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又一剑砍烂了郑老国公的喉咙,制止他说话:“我厌恶求饶的人,也厌恶向别人求饶。我这么骄傲的人非得跟那些下里巴人鬼混。拜你所赐。我这种高尚的人被流放到天边儿,也是你的功劳。你让我日日夜夜都惶恐不安变成了疑神疑鬼的疯子。我长大后的每一天都在为过去的自己疗伤,我得慢慢杀你,好好得治我的病。告诉自己我病愈了!”
一剑,一剑,剑影阵阵。小镜王疯狂得斩杀着他。直到郑老国公变成了一堆血浆肉泥。
寒风吹过,他在玉碑旁重重地喘息,手拘起一汪鲜血:“此时此地若有美酒就好了。不,不需要美酒,喝仇人的血肉就足够了。今夜我的人生圆满了一半。”
他慢慢得抖落银鳞锦袍上的血,站起来,血珠滚滚而下。他转回身温柔又疯狂地大笑了:“赵大人,过来吧。你准备好杀我了吗?”
* * *
一瞬间浩月的头脑晃过了全部真相。是小镜王干的。是他策划了神州的仁王灭门案、邪教作乱、传国玉玺现世。把三项罪名都全部栽赃给了郑家。逼得郑家不得不造反。他趁势命令邪教攻城。他要屠尽郑氏和神州城!他精妙得算计了整个郑家和神州。皇子们只是这场屠杀的添头。
这件事唯一的变数就是他,京城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浩月。他出现了,小镜王却决定继续推行他的计划。
恨更深!比情啊爱啊友人啊更重要。
浩月头疼欲裂地盯着新圣教教主绮燕飞。仿佛看到了他身后的那位又傲慢又卑贱,又清高又无赖的济难海镜王。“——我死之后,哪管它烈焰滔天。只要我过得爽快自在便行了。”
他完美得实践了诺言。
绮燕飞笑了。婉约柔媚,月芽般的黑眼同情地看着他。你终于酒醒了。少年。
浩月看着他仿佛回到了双城一海的日子。柔婉的琴师在花园弹琴,美少年剑客在芙蓉花丛踱来踱去,明珠满眼温柔着注视着那个男人,三人陪伴在南海小镜王身边。如梦如幻。琴师总是如解语花般的柔顺恭敬。那时候他还想,小镜王迷恋于他,必定有着深层的原因。如今这原因明晃晃地来了。
绮燕飞没理会周围的大屠杀。手里握着的黑琴丝尽数地刺入人们身体。他又怜悯又绝望地对他说:“张小哥,我求你救我,你没有救成。我求你送走镜王,你也没送走他。我就……不得不与他一起屠城了。这就是天意。我很难过以这样的魔头面目出现在你面前。我就是替镜王干脏活的人。掌握着不能见光的势力走黑暗之路。”
他伸手一招,毒烟更盛,噪音更迷乱,教徒们如被催眠似的更疯狂得追杀着郑家军、锦衣太保和藩王侍卫们。
浩月喃喃着说:“狂魔大盗是你刺激他发疯杀人的,增税的张阁老也是你暗杀的。”
“魏思涯是个莽夫,我针对他的弱点弄了些幻视幻听,他就发疯了。张阁老是我趁着天下人都关注铜山时,偷入京城杀了他。你没有看到他痛苦流涕得求饶的样子,有意思极了。小镜王的钱他也敢要,他找死。”
“风离天太厉害了,早怀疑我不只是普通琴师。回南海的途中他故意重伤了我,我只好远远地避到神州来疗伤。这一次,我是真的想离开镜王的。我厌倦了做杀手和新圣教主。我差一点就离开他了!你却没能送走他。”绮琴师又惊又怒又悲哀:“这就是命中注定。我们分不开……他们又斩断了他的手指。我很愤怒,他们居然敢那么对待他?我要杀了郑家和神州城。”
他转动着手里的黑色琴弦,忧愁地发笑了:“我在祈蓝山潮上寺对你说过,‘我是个最胆小懦弱的人,爱上谁便是谁,如果有一天我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你一定要帮我拔慧剑斩情丝啊。’我在本城时也对你暗示了多次,你到最后也没发现我的秘密。空负监察之名。你太令我失望了。”
浩月的心要裂了。他错了。他早该想到小镜王的所在之地就带着杀气、凶气!他却被他的温情小意迷惑住了,把他从怀疑中屏除了。
“这是为什么啊?你可以走的!你现在就走。”美少年望着烈火熊熊的祭林和厮杀的人们痛苦地嚎叫着。
“因为我很爱他啊。最深刻最理解地爱着他。他太可怜了,需要有人帮他,我就去帮了。他要杀光郑家人屠戮神州城我也得帮他。”绮琴师攥紧了几百根黑线,手中的血喷涌出来。被黑光连着的人们惨呼着。
“他是个疯子!他只想报复郑家。他才是最凶恶没人性的人。他以为报复完就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了?不。只能更激怒天帝来追杀他,他永远也得不到平静。”浩月厉喝。他的心慌得直跳,他平生第一次感觉他脆弱得没有一点力量抓不到一丝东西。
“他能得到的。恨比爱更深刻更有力量。他的恨能使他赢。我得帮他。”
“你被他洗脑了。你会被当成邪教魁首追杀毙命。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就此消失,还能活命!”
