,天地无畏,养上几位军医,已经算是尽心了。
周檀捏着鼻子送走来询问情况的人,将手掌心的长条铁夹握得更紧,乍一看只觉得诡异,仔细看下去也觉得处处都有文章。
这匹战马身型偏大,看不出遭受过什么病痛,周檀翻来覆去思索着,将更多的绿色晶体放置在灼烧得发烫的容器之内。
那绿色明亮得很,分明是从死尸中剖出,却带一股活力,昂扬的绿意几乎要喷出来。
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按照医书所讲,中毒而死,骨头上或许会出现这样的东西,但战马的头颅早被切开,那是必死无疑的手法,它撞进中帐时,是死是活,是毒发,还是致命一刀,居然都难以分辨。
陆承芝走得太急切,半句话也没留下来。周檀发觉自己看不出更多的东西,摘下手腕上的羊皮薄套,将一地零碎的皮和肉安置在角落的空房里,等着饱学药理的医女回来接手。
温度上升,雪停了那么一会儿,午后的阳光泛着薄淡光晕,不显眼。
周檀在帐前坐下,摘下头顶覆盖的风帽,风不算小,吹散他束得不整齐的鬓发。
他听见转过帐子去,有人在耳语,今年的雪,在习惯了梨花大潮铺天来的北地人眼中,居然属于不常见的大雪了。
“今年的雪,很大吗?”周檀在漫天白茫茫中问道。他自然是知道雪大,南郡没这么大的雪,但有多大,周檀实在是想象不出,也没个比照。
“大啊……”于锦田吃了一嘴风,开口说道:“我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往年也就埋到膝盖,今年这雪,再高上几寸,直接盖腰啊。到时候只怕路都走不动了。”
话罢,他掐着算盘,补充道:“都说啊,上次下这么大,还是二十几年前。”
“是么?”周檀往远处瞧,能看见的地界已经不远,反倒是耳朵先捉到了不甚明晰的马蹄声,细细碎碎,继而连成一片。
瀚海战马腿长身架高,在雪地上也跑得不慢,他瞧见赫连允的影子驮在马背上,马上双腿踩地站起身来。
他迎上去,赫连允弯下腰,擦过周檀沾了雪砾的发梢,几根发丝缠在他指缝中,婉婉转转地,还不肯走。
周檀的脸扬起来,眼里装着问句。发丝撩开,拇指按了按那薄而软的唇缝。
“没事……”赫连允按住他的肩膀:“没什么大事。”
他跃下马背来,衬在甲胄下的中衣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音。赫连允环住周檀的肩膀,低声说道:“先回去。”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雪照山踢踏踢踏地,路过,顺带朝着周檀喷一响鼻,表示饭点到了,自行去吃饭了。周檀搓下一把白毛,在手上闲散地甩了甩。
世上的暗箭千万种,防过一种,还有的是后手,左右担心没什么用,周檀窝回他常用的软椅上,在新鲜的牛乳里,灌了半杯茶。捧在掌心,过一会掌心也热起来。
“新增了几道卡……”赫连允说:“该封禁的,已经封禁。”
“好……”周檀小声应了一声,啜着杯中的味道:“那就好。”
帐子中来来往往走了几部的人,也“迎来送往”了众多文书。
赫连允忙了半晌,坐在椅上始终没挪动,从文书案牍堆起来的缝隙中,还能看见对面椅子上歪着的周檀,他坐成一团,膝盖压在下巴下面,双腿折叠起来,像个汤包,包子褶都皱起来。
让人总想戳上一戳,再咬上一咬。
落了几笔字,赫连允放下文书站起身来,绕过去,扯了扯周檀发软的脸皮。周檀惊醒似的,脑袋一昂,声音泄出来:“怎么了?”
“如果想到幽州避一避……”赫连允弯下身子,正视他的眼睛,眼里温和:“要等一等。”
“避什么……”周檀拱了拱身子,懒散地挪了点距离:“幽州没什么意思,跑马都没地方跑。”
“好……”赫连允贴住他的额头,轻声说道:“那便不退。”
他自然是希望周檀退回去,退到尚算安宁,也有庇护的幽州城中去,但周檀几头牛也拉不回来,脖子一梗,认打认罚,说了不回铁定是不肯回。他自然没什么办法,也做不出什么强逼的事情。
周檀在软椅上窝久了,额头上漫了一层薄汗,赫连允沾了一手湿,忍俊不禁:“这么热?”
