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排门钉朱砂大漆……”周檀说:“我啊,住不上的规格。”
“什么规格?”
“王……”周檀说:“亲王以上的规格。”
北地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封号,顶多区分个侯与王,中帐里没大没小没尊没卑,不能多分碗饭的虚衔都不顶用。
周檀擦拭沾了一星红色的手背,慢慢举起亮堂的油灯,甬道宽敞,竟是继续向下倾斜的坡度,两壁绘满壁画,尽是血一样的红色笔触。
辎重部跟着他,军械部撑着车在门口停留,生铁大门被死命掰开,发出一阵吱呀声。
周檀直觉有人在引他们到来此处,也直觉这里,埋藏一个牵机众多的秘密。
脚底踩上什么东西,周檀一滞,短刀飞出,直刺一团肉。
——
“娘娘给他这么大面子做什么?”宫女点燃烛火:“说让步就让步。”
“这样像……”贵妃说,拿指头擦拭额头的水珠,指尖发白:“我见犹怜啊,何况陛下那烂心肠?”
“像谁?”宫女不解,追问道。
“朝思暮想盼神仙……”宋贵妃望向望仙楼投下的阴影,牙齿咬紧:“也不懂得……看看眼前人。”
香雾缠绕,贵妃解下发髻,梳顺散落的长发,灯火只照见她半边眉眼,素面朝天,尚有风韵。
檀香木的发梳上缠绕几绺脱落的头发,贵妃轻轻捻起,忽而变了脸色,她拍落案头的灯,嘶声道:“燕涣之啊燕涣之,死了也不干净,你那阿弟可真是个富贵命,被鱼吃了都能回魂来。”
“你说……”她突然揪住宫女的衣袖,目光灼灼如鬼火:“阎霄辰,是死人回魂吧!太像了,怎么能这么像!”
“怪力乱神不当真的……”宫女替她捡起梳子,语气平稳:“娘娘是操劳过度,心神不宁罢了。”
“不当真?”贵妃嘶哑笑道:“地暖南郡燕还家,春无价,春无价啊。是他回来讨债了啊。”
“总是低眉顺眼的不值钱……”贵妃又说,声音沙哑:“当我是地上泥,死人才是天上月!死人!我怎么敢和死人争?!”
窗外卷来一阵风,风噗嗤一声扑灭烛火,只剩语调幽幽,鬼哭似的拉长了腔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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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无忧墓
脚踏红莲船,驶过无忧河;
陵墓中暗无天日,油灯带起的灯火只能勉强视物,那团血肉蠕动着,发出细微的“噗嗤”声。
周檀的短刀被溅得黏腻,他一把抽回,用鞋尖踢翻了那团虫卵一样的东西。
地下墓穴里长着的东西,多半奇形怪状,他也没有仔细去瞧,拎着灯阔步向前走。
地下暗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流水摩擦岩石,枯叶在水面打旋儿,细碎的声响收进耳朵,周檀攥紧那枚扳指。
钵头摩华的教义虽然未知全貌,根据情报来看,至高无上的是真佛。
真佛降世,脚踏红莲船,驶过无忧河,在彼岸寻找能为他传话的凡人。
如果这是他们的老巢,是他们的神殿,不该没有祭坛,不该没有神像,两侧的壁画在灯火中若隐若现,绘制着,真佛降世的曲折故事。
周檀没心思瞧那老套的拯救苍生的故事,两侧排列整齐的无头雕像被他抛之脑后,又一扇生铁大门,沉默矗立在甬道尽头。
军械部的车是推不进来了,阿胡台拴着绳子蛮横推门,纹丝不动。机关看着已经腐朽,铁制的锁眼像是已经被堵住。
太老旧了。
蛮力没办法解决,周檀转头上下摸索,按照惯例这大门上该藏有机关,“咔嗒”一声,一块小铁盘探出头来,整个墓穴为之摇晃。
“红莲往何处去?”
铁盘上只錾刻这么一句细小的文字,那铁盘上,居然还是一块绘制完整的舆图,从北到南,各个州府一应俱全。
这问题简单也不简单,机要处的没有一个人跟着来,情报只能靠回忆,铁盘一侧悬挂着的滴漏已经开始流动,显然是计时的意思。
周檀不想知道血红色的朱砂流干后会发生什么,他的指尖在表盘上的“东舟”徘徊一阵,转脸盯着阿胡台。
“看我做啥?”被盯着的人一脸天真,两手一摊:“随便按个不就得了。”
红莲往何处去,应该问的是最早一批的教徒们四散开来,去了哪里。
东舟教徒虽多,却未必是他们的第一站,滴漏流淌,周檀不言不语,他的指尖平稳端在半空中,回忆过去翻阅过的繁杂信息。
离界桥最近的是昌州,到东舟必先过昌州,这些人最开始一定是从北往南走,去哪里?
