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矿图》就铺在手掌下,周檀仔细看,心里漫上来一层近乎荒谬的可笑。
江湖传言甚嚣尘上,所谓的“瘦金体”说的永远是人,连纪青都笃定这“霜雾之交,瘦金之体”,说的是霜雾之交出生的人。按照生辰抠这八字,倒教周檀直接踩上去了,条条都中。
但如果瘦金的传言真的指向冶矿地点,当年,为何会有人在忽里台草场前,留下这么一卷详细标注的图纸,引诱中帐去挖掘深埋在地下的矿藏?这一份好心的赠礼来处不明,未免叫人忧心。
赫连允批示文书,文书成沓,他走笔很快。他眉宇冷静,似乎从昨日的突发病症里全然恢复,抬头瞧见周檀的眼神半晌没走,轻微地回应了一丝安抚的笑意。
“不必担心。”他无声说道。
周檀收回眼神,指尖按上舆图上的燕山之口。燕山形状如锯,在舆图上拉出一长条,暗藏无数别道,用红线标注在暗黄的纸面上,周檀眼神轻扫,暗暗记清楚所有线条。
他脑子中的弦始终绷着,直觉总说,风中的腐臭味道,尚未驱散。
有备总是无患。
有人提及钵头摩华,声音很低,周檀闻声抬眼,面生的文士冲他躬身示意:“在界桥上卡住了几位,也查过旧宗卷,他们内部分化太强烈,我们捉住的,姑且只能说是——最外层的蚁虫。”
世人往往不愿自视为蝼蚁,钵头摩华的教义却并非如此。他们有相当多的虔诚教徒,自称为蝼蚁,愿为红莲转生的真佛驱使,无孔不入地散进各地,过上和普通人无异的生活,直到接受一纸“神启”。
“蝼蚁接受神启,方能成人……”那文士的声音温和:“人也有三六九等,一步步向上爬,让教徒们能看得见未来。”
“但他们不会爬到教首……”周檀说:“是么?”
“自然,教首天生有灵,没人能替代他的地位,爬上去的蝼蚁,顶多能成为教首行走俗世的代表,再要往上,不可能了。”
有希望,希望却有限,周檀支住下巴:“还有什么讯息?”
“没有了,旧卷也有限,传闻虽多,未必可信。”
“是……”周檀点头认可道:“未必可信。”
钵头摩华转移在无数城池之间,拥有密集如蛛网的落脚点,居无定所虽然漂泊,但无论南郡还是北地,都无法及时找到他们的驻地,击毁他们的巢穴。
他们漂泊、转移、借庞大至极的关系网络吸纳钱财,容纳灰暗血腥的交易,尽管目前没什么大的乱子传出,以他们兴风作浪不吝杀戮的作风来看,迟早会捅破天去。
南边的信函又拖慢,只怕调查也没什么突破性的进展。但蛛丝马迹汇聚在一处,总要指向一座滨海的城池——东舟。
赫连允的生母,赫连允的胎里毒,东舟那一场死伤惨重的剿杀,那传说里不知来处的鬼兵,无尽诡异,尽在东舟。
鬼兵究竟从何来,又是谁在豢养,周檀沉思一阵,发觉树敌实在不少,甚至能说个个有嫌疑。他吐出一口气来,忽有一阵热意传到指腹。
“东舟……”他嘴里尚在喃喃自语,赫连允刮过他的指尖,说道:“别再费神,歇一歇。”
议事厅里走光了人,外头的灶房正飘着热烟,人人闻风而动。
周檀回握赫连允的手,指尖上不怎么老实,左右微微搓:“不费什么神。”
赫连允坐卧都如常,腰板笔直,脸色也没什么波动,没有丝毫的病气,周檀从上到下看过一遍,暂且放心去。
熟悉的热度传递过来,周檀直起身来,忽然意识天放晴:“今日倒没下雪。”
“是……”赫连允说:“会停一阵子。”
梨花潮的前章算是过去了,它虽未停止,大潮来临的前夕,总要给人留有一线喘息的机会。
今年的雪格外大,在初来之际就堆积到了人的膝盖,辎重部忙碌着加固房屋,囤积柴火,灶房也忙着收集粮草,喂人喂马,忙碌的人群在营帐中四处游走,彼此之间大声呼喊。
周檀纵目远望,燕山矗立,无声无息。
云如织带,漂浮环绕在山脊四周,放晴后的天,吐露出一丝鲜丽的淡蓝色。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东舟府:我们的城市口号是:无尽诡异,尽在东舟。
来晚啦来晚啦。
第68章 、佛前珠
——别叫死人挡了活人路——
幡旗停置在营帐之前,人人匆匆走过。周檀扫视紫地上的振翅鹰,那对鹰绣得如有生命,伸翼回首,一派威风。他抚摸手里的马头,嘴里嚼着本来要用来喂马的熟豆。
赫连允在帐子里忙手工活,将甲片用细线先缠紧,再进一步加固。
周檀的腰背一把都能握,扯到最紧一端的外甲,穿上还要叮铃咣铛响,空空荡荡,灌风。
周檀嘎嘣抢完了布袋中的熟豆子,瞧见赫连聿踩着脚拎着裙摆,犯病似的溜墙根走,他许久没见过这位,听说上个月就被扔去了音州大营,过了个月,居然换了副娇柔的新面貌。
“你……怎么?”