“是……”周檀挪了挪,领口扯得七零八散,露出一片红:“怎么还有那股要命的香薰味道?”
再浓的香也早消散了,他纯属心里有想法,胡言乱语。赫连允掂他起来,一只手就能承重,塞进软毯里,人还没离开,衣袖被扯住,周檀虽然常有撒娇放泼的时候,也不会这么直接。
赫连允坐下来,贴住他的侧脸,安抚地说道:“没什么事。”
突发事件像个插曲,过去了便没声响了,周檀窝在熟悉的臂弯里,算是放了半边的心。
陆承芝和其他人一道,骑马骑得慢一些,在路上四处游荡过后,才踩着人迹罕至的小道回帐子来。
她摘下头顶的风帽,眉毛里还皱着一股气,直接朝着自己的小药柜摸去。
被剖开的战马由她接手,医女拎一盏小灯,铺一面羊皮在地上,叼着清醒心神的药草,挑灯夜战。
夜里的灯灭了大半,犹有一半亮着,照得帐中半明半暗。
——
周檀在软毯里滚动了一会,从缝隙里,把看了一半的文书抛出去,落在地上,发出轻轻一声响,他接着去扯滑脱的中衣,团了一团,随手一丢,让裹紧的床褥里串进来一丝风。
脸对着脸,周檀矮一些,鼻尖正撞着赫连允的下巴,他无赖似的,朝上拱了拱,伸长了脖颈,先是下半截撞上了,接着鼻尖正抵上鼻尖,微微偏头,是恰好亲吻的角度。
赫连允意识到他的意思,“贴心”地滑下一双手,沿着脊背上流畅的凹谷一路走:“怎么了?”
先碰上来的是唇,粘粘乎乎,带着点茶水气,赫连允知道了周檀身上那股香的来处,原本是心里吊着一根线,但听陆承芝说旧毒已经全消,这像是浸在骨头缝里的味道,闻起来倒舒爽多了,尤其是,凑得没缝隙的时候。
“不如做到底?”周檀含含糊糊,意有所指,两条腿没力似的,非要往不该挂的地方挂。
“不……”赫连允却说,一本正经:“要过婚典行完礼,才可以。”
“谁家的公子啊……”周檀阴阳怪气,不轻不重地踢上他一脚:“比宫里七八十岁的师傅还迂腐。”
赫连允闷声笑,没答话。
周檀知道那也不是拒绝,虽然心里泛着气闷,过一会就消散了。
他弓着身,委屈巴巴,脸皮又皱成包子褶:“好了,不再激你了,别这么用力。”
下头的力道总算卸了点,周檀没筋骨似的瘫下来,向前去,脖颈贴在一旁的肩头上。
两处都是湿浸浸的热汗,他没避开,微微扬起头:“如果有事情,记得告诉我,刀也不是不会耍。”
赫连允钳住他垂在腰间的手腕,轻轻滑落:“不必担心”。
周檀又想起什么闹心的事,老话重提,嘴里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气恼劲,半张脸都是通红的:“什么规矩都要守,显得我多急不可耐似的。”
“不急。”赫连允答道,挂着点纵容的笑意,手掌按着,胸口相依。
夜总归是长,闹了半晌还没睡意,周檀撑起身来,去瞧方才揉成一团的文书。
海州的人已在返程路上,只等危机一过,封禁一除,便能在半日里抵达中帐。
周檀的下巴还垫在赫连允肩上:“那家杂货铺子,怎么会一夜之间变成一座楼?”
“问过铺子的主人……”赫连允答道,声音近在咫尺:“他贩售丝绸,那是他的最大客户,只是收了钱,将铺子出借三月,出价极高,几乎不会有人拒绝。”
“倒是有钱。”周檀轻哼一声,不再继续问话。
海州的铺子是已经被查了个底朝天,但那兴建的楼阁,虽然富丽堂皇,却也空无一人。
钵头摩华的人,像是游弋在国境上的筑巢虫蚁,他们假借一只壳,在搜索的手还未触及之前,便离巢远走。
太过难缠,太过隐秘。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63章 、枫桥泊
红莲往何处?
周檀醒来,已过午后,雪还没停下,只是气势见消,在帐子前细细碎碎地堆叠起来。
他头脑昏涨,被房中烧得太旺的炭火磨得懒散,周檀顶着风甩了甩脑袋,清醒片刻,转个弯去寻不见踪影的陆承芝。
一夜没睡,医寮的门垂下半道帘。长柄烛火烧到末尾,陆承芝掐着自己的脑袋,打着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