雪融春,周檀忽然记起雪融春,最早的雪融春苑,便建在昌州首府!
他手指按下,大门轰然洞开,依然是幽深的又一条甬道。
越向下走越发昏暗,周檀几乎看不清脚下蔓延的道路,油灯在稀薄的空气中不断摇动,是快要熄灭的将死之兆。
朱砂的味道越来越浓厚,连墙壁上都挂着一层粘稠的朱砂,为什么会有人将这样多的朱砂从南郡运来,再一车又一车地,倾倒在无人知晓的山脉深处,这陵墓埋葬着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
前面有一丝细微的光线,周檀一行正沿着弯曲的暗河行走,暗河里停留着腐朽的独木小舟,小舟上似乎还拴着红绳,哪怕时隔这样久,都还能瞧见那红绳的鲜丽颜色,它拴着铭牌,挂在小舟之上,像是南郡玉京城里悬挂家徽的玉牌。
家徽,家徽!周檀一刀挑起那腐朽的铭牌,上头的字迹还隐约能看见,他刮去铁锈仔细读,那竟是被刻出的贡品清单,而贡品……是活人。
“愿我真佛保佑,霜雾之交,为求无忧。”
周檀微微按住眉心,熟悉的荒诞感再次漫上心头,霜雾之交原来没什么特殊,它只是这传言中真佛渡过无忧河的时节,只是这样生辰的人,才更可能成为红莲小舟接见的凡人。
凡人入神船,是一步登天。这群人,只怕会觉得那些不甘死去的活人,都是甘心情愿的活祭品。
两侧的壁画终于被看透,周檀呼出一口气来,手里的刀不断弹动。
生铁棺材还放置在小舟一侧,根据痕迹,能看出是当时的祭品被移下船后,放置进了一口棺材。
这棺材用东海铁制造,棺材表面封钉数道手掌长的铁钉,再用朱砂涂抹上厚厚一层,最后才推向甬道深处。
这样的献祭不知进行过多少次,直到被打断,棺材抛掷在半道上,连有的教徒都没来得及逃跑,周檀指向棺材边的碎屑:“喏,骨头。”
黄白色的骨头堆积了不知多远,沿路都是已经死去的教徒,他们的骨头上沾染朱砂痕迹,斑斑点点,像是红莲开遍。
有些骨骼甚至还缠绕在一起,用一种离奇的亲密的姿势,密不可分,一同等待化为灰烬的那一天。
周檀险些被骨头绊倒,他环视四周,依然不解。教徒们明明是前来奉上祭品,又怎么会成群结队地死在这处?
怨念几乎如有实质,在风里纠缠不息。
他们的教义从来没有写成过册子四处传播,这教派似乎什么都管,皈依的教徒远比他人虔诚,虔诚到……手里沾满了自己和别人的血。
自尽?
也不像,有的骨骼分明有挣扎的痕迹,甬道口的骨骼大多朝着洞口有光的方向,应该是在逃跑求生。
打斗?
不可能,内部的两派打斗,会死得这么一干二净么。
周檀捏住鼻子,被气味惹毛,最后矫情地捏住一方香帕子挂在脸上,仔细去翻看一个个倒地的倒霉尸体。
死因还真是千奇百态“姹紫嫣红”,周檀一边顶着别人奇怪的注目挑挑拣拣,一边啧啧赞叹道:“居然还有刀剑的痕迹。”
骨头上都留下刀剑的痕迹,看来伤势不轻。有的骨头却有毒发的痕迹,紫黑色的斑点浮现在骨头表层。
又有毒又有刀剑,这地底下究竟发生过什么惊天撼地的大事,就算战乱时期一些性命会无人知晓地凋零,但这样多的性命一齐消散,秘密却长久地封存下去,这似乎意味着……
所有的人,几乎都死在当时的一瞬。哪怕残存有知情之人,也决不会开口,诉说一丝一毫的关联。
——
燕山口,战马的奔走声响彻四方。望楼上传达军情的小旗不断飞舞,绿色的小旗换成红色不断挥动着,那信号分明表示的是——敌袭。
“总算来了。”塞思朵说,她脸上不意外,甚至没什么波动。手里的刀随意地晃了晃,支撑着穿了盔甲的身子。
抢草场、抢水源,每年都要闹出些事情,打打杀杀不断绝,她远望连串奔跑的低矮战马,只说:“起墙。”
军械部铸造的铁墙纹丝不动,就这么隔开了山原上奔走的战马和中帐的前哨,铁墙之后是更高的城墙楼,正依山而建。
这壁垒看上去固若金汤,之前的冲突多半小规模发生在境线上,只因穷发部自知没有膘肥体壮的战马和善武之士,硬碰硬得不了什么好,于是只会挑夜间突然侵袭,抢上几只羊,再在响彻四方的呼哨声中扬长而去,摩擦都太小,滋生不成战事。