"哦,"赫连聿抚了抚发鬓,捏起两根指头:“有外事。”
周檀没继续问她,只摊开手掌,问道:“吃不吃?”
赫连聿欲言又止:“你怎么,整天跟马抢吃的?又不给你饭吃了吗?”
“不……”周檀答道:“只是味道不错。”
味道确实不错,战马和人分的是一锅的东西,从军的吃什么,马只会吃得更精细,雪照山踢踢踏踏路过两人,不满地蹭来一颗脑袋,淋了周檀半张脸的冰水,他脑门一凉,轻手轻脚拨开马头。
河上都结冰,打水要先击碎密封的冰层,碎冰在锅里逐渐融化,温度不断攀升。周檀耷拉脑袋继续看锅,只嫌嘴里的味道已经淡下去。
——
是夜,算是月朗星疏的天色,章丽华拎着裙角,在荒芜的冷苑里赤脚奔跑。
贵人发钗凌乱,脸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破碎的砖瓦扎透了脚底,她顾不得疼,将身上那匹金银线交缠的朱紫宫装紧紧攥在手中。
堪舆阁的石阶上淌下一道血河,年轻的术士倒在血泊中,脸朝下,已看不出生死。
章丽华逼迫自己不再向后看,包紧浸了血水的绣鞋,跨过道道朱红门槛,沿着御苑一路闯进锦绣堂。
锦绣堂的灯火未熄灭,烛光在幽黑的宫苑中吐露融融暖意。
不愧是锦绣为名,哪怕是夜里,绢纱灯笼分列两侧,绘了海棠,如一片发光的艳丽花海。
周槿途放下刺了一半的绣帕,轻轻巧巧挑起眉:“请贵人进门来。”
章丽华并不敢走正门,她局促地站在垂下花枝的侧门处,眼中惊慌不定。
“鞋子烧了罢……”周槿途指了指放在庭院中的炭火盆,又示意宫娥托来新的绣鞋为她更换:“坐下说。”
“救救他……”章丽华说,两行泪混着血水滴落下来,她神情悲哀却恳切:“郡主救救他。”
“堪舆阁,荒地冷苑,你怎么解释是你第一个发现他?”周槿途蹙眉道:“巡夜的人走到何处了?”
有人轻声应答道:“刚过南薰门,看见灯笼了,在过望仙楼边的夹道。”
“弄点声响……”周槿途说:“引他们过去。”
“是。”一道身影轻飘飘走远了。
周槿途起身来,裙裾拖得长,她随手拎在掌心,红得晃眼:“有谁知道你出门来?”
章丽华终于松下一口气,她按住心悸不住跳动的胸口,说道:“玉梨和茹嫣,都是极可信的人。”
“确定没人瞧见你在路上这样跑?”周槿途意有所指,垂下眼皮看她滴血的双脚,一对脚沾满污泥和血水,甚至有碎裂的瓦片扎进血肉。
“没有……”章丽华微微喘息,包扎足底的伤口:“绝没有人看见我。”
“那倒是好办些……”郡主沉吟一二:“有人问起,就说你今夜噩梦缠身,忧心此梦不详,特来佛堂抄经祈福,至于脚上的伤,是一时心急,在佛堂门前滑倒,划到了种花的小铲。”
周槿途随手捞起莳花的半场铁铲,向堂前一抛,语气沉肃:“记清楚,要拜的是安康佛,只有我这里才供着,因而才要……舍近求远。”
“好……”章丽华转向堂后,褪下织绣精妙的外裳,穿一身素衣,在佛堂里净手抄经。
周槿途不再歇息,她已听到堂外狼犬奔走的呼喝声,更夫敲梆子,火灯四处走,皇帝虽然没被惊醒,宫禁里的守卫们却都纷纷出动。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飘下院墙,周槿途头也未回:“已经死了?”
“很久了……”那人答道:“凉透了。”
“如果是你……”周槿途压低声音:“能不能越过宫墙,在堪舆阁前暗杀术士?”
