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块被清走大半,还剩一部分堆积在道路中央,灶台支在路边,传来一阵香气,阿胡台低头看他,说道:“郎君醒了?”
“是……”周檀说:“还要多久可以通路?”
“这些石头有些奇怪……”有人回答道:“上头都沾着红颜色,看起来……不太像是山上掉下来的。”
周檀闻声屈膝,伸出手掌摩擦石块的表皮,石头有纹路,表皮上却有颜料似的红色痕迹,道道渗入表皮,周檀俯身闻嗅,神色一凝。
“辰砂……”他说:“此地为何会有辰砂?”
北面极少有朱砂矿,中帐里的《冶矿图》上,甚至特殊标注一句话:“此地无辰砂,辰砂见东南。”
这话说的就是,只有南郡的东南边境上,才大量出产这样的东西。
周檀见过大规模的朱砂矿藏,在南郡的市场上流动,它们被磨成串珠做成摆件,放进家宅中做妆点。
只是难免尴尬,达官贵人都有别的心头好,不怎么看得上这要价不高的玩意儿,平民百姓又欠点闲钱,如果说哪里最多这种红得像血的粉末与装饰,反而是……寺院。
周檀嘟囔一句,擦拭指尖,自从钵头摩华露出冰山一角,发红的东西,和它们是逃不了干系,辰砂粘在指头尖上,甚至有些粘腻,味道也不像是纯粹的矿石,散发着一股腥苦的、不知从何说起的异味。
他想起战马的尸体,想起怀里的毒饵,这些味道缠绕在一起,一起冲击着鼻腔。
周檀再次擦拭手掌:“别碰这些东西,先挪开一条路就行。”
“是。”
军械部的车还挤在山口,可怜巴巴地探出生铁铸造的手臂,上下的高度不够,左右的宽度勉强,卡了个结结实实。
只能暂且等待,等待着道路通畅些许,再调用人手去移走碎石。
周檀躬身坐下,擦拭靴尖上沾上的一层薄薄雪水。他心里总觉求神念佛没用处,挽救不了的东西总要一去不回头,父辈们是这样,周槿途也是这样,他捏紧指尖,心里泛上一阵狠意,不该让赫连允……也这样。
他再度审视指尖上的颜色,越发觉得不对,山头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周檀当即出声:“停手!”
这关头,一块巨大的遮天蔽日的石块,在头顶上方颤巍巍地……停住了。
阴影投下,人群退让,那块巨石被下面山道上的动静扰动,如果再进一步,便会直接落下。
巨石下空出一片没人的空地,雪照山歪着脑袋,踢踢踏踏退回来。
“墓窍……”周檀说:“这是墓室上用来封层的辰砂。”
辰砂辟邪,这说法经久不衰,南北的习俗相互吸收交融,早就没法一棍子断定是谁家的习俗。墓穴中时常封涂一层厚厚的朱砂,安魂辟邪,恶灵不侵。
周檀终于反应过来这古怪的味道从何而来,它们都是半死不活的东西,沾着萦绕不去的沉沉死气。
——
日光熹微,金阊门前兵卒纷纷列队。余晴和吞下最后一口稀粥,从朱雀街上施施然散步进门,禁军被劈为左右两个分部,左翼蹲在皇宫内苑,连掌管分部的统领,都要每年一更换,新将军面生,相见不识,那叫一个将不认兵兵不认将。大家共事一年,脸都认不清楚。
余晴和回忆年初的调兵,东舟将军做禁军统领,皇帝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丹陛前,余晴和再次看见阎霄辰,丹陛旁的仙鹤雕塑垂下脖颈,鹤头恰好放在这人的头顶,曲线蜿蜒。
兵荒马乱一整夜,他神色自若,毫无疲倦之意,点缀一串祥云纹路的紫色袍角柔顺,不沾一丝灰尘。
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靴上擦拭干净了,皮面能照见人脸。他腰间坠弯刀,宽肩窄腰被衣物包裹,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昨晚翻墙闹事,没撑到最后就昏睡,这时候只能站在门口临时抱佛脚,余晴和几秒钟翻完一沓别人经手的卷宗,死去的术士身中数刀,刀刀毙命。
脑门上还有个遭受敲击的凹痕,看也看不出是什么凶器所致。
仵作临时赶工绘制了一幅图,圆形、平整、凹陷下去,没什么杀人凶器会长成这个样子。
凶器的锋都偏窄偏利,哪有这样使不出力的圆钝形状?
