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活下去、过好日子?镜王低声咳嗽起来,压抑着心底翻腾的情愫。毒性又上头了,他只要情绪激动就会毒发。郑家人太了解他了。他们给他下的就是加剧精神癫狂、破坏理智、逼着他发疯的毒药。
浩月有点担忧。李芙展颜一笑:“放心,我比你想象中的能吃苦。我也不再是以前的镜王了。有钱时有富人的活法,没钱时有穷人的活法。我的老师艾白莲当了一辈子穷书生,照样过了。只是可惜你得这样憋屈得活着。你是朝廷看重的年青俊杰,御史台的心腹,你不该过这种日子。”
“富甲天下的济难海小镜王也能过这种日子吗?”
两个人又久久凝视着对方不语了。
——人世间唯有真情难负。这情意压得他们更难过。
狗哥好奇得轮流看他们俩,他们说的话他听不太懂。
美貌年轻人的口气忽然变了,热烈鲜明:“不用多想了。以后的日子总会好的。我以前也都是这样期望的啊。一间小院两间房。院角处搭着厨房。灶台上煮着汤,火堆上烤着一只鸡或地瓜,再在屋后的菜园里种些青菜和爬藤的豆角。再养一条狗……”
白衣少年眼光迷离,嘴角含笑。美得惊心动魄。
正埋首吃饭的狗哥不经意地想,这是在骂我吗?
小镜王忍着头脑毒气上涌带来的晕眩,也温柔地笑:“……还有一、两个满地乱跑的小孩子。”
“不要小孩子。”白衣少年垂下头眼瞳缩成一点:“小孩子活在世上就是受苦的,我不想带着他一起受苦。”
“……”镜王沉默了。
“就是这样,没有江湖纷乱朝廷倾轧平淡得过日子。这就是我希望的生活。倒是委屈镜王了,让你吃苦了。”
“我早就是个死人了,现在活着就是捡便宜。我与以前是两个人了。”
两个人又久久得凝望着对方,再度沉默了。
情太重,会压得人崩溃。什么时候他们的感情变得如此深重了?他为了他假公济私得辞官归隐。他为了他忍受着毒发,放弃泼天富贵和内心骄傲也要继续苟活着?情太深重令人恐惧,将来若是深情不在,他们又该要怎么活?
他们都在尽力抵御着这份过于浓烈的感情。
平淡点、浅薄点、没有那么多的生死背负,会更轻松些吧。
面容不改,内心有种潮气直冲鼻翼眼眶……
气氛很低落。心情更低落。浩月比镜王更内疚。他出身平民,先谋求进锦衣卫,因聪颖多能被御史刘纯看中提拔为心腹。他辞官做个平民也能活得很好。小镜王的落差大多了。他出身名门,浑身锦绣丹心傲慢,天生就似坐拥金山奴仆成群。他呆在这间破屋里便有种奇异的违和感。这种不合时宜感是浸淫在他的骨子里的。二人沦落到这境地都付出了绝大的代价。他更像是骗了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来跟他一起吃苦。他更难受些。
不是打算好一起权倾天下、笑傲江湖吗?怎么弄得如此困窘难过呢。
这份爱太悲壮了。
镜王闭闭眼,想摇摆这种虚弱的情愫。喃喃道:“幸好还有美少年可以摸,不然人生太惨了。”
浩月面颊泛红,微笑了:“你倒是多吃些,才有力气去摸别人啊。我等着你。”
小镜王想笑又咳嗽了。狗哥机灵得端了杯水,他喝了两口才缓过来:“人生间最惨的事是,年轻时没钱,年老时没命。有时候颠倒过来也挺可怕的。比如说钱没了,命还在。美少年还在,却没劲摸了。”
浩月忍不住也笑了。他还惦记着美少年便是心活了过来。他本不爱多话,却说了很多调侃玩笑的话:“为了美少年也要多吃些,养好病。不然只能看不能吃太可惜了。”
镜王真的苦笑了。形势变了,大色狼动不了手,美少年主动撩拨他。他喃喃道:“我上次是昏迷了。但还没病到忘了做过的事。我们不是做过了吗?”
