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都镶嵌银白色的外皮,若是在雪地中走道,便毫无踪影。
“郎君。”车架前有人出声问候,双手扯开卸货的车门。
“大管事。”
“玉京风欲起……”管事递来文书,嘴里一板一眼念叨道,两只手交叉下垂:“郎君莫涉水。”
“好……”周檀应声,随手按下悬挂腰间的印信:“问家主和将军好。”
“有钱人……”赫连聿啧啧赞叹,手垂在腰后,东张西望顺手一拎,有东西在手掌心铮铮打出响声:“太稀罕了。”
“假货……”周檀头也没抬,随手指向她攥紧的手掌:“去另个箱子里挑。”
“假货?”她愕然出声。
两个箱子先落了地,只掀了右边的盖子,就险些亮瞎了眼,金银明珠锦绣罗绮,大多是周檀平日里用不上的玩意儿,却摞成个冒尖的小山。
她攥在手心里的那珠串玲珑空心,表皮虽然是真的玉石表皮,内部已经被老鼠啃空似的,每颗单珠中都藏有不小的空隙,显然可以填塞不少东西。
“南郡人……”赫连聿再度啧啧赞叹道,十分佩服的模样:“会玩。”
周檀恍然意识到她在玩什么笑话,脸皮登时涨红,左顾右盼百口莫辩,被烫了手似的按上箱子盖,最后一捧雪砸在赫连聿脑门上:“什么德性!”
赫连聿抱头鼠窜,在蒸腾的庭院雾气中立刻没了影。
印信盖满,文书被妥帖收好,管事环顾四周,舒声说道:“看来一切都好。”
“是。”周檀答,没等他收回印信抬起头来,只听一声奔雷,原本站在车前的人已经翻身上马,疾刺走远。那匹马矮小但飞快,灰白色,像只野耗子。
人走了车撂下,他翻翻拣拣最后的家当,发觉自己早没什么藏私,全部摊开了家产给人看,稀奇玩物统统丢在箱笼的表面,连半点遮盖都没有。
鼻头的冷风已经没那么砭骨锥肤,甚至裹着院墙头的花香气,一层又一层地绽开来了。
山里的日月也过得似乎比城里慢,阁楼中住着不少人,但每一层相对隔离,只有步梯互通上下,若是不去中层宽敞的宴饮厅,静寂得似乎只有两人相偎。
木质转轮咔嗒一声响,一扇窄小的门吱呀呀敞开,饭菜还热得发烫,盘碟上蒸汽环绕。
周檀探出脑门,拎着爪子试探,香气扑鼻,汤汁浓稠,两点碎葱做妆扮,顿时满心圆满。
越冬的时候一桌子的烦心事,没养出来什么膘,如今春信到了,也总算是有闲心坐下来多吃几碗饭。
地底下蛀空的洞还在被翻检,整车的白石在地下藏了不短时间,有的已经掉了皮,差不多也哑了火。
这绸缪的大局最终只化成个空响儿,军械部还在来来回回地清扫战场和地底下的藏货,编明目录,重新入库。
总算是,没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南郡的风一样日日转暖,清凉山掉了皮,一旁的荒山更是秃了头,清凉寺的佛号声断了数日,连上山的脚夫都不再去讨活做。
没人知道皇帝想做什么,火炮重新被中军造办府安置在城郊外,西沙的使团乘着春夜离去,除了金银玩物,只带走了几尊没什么明堂的装饰香炉,炉子做的是巧夺天工,打发的意思欲盖弥彰。
显然是海上的商道没谈拢,两方都咬紧了底线没什么退一步的意思,索性一拍两散,等着来年再议,抑或是等待……换个话事的人。
作者有话说:
接近尾声,非常感谢大家,正文预计还有三四章,缺漏诸多,但实在是能力所限,目前没办法给大家更好的呈现。
为了过年时应景地发个过年特辑,应该会在除夕左右正式完结。
预祝大家新春愉快,开春了再开新坑。
懒人我本人可太想有机械滚轮送饭了哈哈哈。
第94章 、回南风
“更深露重,着急见人呗。”
春雷至,惊蛰时。一场雨同时浇透了北地和玉京城,城外的柳才吐新色,皇帝在朝堂上一头栽倒,南郡一夜之间变了天。
宫禁内没在新春时节飘什么香风,满屋子都是厚重的草药气味,数道敕令接连从病榻上发出,皇帝趁着还能开口说话,诏书不要钱地朝外飞。
先是诏封郡主清河公主,顶了皇后的活计主持后?庭,紧接着把阎霄辰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敕封宸王,位比四郡王,掌禁军两部,拱卫禁城。
骇然浪起。
禁军是玉京禁城的依傍,兵家世族的必争之地,往里塞人那是花尽心机。
哪怕公主在时,都不敢放进一人手中一家独大,分割两部本来就是御下的权术,如今怎么要重合为一体?这是要把拧碎玉京的刀柄递到外人手中!
