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马迎着风回,挤在水源处的马群照样卧在一起,半点都没挪窝。
——
开宴时已经月上中天,人群趁着月色点篝火。忽里台的夜昏沉,今日却没什么雾气和尘霾,遍地亮堂堂。长生木支起幡旗,底下被扫洒出一片空地。
周檀没意识到那坨红艳艳的火光是什么新鲜玩意儿,等他凑近了下马,才意识到那是凑成一群的幽微烛光。东西南北都有火蛇逶迤凑来,最终在草场中央炸开成群。
北边没多少蜡烛的存货,今晚用了太多。他凑着火光看清场景,草场上一人头顶一根蜡烛,用黄金熔铸的烛托举起,镶嵌在头顶的发饰上。
朱红色的蜡烛几乎有半人高,烧一拳大小的火苗。这场面被他们折腾得不像庆典像杂耍,塞思朵扑棱着两只手臂,扎着马步稳住了身子。烛泪沿烛身滑落,在边角处凝结成团,
耍猴一样。
“这……”周檀欲言又止:“不会烧脑门吗?”
他脚边坐了一半大孩子,闻声挪动身子,十分热络:“坐啊郎君。”
这孩子背靠一团毛茸茸的羊羔,怀里还有一只灰白色的小骡子似的仔马,颜色眼熟。
“喔……”他意识到周檀在看这匹小马,露出还换牙期磕磕巴巴的牙床来,说道:“长成了,不比瀚海马高,但逃命,那是一等一的快。”
周檀意识到这是什么人,问道:“怎么不去博马会?”
南郡大婚最先祭祖拜长辈,但顶在头上的两位早上就没了身影,八成是自己进城耍街去了。
逢年过节的灯会从年关一直持续到现在,过几日又是众目睽睽的博马之会,十二部没什么正事时,好得如胶似漆,到了这时节,为了争个头筹夺几毛奖金,能扯皮扯到血流成河。
“爹,豁山部的,娘,沉山骑的人……”那孩子两手托腮:“这个月分锅吃分房睡呢,遍地是孤儿啊。”
周檀会意,不再问他。那只站不住脚的羊羔走起路来颤颤巍巍,顶着他的膝弯,轻微地,蹭了又蹭,像一团落在脚背上的云。
“咩。”周檀冲它熟络问候。
年关时他便收到了信函,郡主改封公主,又跳了一阶,声望再上了一层楼,她显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京中的势力翻来覆去洗过牌,纪泊旌已经从那个默不作声的王,变成了众人心向的储君,封号虽然还没松动,但他几乎笃定,纪青没多少时日能活了。
周檀不觉得松下了什么担子,只觉得一阵荒诞的好笑,十几年的战事、撕扯、尔虞我诈、腥风血雨,初始时只是玉川江上的一枚无从说起的眼神,写成个话本里的故事,都没什么意思。
顺手一指那孩子怀里的话本,周檀说:“别看这南郡的江湖故事了,改天……”
“不。”
封皮一拆,里头不是什么花前月下的江湖事儿,封皮上马头昂扬四蹄飞起,赫然是传说中的《驯马八法》。
周檀一时语塞,没等他说什么,转耳就听见了山崖下的鼓乐声,陆承芝踩着鞋,脚腕上挂着一串生铁磨出来的珠子,冲胯出腰,裙摆泼洒,像一泓倒映的金光。
南郡的贵女,多少会跳点舞步,尽管早生疏了,也足够撑撑场面。
她单手拎裙摆,侧耳听见了有鼓点,便左右双脚?交替着踩地,腰身向后,按着鼓点越转越低。
雪已经化了大半,只剩一层浅浅的,泼洒在疆域之上。塞思朵一时兴起,将不离身的两枚铜锤放在一角,踩着混进了场地去。
今日没人在中间的场上摔角对砍,默契地穿戴齐整,会舞的不会舞的统统下场,重鼓在边角处敲得越来越响亮。他们列成个毫不整齐的队伍,七扭八拐地绕起圈子来。
虽然没几个人真会跳,大部分都在僵硬地伸手蹬腿,一群人最后划成一个椭圆形的圈儿,一溜溜地转起来,跟个拨浪鼓似的。圆圈的尾巴旋转过来,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赫连允冲他远远伸出手,战靴下有鼓点。他像一阵疾风似的转动身子,比陆承芝的裙摆还要显眼点儿。
“大开眼界……”周檀说,声音压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股轻微的气息:“你倒是会得多。”
“喝酒吗?”赫连允说。