如今他们直冲山口的城墙而来,底气倒是十足。
“事出反常必有妖……”塞思朵说:“打起精神来。”
战马带着裹满皮革的力士,撞到城墙下,却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他们默无声息地排列成队伍,在城墙底下,像一道黑蛇。
城墙上的人屏息凝神,手里的长弓已经拉满,但正如他们悄无声息地来,这群前锋战士悄无声息地退回去,连半点侵袭的意思都没有。
白日里这动作重复了十数次,来了,不做声,退回去了,再来。
天色黑沉沉灰下来,给这曾埋葬过数万性命的山原笼罩上一层寂色,厚重而压抑。
塞思朵依然咬着唇,她直觉这看似和平的行为并不正常,这群饿急了饿疯了的郊狼,明明比谁都更渴求关口以内丰美的草场与尚未断流的水。
号角声隐隐从远处传来,她拉满了肩上金弓,一错不错地,将手臂架在半空,直指向天尽头的冰原深处。
战马们带着战士再度冲刺过来,刷地停下,再度退潮似的,退回去了。
压城的黑云退散又聚拢,城墙上的弓手都摸不住头脑,一道道小旗不断飞舞,表示敌袭的红和表示安宁的绿不停交替。
“太快了……”塞思朵说:“望楼上的旗手都停下来。”
她咬牙切齿,从胸口摸索半天,摸出一枚极小的琉璃片。
“咔嗒”一声,琉璃片卡进一杆手臂长的铜棒,那是一枚南郡出产的千里望,世家子弟用来玩赏风景的好东西,虽然看不到千里之外,看远一些,是没问题了。
“再来啊。”她说,纵身越上城头。周檀扔给她的新奇玩物数不胜数,看来居然各个能派上用场。
长弓拉满,泛着碎金似的光芒。她没穿红甲,却依然是个惹眼的靶子,没有箭射过来,挽弓的手臂,青筋毕现。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十一在外面漂泊,更新不太稳定,非常感谢大家。
第75章 、真假佛
玉京纪家……的纪;
无忧河,在壁画中便是一条流淌着的,翻涌暗红色浪潮的河。
墓穴中的地下暗河模仿了壁画上所描绘的无忧河,飘满红色的水草,两岸种植一种长相奇异的红莲,在黑暗中幽幽闪烁,如同鬼火。
“这不坟头上才长的东西吗?”阿胡台在背后啧啧道:“凉州人都叫它鬼红花,跟那种一般的红莲花还不一样,这花儿啊,不需要日照,天越黑,它长得越烈。”
烈得火烧三千里似的。
鬼红花,真是鬼门关。再向下走,路几乎都被白骨堵死,头顶偶尔探出个空洞洞的眼窟窿,周檀和它撞了个面对面,索性把帕子整个缠在鼻子上,扑哧扑哧地出着气。
骨头堆出的毯子,迎客似的,直指甬道尽头。视野骤然开阔,地下暗河在这里变成了深潭,一线光从头顶照射下来,在满地的辰砂中,也变得发红起来。
穹顶高不可攀,红莲一簇一簇地遍地开,神像终于被看见,那是个长着狐狸眼和狐狸耳朵的人像,通体发红,被朱砂涂抹过一遍又一遍。
它不是早先看到的红狐大仙的样子,那高得看不清楚的红狐大仙,跟这个神像比起来,充其量,也就只有它的脚踝高。
周檀仰起头,光线刺到长时间不见光的眼睛,一时刺痛。他心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叫嚣,这就是答案,这就是真相的埋葬之处,这就是真佛降世,会庇护他选择的凡人。
你正是被选择的凡人……
周檀眼也没抬,抛出短刀,直插神像的胸口处,他眼尖,早就看见那一道不甚明显的缝隙,缝隙必然是机关,这样被精细打造出的神像,不会在工程里出岔子。
“有人……”阿胡台突然指向神像底下的一搓灰:“打火的绒草,还在冒烟。”
“轰隆隆——”
神像的胸口竟真的被劈开,尖利的叫声响起来,周檀回身飞出另一把小刀,咔地一声,格挡上来人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