“你是一个温柔的人。浩月。我拔不出来了,只能寄希望未来会变好。……也许有一天他达成心愿。我们就会忘了一切,回到温暖明媚的济难海。你们在花园里赏花,我为你们弹琴。那时候我们就能幸福得生活下去了。”绮燕飞决绝得拨动了琴弦。发出了攻击的信号。祭林里发出了连片爆破的轰隆声和教徒喊杀声。同时,郑家军的火枪与箭也射/进了他的身体。
大地爆开、祭林崩塌,人们在地狱里翻滚挣扎。
浩月痛苦得跪倒在地。这个恶梦太漫长了。
第五十章 原凶
祭林如地狱修罗场,远方的神州城也烽烟四起。十万新圣教教徒冲入了城中,像活尸般得不死不休地杀人放火。与郑家军、新野州兵马混战。
小镜王哈哈哈地大笑着,放开了郑老国公的尸体奔向郑空岭。郑空岭吓得连连后退:“救命啊。”
妖魔般的男人挥剑就砍断了挡住路的十五皇子义王。义王身首异处,一股黑气从脖颈处蹿入高空。吓得剩余的皇子们四散奔逃。他又一剑劈开了郑空岭半条臂膀,郑空岭的大半个身躯滚下了山坡。
浩月放下已死的绮燕飞,咬牙奔了过来。
镜王低声咳嗽了几声,脸上带着病态的姻红。锦衣上沾满了淋漓鲜血。毒发使他头晕沉沉的。他发现要继续往前追杀郑空岭,就必须从一位艳光璀璨的年轻人身上辗过去。他蛇蝎般的腥红双眼盯住了他。他已捡起十五皇子义王扔掉的龙泉宝剑。传说龙泉宝剑是只能由真龙、圣人把握,此刻闪着墨绿之光,任他操持。
“住手!不要再杀郑家人了,你在干什么啊。”浩月厉喝。
“这有什么可惊讶的,我从头到尾就是无法无天的镜王啊。”小镜王的眼光掠过了不远处身死的绮燕飞,平静、轻蔑地说。仿佛眼前燃烧的祭林,奔逃人群,尸山血海都是假相,他看到了宁静幽美的真相:“人总有一死。年轻时不死年老时也会死,还不如死到最心满意足时。琴师死到了最了无遗憾时。你该为他高兴啊。”
浩月心头涌起了滔天愤怒。
小镜王也不想再假装了。他恢复了凶恶、自私、狂妄自大的本性:“我要杀尽郑家人。谁也别想拦住我。我就是睚眦必报刚愎自用的镜王!你们运气不好,遇到了我。”
“那神州城百姓呢?他们有什么理由一同送死,你为什么要毁灭神州城?”
“神州在我最困苦时抛弃了我,它得陪葬。神州百姓跟着郑家享福多年,也该与郑家荣损与共。他们未对我有过任何恩义,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们?挚天大树倒塌时树底的青草蝼蚁也会覆灭,国破城亡时民众百姓也会跟着殉葬。他们是死得其所啊!”小镜王手持龙泉宝剑,脚踩尸山,面容峥嵘,如鬼王审判着人间。
他彻底得疯了!
浩月头痛欲裂,极力压抑着悲愤,拼命得想挽回什么:“李芙。你中毒了!毒气攻脑,你控制不住你在想什么干什么。你马上向官府投降,命令邪教住手。才有可能活命。”
小镜王哈哈哈哈地大笑了:“好啊。你终于露出了敌人的真面目。我期待这一刻很久了。”
他像一位画师骤然抹去了过去的妍丽色彩,露出了一种灰朴朴的真容。残忍、凶恶、杀人屠城毁天灭地的魔王本相。他向他残酷地微笑:“张御史,你这样做可不对啊。我是真凶,你该抓住我一刀杀了。你为一个凶手开脱是渎职啊。我们能不能不谈情,谈点真相。各凭本事杀掉对方不好么。谁皱一下眉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人子。你这么高抬贵手得想放过我是在侮辱我吗?”
