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没惊扰她,径直去瞧被剖得更细致的战马尸体。显然陆承芝也盯上了那堆过于奇怪的绿色结晶,将它们收拢在一起,等待去细细验看。
“你来了?”她半梦半醒,托腮问道。
“是……”周檀回答道:“看出什么来了吗?”
“毒草……”陆承芝说:“只是暂时不知道是哪一种毒草。战马服下这样的毒草种,容易被人驾驭,该是活着的时候,服下的毒。”
“为何是战马?”周檀依然不解,他踱步,沿着分类摆放的陈列物行走,战马饮食?精细,饲养也需格外上心,总归是诡异。
“总不能用人……”陆承芝说,声音微微哑:“不是吗?”
“如果是你……”周檀轻声反问。
“用鼠、用兔、用鸡鸭鹅再或是信鸽,有脚的能走的都行,走陆路走水道都能到达。”陆承芝说道:“疫病不是人,它们来无影去无踪,千里之外也能到达,我们如今只封禁了几道关口,只希望不要如我所想,再来更多。”
“是……”周檀道:“又起风了。”
风从帏帘的缝隙间一股脑灌入,周檀背上起了一层凉意,他裹紧氅衣,撑起一盏灯,留出空间给医女蹲身验看。
“你不觉得这样的绿色……”周檀欲言又止:“有些像,碧连波草?”
陆承芝手里的铁镊滑落在地,她仰头,瞳孔瞪大:“当真?!”
“你去溪头瞧一瞧……”周檀说道:“碧连波已经长得很高。”
他语气里带点自得,培育草种的时期不堪回首,赫连允三天两头看不见人,只能清晨去拎着毯子夹着人回房,入了夜溪头还要点两盏可怜巴巴的小灯,现在长高长成,他也总算能甩手不管。
陆承芝拨开他就出门去,没再管给她带来消息的周檀,周檀被她无情地落在身后,叫了几声没人应答,便坐下来,细细翻阅桌上摊开的手札。
医女的字迹潦草,手札上划出的墨线纯属摆设,她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写字,歪歪扭扭,语焉不详。
大半部分都是试药记录,翻阅起来惊心胆战,周檀总担心她哪日自己毒死自己,但此人命格十分强硬,嘴上吃了毒,上吐下泻一阵子,过一夜,活蹦乱跳继续试。
“我啊……”陆承芝说:“阎王也怕收呢。”
周檀担心她又拿自己当牲口喂毒吃,顶着风去溪头盯梢。陆承芝恰好撞上轮班来养护草种的玛风,两个人挤在一起,嘻嘻闹闹把玩着几乎要长到膝盖的草叶子。
草叶几近手掌宽,在风中层叠如波。绿意在北地太稀少,何况是这种见之开阔的蓬勃颜色。
一双手臂环过来,周檀没惊讶,甚至下意识偏过头,耳鬓厮磨。
“手上脏。”他嘀嘀咕咕说道。
“又吃什么了?”一把低沉嗓音贴在耳际。
“没……”周檀说:“剖尸去了。”
赫连允笑,没再继续问话。一双手臂环住腰,还有余裕,哪怕周檀裹了一层毛毯几层衣,还是显瘦,没长出来半点肉。
“还是这么瘦。”赫连允说,似乎有点不满。
“养猪呢……”周檀哼哧哼哧,从他怀中拔出脑袋来:“有正事儿呢,别摸来摸去的。”
那双手分明规矩无比,隔着一层厚衣物,更没碰到什么要命地方。
反而周檀自己向后靠得多,整个人都没骨头似的,滩成水了。
——
海州的人卡在半路上,不敢进通往中帐的岔路,也没挪窝。
两州之间夹着个不大不小的凹谷,平地上能驻扎小支兵马。营帐扎在泥地里,像一小串发白的蘑菇头。
塞思朵揣着羊皮壶打水去,河道已经结了一层冰,打出来的水带了碎冰茬子。
燕沉之手上盘着一串珠,不动声色地翻阅手札。他的眼睫过长了,几乎遮住琥珀色的眼珠,扳指微微扣击,一只鹰应声降落。
长生金……
“我说……”塞思朵道:“您不过就是从海州挪个窝,北面的怎么可就坐不住了?”
