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周檀并非别无退路,他要后撤才是合情合理。但她连周檀的影子都没抓住,那人走得脚不沾地,几乎快飞腾起身来。
中帐仅剩的人马被调动,彻夜赶赴山口,燕山轰隆一阵后,没再发出什么惊天骇地的动静来,但周檀知道那并非地动,只是不知是炸药火药,还是什么更离奇的物什,他微微抬眼,天色灰蒙,是大雪要到的迹象。
新甲的腰宽收紧过,勉强合身,周檀挽住缰绳,捞起那把停置门前的王刀,锋棱倒映波光,长得坠到膝盖。
他发力,刀柄上了肩。肩膀一矮,他微微一笑:“当真是沉。”
雪来得早,没等天阴,已经伴着日光飘起雪片。
周檀披着风翻身上马,重甲肩线宽了点,被铁绳缠几圈扣紧了,覆在瘦窄肩头上。
他长了些肉,不再显得弱不胜衣,但削肩两道还是薄,薄得甲衣松散地动弹。
诸天皆白,投下的日光忽明忽暗,三两扈从自山尽头纵马过河,掺着碎冰的水溅上马下铁掌,响成一串凉声。
重盔遮住一道眉,再看不出缱绻似雾的春风眼波。他指关相互击打了几下,拍下层纷纷薄雪,沉肩接住了盘旋而下的玉爪。
幼鹰换了羽,皮下伤口已愈,张开翅翼又是一派威风,终于有海东青的模样了。
他单手持缰,纵马便起。破月金弓卧在背上,弦月一轮洒着金。
退雪波隔过护指停在掌中,兽一样蛰伏不发。箭篓也配了个齐活,一路敲击着雪色的马身。
这人像道刺进漫漫风雪中的白月之箭,开弓了便狠绝到丝毫不回头。一时无人言语,但听马蹄疾。
赫连聿背对陆承芝,慢慢开口说道:“陆家女,会握刀吧。”
“会……”陆承芝有条不紊,煎煮药草:“一顶帐子还是守得住。”
“换个帐子……”赫连聿说:“太显眼。”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抓紧去写pre了哈哈哈。
还有个事:
一直拿不准要不要加注释,因为不清楚大家熟不熟悉一些化用和引用,如果涉及大家很少接触的内容需要注释,欢迎大家指出。
原句为:
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闲水北春无价。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来自张可久《四块玉?乐闲》
实在是没有好好学习,引用经常很尴尬,向原诗致歉——
第71章 、中州军
女子赠簪,男子留带,玉碎瓦全,不死不休;
陆承芝煎煮草药,眼底呛红,浓烈的腥气激得她眉毛微皱。
“他原本不该去……”赫连聿低声说:“没上过战场,娇娇气气的。”
“是……”陆承芝说:“但姓赫连的总要有一个能站在这儿。”
一阵沉默,两人皆不开口。赫连允始终没什么声息,好在胸腔有跳动,是挂着一口气。
“余毒……”陆承芝解释说:“吊了这么多年,一股脑发作了。”
“该来的……”赫连聿踢开炭火,两肩下沉,凝视被描画的舆图:“总要来。”
侥幸总也没什么用处,周檀的佩剑居然落在床头,没随身带走,三尺水用锦缎包裹雕金嵌玉的剑身,缝隙里藏着贴身玉带,串珠子的流苏从缝隙中探出头来。
赫连聿瞬间意会,她微微咬唇,肩膀脱力。
女子赠簪,男子留带,玉碎瓦全,不死不休。
这曾是中州军默认的传统,不成文的共识,如今或许没几个人还记得。
番号七零八散地换过一遍又一遍,曾被视为中州荣傲的中州军,早散在换了一代的新军中了。
陆承芝低下头去,继续搅弄腥苦的草药。她衣袖下掩着一柄短刀,偶尔探出刀锋来。
——
燕山口下。
千里雪原白茫茫,哨台挥旗示意,道道山门应声打开。雪照山四蹄快跑,雪地上一串马蹄印记。
军械部早年筑下“铜墙铁壁”看起来依然簇新,顶戴尖刺黑漆漆,生铁栅栏几乎顶到天际。
竖着铁壁,地下的车道显得格外狭窄,只有午后能见点零星日光,仰头向上看,只有一线窄极的天色。周檀握住缰绳,沿着赫连允带他跑马过的老路向前纵马。
塞思朵先走一步,已经落了地坐进了帐子,她铺展舆图,将散落的发丝完完整整绕进沉重的头盔里。
火把点起,她昂头说道:“来个打算盘的。”
于锦田的驴子撞进栅栏,左顾右盼,驴子背上的人被颠得七荤八素,嚎叫着回应:“等我!”