周檀摸出腰后的空酒壶,薄眼皮促狭地拉出一条缝:“难得啊。”
窗外的声响持续到后半场,进城耍街的两位刚乘着夜色下了马背,便看见满场躺的站的歪着的,横七竖八。
“良宵佳节……”赛思朵晃着半个皮壶,脚不沾地,回头看见人,先从上到下看了一眼,嬉皮笑脸:“呦,成双成对啊。”
燕沉之张开手掌按在她脸上,顺手将她陀螺似的重新转进场子里。他随手掂起一只铜杯,冲场下举杯示意。
人人起身举杯,热酒泼进雪地,甚至溅起了烟。
他敞了外衣,松松垮垮踩着靴跃进圈子里,那松懈的圆重新转动起来,热闹的声响再度掀起。
帐子里的风停了些许,涌动的暗潮尚在翻滚。皮肉贴得紧,没缝隙,气息厮磨,头昏脑胀。
垂下的帐帏挡住外头的喧哗声响,周檀还叼着合卺酒的杯托,被酒意熏蒸得眼底泛红。
也或许并不是酒意。
总归酒不醉人人自醉,嘴唇和眼上都浸着水光,周檀朦朦胧胧喊了一声人,嘴上一轻,那枚雕金嵌玉的小杯被人重新接回,没再满上酒。
幽州的酒一路烧得像火,混着一股亲昵的气息,整个笼罩下来。
赫连允搁了杯,重新接住人,那柄本该遮在周檀脸上的折扇根本没派上用场,被他随手一丢,毫不顾忌地仰脸看人。
“却扇……”周檀说:“不必了,没时间听什么酸诗。”
他顶着一股色令智昏的劲头,剑鞘脱手,便击落了一星烛火,捎带着帘钩砰一声落了地。赫连允微微按住他的下颌:“还喝吗?”
没有回话,落下来的只有厮磨的津液,也算是抵了酒液。
——
界河以南,黄钟巨震,声势浩大,连浩瀚东流的界河几乎都在这声势下一瞬倒流。
界河碑侧立着一枚铜钟,公主薨逝时敲过,周檀过河时敲过,它与中州宫中的摘星钟相连,宫中钟响,此处槌动。
如今……
周檀从床褥里忽然撑起,声音沙哑:“钟响了。”赫连允摩挲他的发梢,停下身来,只听巨大的钟响敲过十六次。
十七,周檀的眉微微凝滞。
十八,他舒出半口气,并非是哪位亲王公主,一脚歪上了黄泉路。
第十九声。
帝崩……
帐外,场上的酒局续了一次又一次,塞思朵依旧顶着缸四处乱滚。
她身形一滞,紧接着便将肩头上半空的缸子甩落地面。肩上的轻甲微微滑脱,露出那片深入皮肉的艳红刺青来。
连串的酒缸轰然落地,她呼哨一声,纵身跃上马背去,跃进罩着一层薄雾的山原深处。
“中州皇帝……”赫连钧道,凝视半黑半明的天际:“文不比文渊,武不比清河,死得够声势浩大的。”
“是……”燕沉之说,脸上没什么波动,他腕子上停下一只油光水滑的燕,喙上挂着一枚碧玉扳指:“除了心狠,没什么帝王相。”
幽州酿的气味尚未消散,浓郁的陈酿气儿,坛子里载的都是陈酒,埋在雪泥中十数年,一朝开封,遍地都是积香。
周檀微微蹙起鼻尖,重新将下巴搁上赫连允的肩膀,正正对坐,连胳臂都脱力得懒得抬起:“生得糊涂,死得也糊涂。”
旧事被彻底揭过,这事态并不出乎他意料,周檀没什么功夫再思索南边的浑水,腰上的手腕钳得够紧,他轻微地侧过头去,含混着一股笑意:“别攥这么紧,跑不掉了。”
“汤包”皮薄,总容易留痕,指痕褶子似的绕了一圈,还烧着红。
红烛烧到尾声,熹微的晨光已经从缝隙中零星洒落。周檀终于是没支住眼皮,捣进人怀里:“天都明了。”
夜里的余劲还在,但他睡得安稳,眉宇舒展,没再把五官纠缠成一团。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周檀:居然有人往专业书上面套课外书的皮子,不能理解。
第96章 、舟覆水
铜墙铁壁,金屋装檀郎;
博马会,照惯例大君不必露面,前头又退下来一位劲敌,赫连聿正摩拳擦掌等着接头筹,被突然的变动炸空了脑门。
“多没意思……”平凉侯蹲在中帐里,背上还背着锅,循循善诱道:“这头筹不过是个花架子,空有虚名,你没必要出这风头是不?枪打出头鸟,风头出多了,那……”
“留着给你出么?”赫连允答了一句。
“这话说的,这不是,这不是……”她左顾右盼没找到借口,最后忿然口不择言:“色?欲熏心!”
周檀猛然惊醒,几乎从靠椅上滑下。他猫一样炸了毛,似乎还有些心虚:“说什么呢?”