“不……”燕沉之说道:“疫病先行,必有后手。”
“来了就打呗……”塞思朵舒展双臂,她依然穿甲,极艳烈的红色披在肩上:“还怕他们那几号人?您不见老,北面那可不一定,子子孙孙几十号人,为几块破地争得头破血流,去年那君主腿也摔断了,说是看管疏忽,谁信啊。”
“是么?”燕沉之并未抬头,他似乎对穷发部之内的争权夺利不甚上心,粗略一听,便合上手札。
塞思朵端详他,确实和初入北地时没什么变化,淡线条勾出两条眼尾,斜着向两头走。
年纪上去了,只起了点细微的皱,不显眼。紫袍玉带雕金冠,膝盖搁了件轻甲,他手里握着长铁针,动手串起磨损的甲片来。
“瘦死骆驼比马大……”他说道:“别这么掉以轻心。”
“是……”塞思朵应声站直,说道:“明白。”
穷发部虽然困逃燕山以北多年,在凄风苦雨的冰天雪地中讨生活,善武的底子依然没丢,重骑日行百里,是任谁都无法忽视的威胁。
珠子搓在一起,发出响声,燕沉之说:“好,记得就成。”
“我打南边过……”塞思朵话说了一半,挂在嘴上,又觉得不该说,她放轻声音,最后慢慢说道:“听说南边的皇帝……”
"和我早就没干系了……”燕沉之轻笑一声:“放手做吧,阿濂。”
“是。”塞思朵并起双腿,朝他吹个呼哨,往帐外去了。
长生金尾羽上沾了点血渍,歪着脑袋仰头看他,眼珠圆滚滚。燕沉之的双手垂下去,抚摸柔顺的鹰羽。
“长生无烦扰?”他自语道,带嘲讽:“什么话都能当真,还真是有趣头。”
——
已入秋,玉京城里有了点不明显的凉意,早间晚间都吹起还不算寒的凉风来。
中州商会的九层货船抵达枫桥驿,卸货的舢板密密麻麻,在水面铺开一片,风吹水皱,舢板滑行。
驿口上没什么人,这地方偏僻,别家的大船总不愿来,中州商会一家独大,在驿口懒懒散散卸起货来。
丝绸、瓷器、胭脂、钗环,绫罗绸缎,金银玉石,南洋的西沙的,没什么新花样,商衍之不怎么上心,扳指一按,留下红泥的徽章印记,算是画了签。
枫桥驿在玉京城的最西头,因岸上栽种红枫而得名。枫叶快要到最浓的时候,颜色已鲜丽起来,在堤岸上串出一片火一样的红。
他轻描淡写瞟上一眼,没觉这颜色有什么亮眼。商衍之凌空一跃,踩上出水来接的乌篷小船,开口说道:“有什么要紧事,一并说了。”
他正背对着站在船头,篷里却没人来应答他的问话,该来交接事务的管事不见人影,只有竹片编织的帘子被风刮得微微晃动。
商衍之不动声色压住呼吸,按低腰间的剑鞘,一股近乎浓烈的香从里面飘出来,扑了他满头。
春江花月。
他伏低身子,慢慢向前,剑锋已经探出了剑鞘。
剑头挑开帘梢,风一吹过,他看清里面的摆设。原先的箱笼和算盘被掏空,换了一张檀木矮几,烧一炉热茶,将军踞坐其中,穿一身暗纹红衣,手上抓一卷带木签的文书。
商衍之下意识笑起来,狐狸眼要眯成缝似的:“等我?”
“借个水路……”陆承言说,微微抬起眼睛来:“要赶一趟公务去。”
“要去何处?”
“脂粉堆……”陆承言说道:“一起么?”
“急什么?”商衍之先握住那把腰,细细摩挲:“两个月了……”
“眼不见心不烦。”陆承言说,却也没推开他。他嘴上硬,要说不盼着人回来,心里却塞了满腔的无处说。
商衍之抚摸他的眉宇,用的是极轻微的力气,带着一股子爱重意思:“十里街?转过长风桥就是了。”
乌篷小船载不了几个人,轻飘飘的,像片叶子在水上动弹。
吃水加深了,竟还摇摇晃晃起来。它摇摇晃晃地走远路,拐了一大圈,才慢腾腾绕去了,有公务要办的地方。
十里街,美人香,但陆承言的目标明确,上了岸后,直奔巷道深处无人问津的杂货摊,摊面寒碜凄凉,陆承言探出头去,在破烂的窗口压低嗓音:“红莲往何处?”