野驴不比战马,肚皮快要沾到积雪,它磨着蹄子不肯走,于锦田塞给它一捆草,忙不迭跳下,红衣拖地,手里的算盘铮铮作响。
山口下寂静无声,碎石堆积在山脚下,阻挡半截道路,辎重部的拖车刚走过一遭,清理了大半折断的枝叶,只剩下难以移动的石块,挤在一起,难以通行。
周檀刹住马蹄,两边不断有拖车经过,碎石炸裂,大大小小,都挡在马蹄之前。他翻身跃下,低声问道:“只剩碎石吗?”
“是,其他的都已经清理完毕。”
阿胡台拖车经过,缰绳一端系在石块,另一段系在他的腰间,赤坦的刺青是豁了个口的燕山山脉形状,随他动作不断起伏,漆黑的墨似乎要从肌理中破皮而出。
豁山部、破月部,早年繁衍生息的十三部如今只有这两支还讲究自己的名字,通婚杂居,剩下的散散碎碎,只说自己归属中帐,不再讲归属哪一部。
豁山部的男女老幼,都当得上一句膂力非凡,阿胡台低低换气,滚落的巨大碎石竟被他强行拖动。
军械部挪动重物的专用车架进不到这窄山路,纯靠人力,进度并不明显。
周檀下马,扫视前后行进的人群。他们挤在山路上,只凭人力,挪动极重的碎石。
锁链与缰绳穿起人群,周檀松开手,任雪照山扭去山石上磨蹭脊背。
他穿的薄,风从缝隙里吹得骨子痒。
——
阎霄辰步出望仙楼,脊背汗湿。他退下时依然面对皇帝,后背绷直,恭谨得叫人心怜。
混进宫中,是兵行险招,向宫里输送人口,本就是一桩黑白相间的生意,没人彻查这群人的姓名籍贯,顶替个没人挂念的死人,十分容易。
事情如他所想,还没混成个内侍,皇帝便一眼瞧见他。浴佛花会,花影重重,皇帝放下半截未烧尽的红烛,转头上下打量他,问话道:“你,哪里的人?”
“东舟……”他恭谨回答:“东舟长云郡。”
銮驾回宫,皇帝还回过头来,要扔下一句:“去内政司吧,你这样的少年人,该成一番事业。”
内政司,人人皆知是皇帝豢养的毒蛇,他一步登天做统领,皇帝捻着笔墨问他:“叫什么?”
“阎小尘。”
“不如叫霄辰……”皇帝说道,笔墨写出两字,还格外上心地解释给他听:“阎霄辰。”
他将墨宝装裱在金明池畔的堂屋里,心里却攒着疯长的恶念。
燕沉之对前尘旧事绝口不提,后辈们却也知晓别有隐情,父母早亡,全靠舅父夹在臂穹里养大,半大孩子跌跌撞撞带着长姐的孩子,在战火未熄的南北界上,讨来一线生机。
阎霄辰收回视线,皇帝却也没说错,他生父是阎家郎,本来就名唤一声——阎啸尘。
他编了个囫囵谎言蒙骗皇帝,只说心里挂念失散的母亲,才要去燕云楼买个消息,但皇帝比他想象的难缠,机锋打过,皇帝摆手道:“谁能帮你找,可去说一句,我的意思。”
他感激涕零叩了头,脊背漫上一层汗。阎霄辰站在楼前仰视星空,云霄无阴翳,星辰长明。
他阔步向前,身侧传来连串问候。火把缠绕如蛇,金阊门前灯火通明。
禁军到了。
“阎统领。”
“查查堪舆阁……”他冷声说道:“陛下的意思。”
卫兵们四散开来,去往宫禁边缘的堪舆阁。
余晴和束发披甲,隔过灯火远远看他,玉川余家嫁于家,两个本来就盘踞一方的宗族捆成一家,眼看树大起来又招风,余晴和拾级而上,问候道:“阎统领。”
“余统领……”他垂下眼帘看她,狭长的眼荡着波,他压低嗓音,几乎凑在她耳际:“夜里少翻墙,隔墙有耳。”
余晴和霎时抬眼,杀意弥漫。
阎霄辰却只冲她摆手,沿着玉阶一路下去了。
“鱼头儿——”
“去堪舆阁……”余晴和说:“查查那死人,被谁一棍子闷死了。”
——
寅时,夜色尚浓,余晴和再次翻墙,啪嗒一声,落在金明卫院中的池塘边缘。
她双脚一滑,险些和冒头的大胖锦鲤嘴对嘴。前后晃悠几下,终于稳住身子,熟门熟路打个招呼,破门而入。
后院灯火通明,昼夜颠倒的人群正忙得热火朝天。于锦岩正四处走动,胳臂下夹住一册文书,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颊上还泛红。
“于老二……”余晴和歪头打量他,说道:“从哪回来的?夜里忙碌啊。”
“坐。”他踢来一只木凳,从描红绘绿的舆图上收回视线。