“能……但是……”语气一转:“不会毫无痕迹。”
堪舆阁的术士们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名头,在皇帝面前却都说得上话,天子红人水涨船高,他为何不带护卫前来尚有解释,为何不挣扎不呼救,却未免令人生疑。
堪舆阁虽偏僻,凄惨呼救几句,却还是有人听得见。除非是死去的那位,是满心欢喜地主动去见,对他痛下杀手的人。
宫里,还能见谁?他是要见章丽华,但是否除了章丽华,还有旁人要见?
章丽华跪在供桌前,嘴里不住念叨什么。她单薄瘦削的肩膀在风里微微打颤,倒叫周槿途想起化了一捧灰的海银莲。
“我给郡主一条命……”章明华说:“求郡主送我上路,除非火烧到了门前,没有人能逼迫那些蝼蚁露出行踪,郡主要烧,我做火信。”
“不想活?”周槿途睨她,问道。
“不……”章明华说:“想别人活。”
周槿途收回飞散的神思,叩门声应声响起,她垂下衣裾端正肩膀,头颅高昂脚下站定:“何人?”
“内政司。”
声音传进来,掺一丝凉意。
门口既有明火,也有执杖的人,周槿途轻微地眯起眼:“深更半夜,来我这里做什么?要查什么?”
内政司近来风头无两,成了皇帝手里趁手的一把刀,面色浅淡的内侍负手站在门前,穿紫袍,眼尾斜飞上挑,透着股生硬。
皇帝赐个了新名,意头好到朝野上都暗起波澜,人人见了,也该叫一句阎统领。
阎霄辰……
哪门子霄,哪门子辰?
周槿途并未避让,两眼直视对方:“深宫内苑,有规矩。”
“来郡主这里……讨杯晚茶。”阎霄辰按紧腰胯上的镀银长刀,流苏滑落指尖。
“好啊。”周槿途忽而一笑,侧身让开。她本就是明艳的样貌,灿烈地笑出来,倒是压了满门灯火一头。
“统领给个面子……”她说:“少来几位。”
堂前的门微微一响,缓慢闭合,只有几位跟进来。
阎霄辰的脸色浅,白得如同生膏瓷像,盯久了却会恍神,那眼尾里似乎都盛着醉人的陈酿,哪怕他神情冷淡,也容易叫人会错意。
他像章丽华,甚至有些像章明华。不,他们都像一个人,会是谁?
周槿途落后几步,端端正正地走,拿捏一副宫廷仕女的腔调。
“郡主堂里来了位新侍女?”阎霄辰忽然回头,漫不经心问道。
“是……”周槿途答:“叫乌缒。”
“哦?”
宫里的宫娥们,名字听起来各个有花香,偏偏锦绣堂里各个名字粗朴,嫔妃们甚至会议论一句:“念起来都觉得粗鲁。”
乌缒穿一身鱼鳞似的乌衣,脸上素淡不带妆,阎霄辰回身,腰下的刀骤然出鞘!
刀锋在面前刮起一阵疾风,周槿途不避,眼里漾着饶有兴味的波光。
“沉山弯刀……”郡主忽然笑出声来,摇曳得花枝乱颤:“阎统领,不会真的姓燕吧?”
“不愧是郡主……”阎霄辰说:“倒是真的姓阎。”
沉山弯刀销声匿迹十数年,燕家一门树倒猢狲散,没人能追踪他们的去向,周槿途知晓皇帝心里猜疑,总觉这燕家煊赫多年人才辈出,不该会这么悄无声息地轰隆倒塌。
但他们确实……毫无踪迹了。
卷土重来,要做什么,周槿途也猜得出一二。
章丽华还在念诵佛经,手里的串珠被不断拨弄。她眼睫低垂,似乎对外界毫无感知。
“贵人既然在此处……”阎霄辰问道:“在堪舆阁与术士会面,又当场刺杀对方的,又是谁?”
章丽华依旧不答,继续转动手里的串珠。
“怎么确认是她?”周槿途问道。
一枝金步摇被掏出,花枝栩栩如生,纹路沾满血迹。皇帝亲赐,没有第二枝。
周槿途无声蹙眉,胸口翻上气血。
串珠停止,章丽华仰头:“谁在唤我?”
阎霄辰背手,在佛堂内兜转,他和周槿途虽然开门见山互报家门,也不觉得对方有多可信,世交是真,纪清河和燕沉之,那是刎颈的交情,却不意味着后辈们会信赖彼此。
亲上加亲,都是虚言。
他确为搅弄风云而来,盟友可以要,要不要上心地帮忙,却是二话。
周槿途知道递不出证据,过了这一关还有别的关,她凝神沉吟,最后说道:“阎统领不如查查那位死去的术士,在外头结了仇,也未可知。”
章丽华瞪大双眼,周槿途与她擦身而过,在牙缝中压低声音:“别叫死人挡了活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