没人应答,过了片刻,一片手掌大小的皮革飘出窗口,落在地上,皮面上赫然写道:“北海州”。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新开学可太忙了。
中州商会:请签收您的快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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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将军碑
纪氏清河;
北海州,陆承言知道这是海州的意思。他最近没怎么收到北面的消息,不清楚海州发生了什么,倒是被皇帝使唤得脚打后脑勺。
大事小事杂事,没正经事,散落在玉京城中的教徒们,早已沿着水路陆路,四散而去。
确实捉住了几条线,但钵头摩华的巢穴遍布四方,一把火也难烧尽。
金明卫里白天还要装闲人,晚上才能拎着小灯,出门查探情况,各个抓贼的,活像做贼。
他将皮革握在手中,直觉有事情将要发生。这皮革触感柔滑,不像是常见的牛皮或者是羊皮革,陆承言将它托在掌心,映着太阳光瞧其中的纹路。
一只手遮过来,挡住太阳光,只说:“马,瀚海马制成的皮革。”
“你怎么知道?”
“见过……”商衍之道:“我什么不知道?”
陆承言瞟他一眼,没答话,瀚海马膘肥体壮,做战马是上上之选,南面找不到几匹,在北面更是金贵得很,除了纵横草场的瀚海铁骑,几乎无人豢养。
“不……”陆承言说:“不会是瀚海铁骑。”
窗户口掉下来一根木棍,挡住了原本打开的两扇小窗,是不肯再多说的意思了。
陆承言丢下一鼓囊囊的锦囊,敲了敲窗棂算作问候,他不再问话,转头向小篷船上去。
“海州……”他在前面走:“该去看看情况。”
“怎么不来问我?”商衍之逗他:“去马市掺一脚也不是不成。”
陆承言走得更快,懒得理会这人身后,几乎摇晃起来的狐狸尾巴。
海州跟玉京城千里之遥,能收到的信息到底有限,陆承言跟燕云楼的交情还算深,但也没到能不花钱地去嫖一份信报,于是他兜了一圈,发现钱囊空了,小气心肠发作,直接改道回商会里去。
他刚踩在门槛上,抬眼就瞧见桌上按了一份整理得当的信函,用一枚螭纹青玉镇纸压着。
相隔千里的地方,哪怕封闭得斥候也难以出入,商会都能掺一脚,一边贩卖货物,一边收集信息。
陆承言折开信函,说道:“你倒是手快。”
“是……”商衍之笑,声音近在咫尺,向着他耳朵中钻:“一贯如此。”
——
周檀被一只手拎出窝,还下意识想找到胸口蹭脑袋,面前的人一退八丈远,周檀脑子一闪,恍然惊醒:“陆承芝?”
陆小姐捏着秀气的鼻子尖,离他几米远:“别冲我撒娇,不吃这一套。”
周檀去找自己的靴,脸上甚至骂骂咧咧起来:“这么早……”
他说道,十分不欢迎:“你来做什么?”
“那是碧连波草酿出的毒药……”陆小姐用逗猫的语气说道:“你不关心?那罢了,我这就走人了,你继续躺着。”
周檀盯她几秒,发现帐子中余温已经散了,枕边人显然走了多时,没叫醒自己。
他气忿忿翻身下床,抓住搭在椅背上的外衣,问道:“碧连波草,可以做毒?”
“什么东西不能做毒……”陆承芝在前头走:“沙,雪,石头磨成面,都能毒死人,人啊,脆着呢。”
周檀在她身后嚼着豆子,拨开雪照山凑来的不满的马头,将它的早饭一股脑塞进自己嘴里吃光:“看来你是,想出什么来了。”
“是……”医女说:“我只是暂且没想明白,这些战马,从何而来?也没想明白,它们是死是活。”
“怎么说?”
陆承芝拨开毯子坐下来:“它们像是生死之际,被灌进这味毒来,放毒的人为的就是让它们,半死不活地跑上几里地。但这一通折腾下来,却没带来什么彻底没药治的疫病,也实在教人想不通。”
风吹起帐子一角,周檀忽然瞧见一颗探进帐子里的马头,雪白色,毛乎乎,头上半点秃。
他一把推它出门去,在雪照山不满的哼唧里,把它彻彻底底拴上了一棵歪脖子树。
铁锁一挂,没地方跑了。它十分不满,雪白的毛尾巴拼命四处甩,像个扫把似的。
营帐中的人懂得避开危险的东西,但战马或许不懂。一时半刻没盯住,或许就要蹭过来,踩上这要命的疫病来。
周檀摸住下巴,一股心力交瘁。这才是瀚海铁骑安身立命的根本,战马们一天到晚跑得没影踪,如何去检视它们,有没有患上没救的瘟疫?
雪照山在门前哼唧哼唧叫唤,周檀抚摸它的背脊,油光水滑。
它自由散漫,不戴马鞍,被上了绳索还要就地打滚,十分不情愿自己被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