“博马会……”赫连聿说:“这位要顶我的位置。”
“你……”赫连允一时无奈:“沉山瀚海允许各出一位前锋,另一位不爱凑这热闹,去吧。”
她欢天喜地走人,有尾巴似乎都要支棱着摇动起来。
“怎么还背着个锅?”周檀侧脸去,轻声问道。
“蹭吃蹭喝……”赫连允说:“嫌碗太小。”
——
有一骑自燕山下来,马蹄溅起尚未融化的雪珠。乌金色的鬃毛映照半点日光,亮得几乎刺眼。
周檀几乎惊诧,离得这样远,他却一眼认得出人,连下颌的线都看得清清楚楚。
博马的头筹悬挂在这雪地路程的终点,或是一面旗,或是一枚金,甚至是一片腐烂的叶子,年年不同。
返程的路上人人皆可抢,不到最终一刻,绝无定数。一切规矩皆如战场,拎砍刀的不在少数,擅弓法的驮着箭篓走,回程路上向来一片混乱。
今日倒不同,只有两三匹战马跑在前头,呼啸的风声从马背上擦过,赫连允伏地身子,单手持缰,单手攥着一枚长脖大肚的玉净瓶。
他的战马奔跑速度极快,快得赫连聿的马匹始终差上半个身子。
平凉的马自然也不差,漆黑一团的颜色,头顶却飘着一绺长长的雪白色毛发,黑墨里破了一条缝似的。
“润雪毫……”身侧有人先一步说道:“雪地滑,速度欠了点儿。”
周檀猛然回头,才意识到地上坐着个人,穿一身令人牙酸的鲜嫩绿色。
他仔细打量,发觉这绿还绿得不与别人同,跟军械部一样的烂青菜颜色,上头却全是金绣的花纹,瞧上去打眼,鲜嫩得看不出走线花纹。
周檀默默拎起自己半道袖子,又听见那人说,下巴指着落后的骑手:“骑了我的马,输得够惨,这骑术一年不如一年,不如去养猪。”
“将军何不下场?”周檀问道,
“热闹……”那人随口答,反而扬起半边脸打量周檀,知道他站在这高地是为了看谁,又戏谑道:“心生则眼生,好事儿。”
赫连允在中帐里闭门不出久了点,能多谈几句的反而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年纪小的人心里没留下什么印象,街头半大孩子,多半乐意拎着树枝比划,讲几句“箭平凉州”的逸事。
如今少年纷纷追捧的平凉侯,是输得够惨,到终点前还有一座不高不低的小山丘,赫连允已经下坡,还减了速度,她的脑门还卡在山丘上,看不见胯?下的马,周檀听见几个半大孩子丧气的叫声,反倒揣了点幸灾乐祸。
外人不比心上人,一骑绝尘的骑手在人群前兜了个来回,最终抽出肩上绕着的长弓,长臂拉扯,箭尾正中标志端点的长绸。
人群静默了片刻,接着闹腾出巨大的响声,赫连允拨转马头,直直地杵到周檀眼前来。
他难得穿了显眼的颜色,金甲束出脊背和肩腰,流着黄金似的神采,盔压住眉眼,还垫着束发的带子,倒还能看见流淌的笑模样。
“色?欲熏心。”平凉侯的马蹄落地,嘴里尚且嘟嘟囔囔。
那匹马不怎么给她情面,她腿还挂在马鞍上,马就顶着一张长脸就扎进菜叶颜色那人的怀中,蹭得那人几乎仰倒。
雪白的一束长毛还热切地摇晃起来了。
左手边是蹭在一起的一人一马,右手边是越走越近的两个人,画面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赫连聿嘟囔一声,后退走人。
瓶子落进周檀手心,冰凉。瓶中并非空无一物,里面载着一杆鲜绿颜色的东西。周檀躬身去瞧:
那是一枝,尚且新鲜的春柳。从终点的瓮中取出,还有连成一串的露水从茎?叶上滑下。
“啪嗒。”
一滴露水落在手背。
——
“锅呢?”周檀在阁楼下坐定,刚端起碗,看见赫连聿顶着风走来。
“陆家那医女……”她开口问道:“是不是曾做过游医?在凉州的医寮挂名?称作郁青君?”
“是……”周檀说道,眼皮抬起,从碗里甩出一根澄黄姜块儿:“查得够透彻。”
“敢情好几年前,那拿一窝白鸡崽当海东青,骗了我一斤金臂钏的……”她忍无可忍,撒泼似的:“是她?!”
“孽缘……”周檀说,他放下碗,接着摇了摇头:“人傻钱多,看人是个俊俏郎君,认鸡当鹰,色?欲熏心。”
平凉侯索性一屁股坐地下,手掌一张:“给钱!”
“昌州的白尾鸡……”周檀说:“专供中宫制鸡羹,你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