“你是病糊涂了。想不起来便是肯定没有了。”
狗哥听不懂,也跟着傻傻地笑了。
人海中的无名小镇,两个抛弃了前陈往事的人想法都有了转变,终于过上了梦想以久的平静生活。
(ps: 古诗引用自唐杜甫“旅夜书怀”)
第五十二章 三种爱
镇子很安宁,人们平静地生活着。狗哥每过一段时间会去趟镇子买些盐粮药材,带回来一些消息。比如,镇上的王镇守生了重病闭门不出。衙门的李三哥最近发了笔横财,在镇子买了房子纳了个小妾。镇上的秩序在变好,镇守派人扫荡了各家赌场妓院,把欺行霸市多年的黑老大赶出城镇,还有附近乡村发了猪瘟猪肉涨了价……镇上秩序井然,王震守的政绩颇佳。
王家镇处于雪山山脚。山匪也很多,最近某个山寨跟另一伙悍匪火拼,两败俱伤。也没精力下山打家劫舍了。
傍晚。浩月坐在房檐下与狗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李芙在偏房昏睡着。
郑家下的毒名为“海母毒”,取自海里的透明水母,作用于人的大脑,使人的精神受损错乱,渐渐出现狂燥、暴力等病症。极为罕见。曲神医与他们碰了头后说的。他束手无措,只能使出浑身解数中和毒素。镜王中的毒减轻了些,盘结在五脏六腑的余毒却更深更不好清除了。每夜发低烧,骨髓里酸痛,毒素渐进破坏大脑。使人的精神亢奋恍惚,发作时疯狂得打砸怒骂如同疯子。每天早上醒来却会退烧清醒。
狗哥家的老爷爷耳聋,狗哥见识过他的发作都躲得远远的。浩月很忧虑,暗中询问天下神医。曲神医像受到了侮辱:“这种毒是郑氏专门弄来为李芙这种天性疏狂的人准备的,谁也不知它来自哪片深海克星为谁。大脑是人体最精密的部分,草药难至。开刀么,以李芙的疯劲,他会变成曹阿瞒,老朽还不想变成扁鹊哩。下毒的人是个天才!但这天下怎么会有与我比肩的天才?怎么会有解不开的奇毒呢?这不正确。老朽要回趟老家查查古书和做些试验。”
他约好下次医治时间地点,便留下些续命金丹走了。
浩月很忧郁。连天下神医都束手无策,李芙真要死了?
李芙没注意到他的沉默,他每天起床都觉精神比昨日好了些。病在好转。他抛弃天下跟美少年退隐。变得很依赖他。每时刻都要看着他才行。如依赖孩童。浩月只觉得百感交集。他宁可他变回以前嚣张跋扈的镜王,也不想他变得顺从依赖的镜王。这份爱,太悲情了。
天气晴朗,浩月在门前空地上修理着一把断了腿的凳子。砍下断腿,重新做了凳枝,重新做出榫卯结构,将其拼接成型。李芙躺在门里的躺椅上休息。微亮阳光透过门扉带来些暖意。他眺望着美少年专心得做楔钉昏昏欲睡。天色灰暗,雾蒙蒙的,又暖和又似乎要下初雪。如梦幻般美丽。
一个淡青色长衫身影缓步走进庭院。
浩月突然浑身绷紧,抬头冷冷地看去。他体态修长,面容恬静,面容更洁净优雅的像山间清泉。一身素服像灰暗天地里冉冉放光的珍珠。又像乌云里的一道暖阳,照亮了破落小院和人们。
“明珠……”浩月的声音哽住了。
永远微笑从容的明珠向他笑道:“好久不见了,浩月。你好吗?”
他闲庭信步地走进了院子,仿佛又坦荡地走进了他的人生。浩月的心像一颗石头高高抛起又重重落地。他忽然注意到他的脸,眼瞳还茫然无神。眼伤还未好。浩月的心又充满了沮丧。他突然觉得他看不见他们是多么幸运。
门内的李芙发出了一声喊,跌跌撞撞地奔出来:“明珠,明珠……”
明珠越过他,向着房门方向迎了过去。李芙险些绊了一跤,他扑倒在他身上:“明珠,你终于来了。”
昏黄的院子里,他紧紧得拥抱他,明珠也回抱着他。浩月站在一旁沉默了。
寒风起,满天的凉意凝结成了粉末,要下雪了。明珠与小镜王在偏屋里叙话。浩月在院子里继续对付那个没腿的木凳。他用凿子重新挖出了榫头和榫眼,再扣合到一处。他不擅长做这个,小时候曾见过村头木匠做过,便学得似模似样了。他心无旁骛地干活,没有注意到那二人在窗里注视着他。
“他很不错。”明珠灰蒙朦的双眼扫过浩月:“虽然是朝廷监察骗了我们,也做到了保你周全。还自愿舍弃了官职做一个平凡人。有赤子之心。我离开济难海就去云台山调查他的身份,刚查出端倪再去神州便晚了。他做到了言行合一。”他轻描淡写得把浩月的身份之事揭了过去。
小镜王得意地笑。像是自已被夸奖了。又复生出忧虑:“他是个好孩子。我拖累了他。”
明珠用手指捏住茶杯沉吟。镜王很少说这种话,以前的镜王是傲慢的,自诩为高人一等的神,他们也把他当做无所不能的神。他对待属下和义子们是漠视利用。现在冷心冷情的神也开始关心世人了。这是好事坏事呢。