阎霄辰与她擦肩而过,只是点头示意,他步履闲适,两肩舒展,眼皮微微垂下,遮住眼里盈满的波。
余晴和不着痕迹地咬牙根,在大殿前拎起袖子行了个礼。
皇帝不挂心这人的死因,管他是个皮球,不管是金明卫踢还是大理寺踢,都不怎么在意。
他白净的面皮上浮露一丝疲惫:“谁能替他?案子先放一放,堪舆阁的星盘不能乱。”
堪舆阁里养了不少术士,花红柳绿老老少少,求的道估计也各色各样,得皇帝青眼的却只有几个,好死不死,这被人一头闷死的也算是个得恩宠的,皇帝虽然没怎么挂心,该查的还是要查。
余晴和被灌了一脑门的官司,出门撞见拎裙角低头行走的贵人。
宋贵妃身边使唤的大宫女为她引路,话里话外都是阴阳怪气的嘲弄。
“都说看见你去堪舆阁了,不认能怎么样?陛下给了几分好脸色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也不瞧瞧自己,是承了谁的光?贵妃引荐你,不承情就算了,反而想倒插一刀,你啊,想法可真多。”
章丽华不出声,细白的脖颈弯出一道弧度,她手中缠着并蒂莲的手帕子:“贵妃说的是。”
前朝的事后面,一向还有后宫的事儿,章丽华走的方向是皇后宫中,问责势必是逃不过。
皇后身子弱,贵妃又强势,章丽华又受宠,被当作眼中钉不止一天了,想必又是好一顿磋磨。
余晴和没管她,只是舒展肩膀,轻微地叹出一口气来。宫里的事儿,她是根本没资格掺合,妃嫔们看着小意柔婉,实在吃人不吐骨头。
章丽华能站在风口浪尖安稳这么久,也不是什么需要陪护的不更事少女。
她目送丽华贵人亦步亦趋向皇后宫中走去,背影单薄又可怜兮兮。
凶器,凶器究竟是什么?昨晚唤她来入宫的人,分明迎面就是一句“一棍子闷死”。
哪有什么棍子长成这模样,术士再怎么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躺在地上被人敲闷棍吧。
她夹着案卷,转头再往金明卫去,既然露馅不如坦坦荡荡,墙也没翻,她直接纵马上街,在金明卫的大院正门处,拴住了自己的枣红色长毛矮脚小马。
“笃笃笃——”
前脚没走几个时辰的余晴和再度扬起嗓子,喊道:“禁军余晴和,开门来。”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被pre埋葬的日子太难捱了,总要在同学老师们的面前暴露我的不学无术。
预祝大家国庆快乐哇。
第73章 、春无价
贵妃说:“当我是地上泥,死人才是天上月。”
门不情不愿地打开了,只露半条缝。枣红色的矮脚小马只到她腰间,头顶蓬松,红色长毛梳成一只长长的发辫。
白日里的金明卫死气沉沉,各个没什么活力。于锦岩卧在门后的晒书石上,手里垂下一卷杂谈,他抛着鱼食喂锦鲤,院门被风吹开,顺带吹得胸口衣带乱翻。胸口狂放不羁地沾着水,滴滴答答向下坠落。
两人对视,彼此无话。
“讲了什么?”
于锦岩挥挥手中卷:“胖头鱼成精的事儿。”
胖头锦鲤在他脚下翻滚浮出,顶绣球似的,捉住一口鱼食。它脊背鲜红,游动时像是漂浮的一团鲜血。
两人一边站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水里接连投掷鱼食。胖头锦鲤起起伏伏,嘴里塞了一包碎屑。
“听说宫里的左部,来个新人?”
“是……”余晴和答:“东舟驻军出身。”
“东舟……”于锦岩沉吟道:“不升反降,关在宫里摊个闲职,犯了什么大事吧。”
世道平和了一段日子,中州里没什么大热闹。东舟却依然直面腥风血雨,海寇不绝烧杀虏夺,枕戈待旦是常事,年初的那桩贪墨大案捅出了天,东舟府尹横死大街,据说被人一刀捅死。
杀人者,当场横刀自刎,又据说是——东舟驻军出身。
这案子,查了一半也刹了车,牵牵扯扯变成糊涂帐。
“有意思。”于锦岩说,他回身,看向大开的院门,朱雀大街上行人往来,簇拥交谈,摊贩纷纷扯出颜色鲜艳的小幡旗,照得秋日光景新。
术士的死没扯出多大风波,章丽华被阎霄辰出面保下,阎统领的面子大到宋贵妃都低声下气,直接将章丽华拎出了漩涡中心。
她分明才是最可疑的那个,幽会旁人还留下行踪,贴身的步摇就落在血泊中心。
但宋贵妃来不及质问她与术士的关系,阎霄辰便拎着刀跨进了后宫,他行事狂悖,没有规矩,见了皇后只一点头,刀锋锃亮,可偏偏坐着的每个人都知道,亲儿子在皇帝那儿,都没这么大情分。
衣摆上缀的是流云,胸口上伏着的是穿云鹤,这一抹紫色穿在他身上,光鲜亮丽扎人眼。
园里的魏紫都没他支棱得这么招眼。
他指地上的章丽华:“见证人,须得带走了。”
衣袖一挥,阔步出门。
“谢大人。”章丽华弯下脖颈,步摇的珠子打在脸颊一侧。
“不必说这些场面话……”阎霄辰说:“记得欠了谁的人情。”
“记得……”章丽华说,轻轻攥紧手帕:“他被……埋在哪里了?”