风刮得大,甚至压过了昭然若揭的陈年旧事。
但议论归议论,没人管这些诏令是不是出自他本心,朝堂上忙着站新队,人之将死,权、欲、情、念,是统统抓不住了,纪青终于舍得分权,扒拉扒拉自家的儿子们,挑一个可堪大任的,去担监国大任。
嫔妃们都守在外堂,清汤寡水相对垂泪。一向不受青睐的泊州王却在这人人瞩目的时候独受传唤,纪泊明踩着薄风来,两袖上沾满河堤上的泥水。
帘帏挑起,居高临下,他站着,皇帝躺着。皇帝甚至没什么力气来看他的神色,只是抬起手指示意他坐下。
泊州王不动,上下打量这半死不活的老子爹,只道:“心有所属。”
几乎能猜到的答案,他走离这京城核心太久,筹画多是保命而非争权,泊州荒远,虽靠海,却没什么通达的商路,他能在这贫瘠之地攒出点粮食,也算是有些能耐。
皇帝呵呵喘气,甚至有些发出一声苦笑的欲望,这翻天覆地得来的皇位,居然没人想要。
儿子不少,有能耐的不少,偏偏有能耐的越跑越远,老死不愿回城,一根反骨戳得天下皆知。
“纪泊明……”他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无人答他,纪泊明的视线投射在皇帝泛青的脸皮上,一时竟似是怜悯。
所爱不得,还要负尽难得的一点儿心意,挂在空中,两头都没落着。
他太像他早逝的生母,下巴清瘦,一双挂着清水的圆眼。那是皇帝心灰意冷时为了造势娶来的小娘子,世家出身,母家徒有盛名,没钱没粮也没权,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留下个孩子一命呜呼。
良久,泊州王说,声音低沉:“夜夜安睡罢了。”
纪泊明抚门离去,没理会向自己投射来的试探的视线。不再有第二个儿子被叫唤来,进山简居半年的宋青文立在门口,肩上一层薄雪,这时候山中积雪尚在,看来是匆匆忙忙一路出山。他手掌下按着一枚手杖,几乎压进湿滑的地面。
“宋卿……”皇帝朝着宋青文道,手指在半空中划上两道:“宋卿乃是首辅之子,文韬武略自不必说,沄州,沄州王……交付……”
话说到这里,够了。
满城都忙着过年关,消息压在宫里,除了没再筹办灯会,一切照旧。
皇帝时醒时睡,有的时候神思清明,有的时候却混混沌沌,总指着屋里人叫别人的名字,偏偏叫的还都是讳莫如深的死人名,没人敢应答。
“清河……”他指向周槿途,不说别的,只是反复说道:“清河啊……偏偏要顶撞……为什么偏偏要去……”
郡主已经是公主,跟亲王没什么分别的公主,声望再上一层楼,储君的定夺还没到尾声,试图站上这条队的人居然也不少。
周槿途垂下脖颈,心里没什么波动,满屋子没人敢说什么话,只有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默。
若要一争,未必没胜算,可要争什么呢?她的视线与纪泊明一触即分,会意地转开脸。
“阿沉。”皇帝像是从梦里猛然惊醒,再一次叫出个无人敢应的名字。
廊下的风呼啸穿过,新鲜上台的宸王穿轻甲来,落后几步,他身前是被宫侍慌忙传讯的沄州王,穿着妥帖,冠帽齐整,传讯他的人一路奔波上气不接下气,他安然地等,指头上托了一盏春茶,似乎早猜到这一遭。
几位对视片刻,又一次各自移开视线,露水从檐上滴落,发出一声响,在太过寂静的室内响得像是一声雷。
人人心知肚明,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了,这纷纷扰扰的乱局,该被拨开了。
——
储君监国,皇帝是管不住朝堂前的争夺,一把火烧得越来越旺,纪泊旌远比皇帝想象得……更无规无矩。
南郡的水越搅越浑,越来越多的人沾湿裤脚。皇帝一炮炸掉了清凉寺的皮,寄居其中的人也冒出了头来。
周檀揭开层层密封的信函,身侧是化冻的荡漾湖面。天没亮,他一早出门划船,顶着一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决意顺流走界河。
“祖宗……”赫连聿目瞪口呆:“去昌州几天的快马,你要一天往返。你小板一漂,还得去河里捞你。”