“你来做什么?你辞官后就顺利得脱身出了济难海。朝廷不会再纠缠你。小墨守土不成,你就拿走济难海吧。总比送给敌人们强。”镜王对明珠出现并不稀奇。他们俩一汇合就进入了心神合一的境界。
“义父病了我怎么能不来呢。我见过了天下神医,海母毒不好治,让我来帮你吧。”眼盲不等于心盲。明珠一见面便看出他们的关系变了。却未提及。一声“义父”径渭分明。他从不插手义父的感情事,他是他身边最遵守游戏规则的人。
“你的眼睛好些了吗?有人来杀我了?”镜王急速地思索。头脑阵阵眩晕。他只要一动脑子想事情动情绪就头疼欲裂。他们毁了他最出众的才能。
明珠重新为镜王添了茶,轻声细语:“我的事镜王不必担心。现在问题是我们在这里呆不久了。我先去镇上吓唬了王镇守,使他不敢再盯着你们。但他只是个小小镇守撑不起朝廷的命令。山匪是浩月独自去摆平的。这个地方太小了,这种隐名埋姓太粗糙了。京城是暂时忍耐住了。刘纯和锦衣卫指挥使赵侠臣与礼王、郑家残存的郑明琅等人谈判,以‘邪教作乱’盖过了此事。但郑家人和三位皇子都痛恨着你,长乐君、礼王、小天王。群狼环伺,就看谁先不要脸得下手了。他们马上就会知道你的下落并追杀过来。御史台的刘纯下一回不会再中立了。他也忌惮着我们。我们得真的出海,消失,或是回济难海才安全。墨纪雅暂时占据着双城一海,他需要您的帮忙。您可以东山再起。”
“那浩月怎么办?我们约定好要放弃一切重新开始。”镜王犹豫了。
明珠惊讶地看他。神开始顾忌别人了。他体贴地微笑:“义父,您再想想。您可以带着张小哥回南海,或者去海外吕宋岛……”他环顾四周。他听人多次汇报。破落的偏房,有火盆也很阴冷,穿布衣的中年男人病入膏肓得蜷缩在床上,在不知名的山村等死。他多么庆幸他眼盲不用看到这悲惨的一幕。他摸索着握住了镜王冰凉的手:“义父,你不该过这种日子。我有办法会治好你的病,你要相信明珠。”
室内空旷,冷清,镜王低声地咳嗽,久久不语了。
浩月突然扬刀把做了半天的快成形的木凳劈成了碎片,抱起来丢进了柴火垛里。狗哥奇怪的看看他。
夜深了,小镜王睡下了,睡梦中他依然紧皱眉头发着高烧头疼着。明珠缓缓地走出了偏房,浩月还在砍柴伙干农活。明珠走到了他身后,浩月突然转身直勾勾得直视他。
他们有数月不见了,再见面时都觉得恍如隔世。他们以为内心平静实际都不平静。
明珠依然带着稳定且不变的微笑。像以前一样做出了最正确的决断:“我是来帮你们的。我们得离开这儿。”
浩月转身又重重地劈柴,木块飞贱一地。
明珠依旧微笑着,眼神空洞却风姿动人:“这段日子以来辛苦你了,接下来把重担交给我吧。”
他的口气绵长且诚挚。他一听到他的声音便觉得意志飘荡,有一种想放下重负的松懈感。这是无所不知的妙臣明珠啊。他唯一愿相信的人。
“你变了,以前的你像把锋芒毕露的刀。现在你像是收回刀鞘的沉稳的刀。我没有看错你,你是我们最忠实得力的帮手。”明珠的声音还像柳絮般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有些烦燥地回身。他眼盲,他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的脸。
无所不知的明珠神情恬静,胸有定见,菱角般的嘴唇有些发冷却洁净。他伸出手,似乎想以手代眼得抚摸他的脸,又在半空停住了:“他们说你变得很憔悴。你受苦了。”
浩月依旧未发话。脑子里忽然忆起了他们那一次的对话,“抱歉,我不喜欢你。”
他的冷血无情是藏在温柔底下的,像致命的泉水快淹死他了!
妙臣又接着微笑道:“你以你的身份做了很多难为的事,还放弃了很多东西。你很好,现在我来了,把剩下的事都交给我吧。”
白衣少年突然尖刻道:“你想干什么?”
明珠皱起眉。他的反应与他预想的不太一样。他以前看懂了少年,对他做出了最正确的评估、最妥当的安排。拒绝他,又把最重要的人交给他保护。他果然遵守了承诺,付出了绝大代价保护镜王。他也成了他的朱砂血心头月。八面玲珑的南海明珠成功得拉拢住了少年。但现在……
两人站得极近,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口气和情绪。浩月又开口了,声音像危险的铁戈:“你是在拉拢我吗?明珠。就像你笼络长乐君、慕知春、风离天和绮燕飞一样。你是镜王的人,却跟他们成了好朋友。你把他们一一纳入了你的计划里,现在你又开始来找我?可惜我不是他们!我也不是你的朋友,我绝不会把李芙交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