那舆图分明是手绘的,线条歪歪扭扭,但山川河道,都标注明确。
文渊帝时尚且允许商用图表四处流动,但如今风声已紧,哪怕是金明卫,也不得如此悖逆。
“娘的……”余晴和一屁股坐下,嘴里嗑瓜子:“他怎么长成这么个闹心的样子。”
“什么样子?”于锦岩说:“禁军被内政司压了一头,你还坐得住。”
余晴和挑眉:“枪打出头鸟,捧杀啊捧杀,帝王心,海底针,不可信啊不可信。”
“行了,念什么词……”于锦岩问道:“除了你春心萌动,还有什么别的事儿要说。”
“风紧扯乎……”余晴和两脚一岔:“翻墙都能被人发现。”
于锦岩一时无言,她头次翻墙就扑通一声落进池子,水花溅得墙快塌,轰隆一声宛如地动。
把金明卫和禁军分部扔在一起,分明是彼此制衡的打算,虽然目前两方“沆瀣一气”,但内政司无孔不入,没人逃得过他们的视线。
走街串门的邻居情,不太站得住脚。
“不是我说……”余晴和振振有词:“谁家和你们一样在墙头刨池子啊,什么风水,能怪我不长眼吗?!”
于锦岩避而不答,整个大堂中寂静一瞬。翻页的手指停住,交谈的压低声响,余晴和在一地目光中恍然抬头:“够胆啊!”
没人搭理她,她自行打量那舆图,南北界桥,以北的图标都齐全,显然“来路不正”。
余晴和走神一瞬,瞄见边缘的东舟长云,山峦包裹的平原沃土:“长云郡人,我家在长云有宅子么?”
“未必……”于锦岩轻轻踢她,答非所问:“宫中每个人,都有秘密与藏私,你最好……长点脑子。”
余晴和瞄他一眼,打个哈欠:“知道知道,上次抓那几个人怎么说?问出什么来了吗?”
禁军在城门口逮住过几个偷翻城门的,扔给金明卫,结果一审,小案再次扯成大案,伪装成一家三口的,居然是钵头摩华里地位不低的“大蚁。”
大理寺气得跳脚,来要案子的,直接门前转个弯,打道回府。
大蚁高过蝼蚁,甚至可能和神首见过面。
“服毒……”于锦岩说:“嘴里都塞着皮囊,死得那叫一个横七竖八。”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72章 、登云霄
——定此乾坤——
余晴和皱眉,没再发问,她知道这群蝼蚁难捉,还都要把人命都看成个只分轻重的砝码,牛皮羊皮磨出的小皮囊,包着剧毒藏在他们的牙根背后,一旦被捉,必定要横七竖八七窍流血,折腾得天翻地覆。
即使捉住几只蝼蚁,也要小心自己被撕下来一块肉。
“横七竖八啊,再抓几只活着的呗。”
她扔下句话,两脚一蹬双手撑地,便翻墙回去。只听见轰隆一声,几块砖掉下来,墙壁不断摇晃,余晴和脑袋收回去,摆了摆手算作道别。
金明卫院中的水池漾出一圈圈波纹,胖头锦鲤浮出水面又下沉,留下一串水中的泡沫。
于锦岩不作声响,他拨开炭火,依然敞开衣领,露出泛着青白颜色的胸膛。
天气不比夏季,他胸口竟冒着汗,手串在指头上转动,他低低念叨案卷中不断提及的话语:“登云霄,摘星辰,堪舆天下,定此乾坤。”
“笑话……”于锦岩说:“真是笑话。”
宫里人仰马翻大半夜,各路人马进进出出,余晴和端着肩膀在朱雀街上晃悠,只等皇帝清晨来召唤,她磨洋工那是十分擅长,该管的不该管的,都不比吃饭一事来得重要。
朱雀街上的早餐摊子已经支起来,油饼胡饼金花饼,已经制作好的面皮铺在油锅中,蒸腾烟气扑面而来。
人多,熙熙攘攘遍地是叫喊,她仰头,远望还未拥挤起来的大街,嘴里吞下半张饼。手里一串钱,随手一抛,落在摊子边系着的钱袋中。
“别找了……”她说:“赶路。”
东方一线熹微,天该亮。
——
周檀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寻找热源。雪照山的肚皮贴在他脑袋一侧,传来一阵不强烈的温度。
战马毛皮柔顺,垂下的白色长毛像是一道绒毯,挡了半面的风寒,周檀扑了些水在脸上,凉风一吹,神志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