阎霄辰不答,神情戏谑,但章丽华垂头却不卑微,站在他面前始终不动,阎霄辰看她,最后只说道:“金明卫,接手了这案子。”
“好。”她说。
——
巨石悬挂头顶,颤颤巍巍,像是立马要坠落,却被什么力道硬生生拖住。
已经畅通大半的道路再次无法行走,周檀蹙眉,翻出舆图。
“忽里台,忽里台。”他反复念叨,《冶矿图》上的矿眼已经开发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中央的一个红点和东面用金粉标注的一片,这红点明明就位于忽里台草场的边缘,却始终没有被发现过。
图纸上的矿眼不曾出错,位置大体可信。
金粉描画的圆形涂层,按照定位来看,应该指的是白骨淖子地下的东西,军械部翻来覆去,也总觉得那水底还藏着别的东西。而这红点位于正中央,地位不言而喻,究竟是什么?
忽里台草场离这里还有些距离,周檀东西南北转了个圈,后退几步。
这里的辰砂太多了,但仔细一看,又是加工过后的,用这么多辰砂来填墓,闹得哪门子事情?
“此地有陵墓。”周檀说。
众人哗然,北地的坟丘不多,多得是一堆火烧成灰,洒到哪处算哪处。修筑陵寝,还是这样规模的陵寝,怎会无人知晓。
土层还在簌簌向下坠落,染成红色的土块重新堆满了山路,周檀卷起舆图,说道:“转到后面去。”
山丘摇晃,发出轰隆响声,一侧竟然全部垮塌,路面只剩窄窄一道,坠落的碎石,连根拔起的树木,一片狼藉。周檀纵身跃起,攀上另一侧岿然不动的山丘。
土层剥干净,里面剩下的,竟是一扇生铁色的大门!
朱砂绘制的图腾栩栩如生,周檀凝神,几乎能在风中听见余音不绝的嘶喊与哀嚎。
“钵头摩华……”他说道,嘴角带起一丝嘲讽之意:“自家的老巢,自家都寻不到。”
“啥……”阿胡台挠头,打岔道:“钵头鸡?钵头鸡好吃吗?”
“听起来不好吃。”周檀没来得及说话,不知哪位扬起嗓子便应了声,阿胡台耸肩,整个辎重部嘻嘻哈哈,嘴里全在念叨吃什么。
周檀哑口无言,解释不出,钵头摩华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传递文书的文士们都没跟出来,他叩动那生铁大门,一阵浓厚的朱砂味道伴着腥气传进鼻尖。
“是了……”周檀想:“就是这里了。”
他早先就隐隐觉得水底下的东西不同寻常,坐化的观星人,手里捏着和钵头摩华如出一辙的莲花茎,只是颜色不显,是一种几乎透明的银色。
他们使用的器物和图腾都相像,让人总是觉得,他们来自于一个教派,或是一个地方。
冶矿图被中帐得到的时候,正是那观星人年迈将死的时候,他留下了一条金河,留下了无数未曾开掘的矿藏,更像是个投名状,希望中帐做些什么,去阻止那越烧越旺的红莲火。
他在水底留下的草种,是解药,也是毒药,穷发部再次使用这毒来驱动死人时,中帐也拿到了可以入药的草种。
他似乎事事都在为中帐着想,事事都未卜先知,但周檀尚未放心,他抚摸指头上佩戴的一枚玉扳指,似乎还有余温。
能排这么大一把局,也该有能耐,解决赫连允的毒。留下地图却不明说自己的身份,又是故弄什么玄虚?
生铁大门难以撼动,周檀推了推,没动静,血红色的并蒂莲,盛开在生铁的纹路之中。
如果他们曾来自统一的教派,估摸在此地,闹出过什么分崩离析的大岔子,堆了一地尸体,封存自己的老巢。
军械部的机械派上用处,生铁长臂从空中放下,撬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的温度明显降低,凉风钻出来,裹着腥臭味道。
隐约能看见,沉重的铁门后,是暗无天日的甬道。整个规制四平八稳,妥妥就是个规格不低的南郡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