周檀没答她的话,只敲一声船桨,洒脱地一顶斗笠,顺流而下。
交错的水道都已经化冻,但还有细碎的冰碴子漂流,船桨偶尔击起碎屑,纷纷扬扬。
玉爪从南向北飞来,扑通一声落上船,船头微微一翘,溅满水。
它吐出一张信纸,歪脑袋站在船头,储君的诏令在纸面上写得清清楚楚,赏罚升降,照例换个皇帝来一次。
“擢清河郡周槿途南薰宫大长公主,封号颂安。”
“擢昌州府陆承裕平昌郡王,镇昌州九郡。”
“擢东舟府宋定笳东舟郡王,镇东舟六都。”
……
“颂安……”他在舌尖上滚过这个词,只回了一个清浅的笑:“好。”
信函被火舌舔舐,昌州府的天色已经转暖,余灰泼洒,被渐暖的风卷去无踪。
他摇动船桨,从狭窄的桥下转入宽敞些的河道,宽河上的船几乎都堵成一团。
这时候大船不济事,小舟左移右摆,轻轻巧巧划出一道水痕,没了踪影。
或大或小的商船在界河上来回行驶,装载香料与丝绸。新航线从凉州芸香码头出发,不必绕道,可直奔昌州。
心思活泛的商人甚至开辟了跨越界河的茶路,装饰繁复的茶舸顺界河一路行驶,左可靠岸昌州,右可靠岸凉州,摆出了春季南下观花,冬季北上赏雪的名头,上船的票子炒得越发红火。
茶舸不用客人摇桨,有雇佣的专职船夫,穿同样的灰底短袍,按着节奏摇动船桨。偶尔还飘起南腔北调的歌谣,卷着风,砸在水面之上。
周檀逆着往北的船走,小舟在昌州沿岸打了个弯,反而靠了北边的岸。
他下船换马,驿馆的马厩里拴着越吃越宽的雪照山,白毛更显蓬松,被风吹起,像个雪球。
周檀上下打量它,挽住缰绳翻身跃上,日色早已收敛干净了,换明净的月色泼洒大地。
他顶着满头粼粼月光纵马回凉州,冠帽零散滑落,露出头顶一枚簪。
沾血的箭篓还拴在马背上,只是已经用光,空荡荡敲击着。
城门没到夜闭的时刻,还有几支驮队等着过关,路上刚开始留出一条道来,周檀就越骑越快,越骑越急,将界河和一河之隔的南郡全抛在身后,城头还在开锅煮宵夜,咕嘟嘟冒蒸汽,守城的认得他,没等从人堆里挤出头来问候一句,连人带马奔驰如电,全不给人问候的机会。
“这……有军情吗?急着做什么?”锅上含含糊糊飘出来半句话。
“更深露重,着急见人呗。”
——
“回来了?”
赫连允问他,戳在门口,脑门顶到门栏上,手里合上几页纸。
要钱的刚被骗着送走,手里还打着算盘。周檀跟人擦肩而过,站定了,撩起一双眼,胳臂下夹着一笼还冒汽儿的薄皮子汤包。
“是……”周檀说,随手扔下肩膀上滑脱的斗笠和风帽:“船很快,半天能到。”
他刚有意无意捏住划了半天船桨的手掌,赫连允的眼神便投了下来,声音里混着点无奈:“是,能不快么。”
照反复掐算过的日子,婚期要放在年关以后,年关之后又有马会,宴会眼看一场接连一场,显然不闹腾个半年,没什么休息的意思。
忽里台从一片灰色的冻土重新蔓延为铺天盖地的绿色草场,站在阁楼之上纵目,能收尽满眼绿意,从南至北,一路水一样地漫开来。
碧波荡漾,跟块厚毯子似的。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翻滚准备过年!
时间线被打得有点乱,但是实在想应景地写个年关特辑,如果读得混乱,可以不顾时间线条。
另外:擢完全属于乱用,非常不合时宜。
第95章 、顶红烛
别攥这么紧,跑不掉了。
婚期日近,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周檀倒闲下来了,没人管他要钱没人给他找活计,一群人风一样从他眼前刮过去,似乎还在议论什么他一无所知的东西。
“还有……”周檀掐指头:“半个月,忙得太早了。”
“不……”赫连聿义正辞严,脱了缰跑远:“这种敞开吃喝玩乐的机会,太少了。”
她肩膀上背了一口巨大的锅,跑起来像是背了个乌黑龟壳,周檀一时无话可说,只看着她甩着锅壳越奔越远。
白天除了吃喝玩乐没什么事情,他懒散得骨头都快要化成水,忽里台草场上散养着瀚海的马群,过了冬,各个吃得浑圆,连蹄子甩起来都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