“这就是我。凉薄、无义、为了钱权私欲我能毁灭一切。我必要灭了郑家和神州!过来杀我吧。”
不。这不是注定好的结局。浩月的内心急度摇摆着,快控制不住这种又脆弱又强烈的感情了。他还不肯认输:“等等。郑家之毒并非无解。这场大战也能解决,你能活下去……”
祭林在燃烧,人群在奔逃,邪教教徒在疯狂得血洗日坛。赵侠臣向浩月大叫:“够了!他就是个疯子,快杀了他。”郑空岭半边身躯浴血,濒临死亡。他爬到他的脚下苦苦哀求:“张御史,救救我们。杀了他,我们郑家完了。”二十七皇子向他大喝:“张兄,跟一个疯子多说无益,快杀了他!他就是神州灾害的罪魁祸首。”小天王眨眨眼看着李芙,有点可惜他死了遗产不知道给谁了。长乐君又迷乱又疯狂得向众人又笑又叫:“我说过!我早就说过他是天底下最大的疯子。我没看错……他就是个假装正常人的绝世大疯子。这个死老天终于降下了末日惩罚。太好了,太好了。降下一把火烧了人间吧。”
小镜王感慨地环视着纷乱的地狱。黑眼睛倒映出满天焰火。他多次设想过这种结局。当真的来到这屠城一刻时,却意珊澜尽了。郑家下的毒发作了。毒气直蹿头顶。他的身心血骨都在燃烧沸腾。把他、祭林与所有人都烧成了红彤彤的焦山。他厌恶地瞪视着他们。
他也老了,内心虚弱,经不起这种软绵绵的、不干脆、不强烈的情绪了。什么爱啊、默契啊、琴师的理解,张御史的劝降,在他的仇恨面前都不值一提……如今他大仇得报,如凤凰涅槃,烈火再生。他不再是那个胆小怕事的窝囊废。他是杀死两任丞相,骗过狂魔大盗,放逐北方军元帅,手刃郑老国公和藩王们的一代匪王。
镜王挥动龙泉宝剑,鼓起了他最后的义愤、血勇和滔天怒火向敌人烧去。一剑正刺中美少年的胸口:“张御史是在心疼我吗?不必,我现在心境舒畅。功德齐天。”
浩月再怜惜他也不得不反抗了。少年挥刀反击。两个人如狂风卷在一起。绯衣年轻人下手强硬,心脆弱得快塌陷了。不想刺他,不想杀他。明知道他再软弱就会被杀也控制不住这危险思想。小镜王跃入树丛躲闪着,抽出短火枪向他连击数枪。枪枪都对准了他的胸膛。美少年睁大漂亮的眼睛地看他。他会开枪的,他的心是冰的,再灸热的手也捂不热那颗心。他是多么可怜又可憎啊。
人们都在火焰和血雨之下簌簌发抖。他们、祭林与神州都要完了。
剧斗中。浩月仿佛还在冷静地剖解自己。他站在一个分岔路口。怎么办?何去何从?怎样中止这疯狂的局面?他缠斗着还试图叫醒他:“李芙。你醒醒。快放下剑,我会帮你……”
小镜王咆哮着狠狠得刺向他:“我没有疯,我是上天护佑之人,我的决定都是对的。”他甚至杀死了挡路的新圣教教徒们。人群如草芥般得倒下。
年轻人握着血多得使人手滑的银刀喘息着说:“不。你不该死。你只是病了需要医生。你也不必以命去报复,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要相信我!”
这句话吸引了镜王的注意力。他意外得瞧他的脸。银刀像银蛇般得探出绞飞了龙泉宝剑。他绊倒了他,扑上去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镜王苦笑。又上当了。他这种迷恋美色的老毛病是改不了。
浩月死死得压着镜王,手肘紧紧压制住了他。两个人怒目而视。他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他的双眼。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恨、愤怒和挑衅。
乱糟糟的世界瞬间远去了,烈火、人群都隔得远远的。他的眼前只有他的黑眼红唇,还有他少有的受伤表情。你也会受伤吗?他有点茫然。一切都像擂紧的战鼓催促着他往前走,远方的郑家军锦衣太保和邪教教众们越跑越近。
小镜王狂妄又诚恳地说:“张御史,该动手了。亲手杀死神州之灾的凶手是大功。”
“你该相信我的!我会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啊……”
镜王开怀地大笑了:“这不是很明显的吗?我们是天生之敌。我们迟早会刀戈相见。我们是官、匪!得死一个才圆满。别害怕,小浩月,神州灭亡,郑家全死,你把祸事都推到我和邪教身上,回京城做你的监察御史吧。这是一枕黄粱梦。现在我报完仇,死得正妥当。你动手吧。”
颠倒了。浩月戚戚然地想起他们在铜山的对话。天真的美少年说他愿意死在最绚烂的时刻,因为那很美。小镜王嬉皮笑脸的说,人活着才能拥有一切,他宁可受尽污辱、死皮赖脸的活着。也不死。现在却颠倒了。他放弃一切得复仇屠城从容赴死,他却在苦苦哀求着他活下去。
他揶揄着他:“别爱上了我。这更麻烦,这可没人能帮你。”他握着他的手腕替他使力刺他:“你不敢动手的话,就不是我教出来的人了。我说过你做事总是不圆满,差一点火候。优柔寡断可是做不了城主大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