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假期该结束了。你不会以为你会永远这么逍遥吧?再有情有义的感情也会在柴米油盐、病人的咳嗽、和树叶般粘稠的日子里褪色。我以为像你这样年轻有上进心的小伙子,跟他呆一段时间就会腻味了。你怎么还上瘾了?你这样陪伴一个油腻无情的老男人不觉得人生无聊?”男人的话很尖酸刻薄。
浩月拧着眉没有反驳。这天下他唯独不愿反驳这个人。他忽得警觉:“京城又出了什么事?”
都察院的最高官员左都御史,外表如刻薄农夫,实则深沉儒雅的刘纯刘御史道:“发生了两件事。第一,圣人他老人家终于要选储君了。他要退位做太上皇颐养天年。藩王皇子们都回到京城争位。另外一件事是天后扬媚薨了。”
浩月大吃一惊。
刘御史冷冰冰盯着山脚下的小城镇。那个孤零零灯火的院落。
“不是他干的,他身染重病从未离开过王家小院。”
刘纯的眼神口气趋向严厉:“他未出院落并不代表他不会派人下手。你摸透了这人的本性、关系和根脚了吗?你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紧盯着他吗?你敢为他担保吗?”
浩月止住话语。他并非十二个时辰地紧盯着镜王。晚上也得睡觉。白天得出门劳作。他躺在他身旁,忍不住整夜盯着他的侧脸。却不知觉得入睡,又不知觉得醒来。醒来时便是清晨。他则怕冷似得搂着他,睁着眼睛望屋顶。他最近发现了他睡觉很沉。是他对他下药了?
他猜不透他,偶尔觉得他掌握了他,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专门为他表现出的东西。他太聪明太深沉,他也会露出温和的笑,但眼睛、心和手始终是冷的。
他没资格担保他。
浩月的心不稳了。他当初与刘纯有约定。一切均有界限。他也并非离开朝廷和都察院。他说服刘纯的理由是,他需要时间再深深挖掘下镜王的秘密。他不相信号称“天下镜王”的李芙会认输。他只有同他继续走下去才能榨干他。刘纯答应他的条件是他相信他的职责放在私情之上。他还年轻,和那个浪荡公子生活一段时间就会后悔了。
“有情饮水饱”,那是天大的笑话。
年轻人总是爱上不该爱上的人,走不该走的弯路。
“天下镜王”是这世上最有诱惑力、挑战性和征服欲的目标。少年人想征服无心的大英雄而已。
如今刘纯登门了。带着噩耗和锦衣太保们。赵侠臣等人看着他就像看了一个半身入土的死人。
刘纯盘踞在大石块上盘算着,像个算计的账房先生:“这不是你的错。我也曾犹豫过,如果他洗心革面了我就当他死了。他却非得再出手,陷自己于险地,陷你于不义,他是在找死。把他交给我们。你就算完成了任务。”
“那不是他干的,我敢为他担保。”
“你口是心非。你担保不了他。”
“我不干监察了,我不用遵守职责。”
两人久久得凝视着对方,在雪地里对峙。
山脚下响起一阵轻微的声响。浩月忽得扭头,醒悟到刘纯拖住他,另外有人去了狗哥家小院找李芙的事了。他大惊就要转身下山。
刘纯冷笑着多说了一句:“你不必着急。小天王不一定会下手的。他对天后扬媚发过誓,终生不会对李芙无礼。扬媚苦心为他们筹谋。”
这是什么意思?浩月的头都要裂开了。他讨厌这些他琢磨不透的东西。
刘纯也累了。拍拍手站起来,他没有收拾来的痕迹,认定了被镜王发现也不重要。“你不交出镜王也罢了。我看他也活不久。最近的气氛很微妙。天后之死令天帝遭受了很大打击。他不介意身旁人生死,但有人越过他杀了他的人,是对他的最严重践踏。他服老了,准备立储君。他的条件天下皆知,凡是有能力治理城池的藩王,能为他献上他最想要宝物的皇子,都可以继位。这条件很慷慨。”
“我不会帮助任何一位皇子上位的。我离开朝廷了。”
刘纯冷着脸笑:“确实不关你的事。你只是跟一个江湖匪王学了一年降龙伏虎术,你也拿不到天帝最想要的宝物。你记住,你曾经发誓要效忠三十皇子长宁君。他距帝位近在咫尺,却未跨过去。这是你的功劳。”
长、宁、君三个字,说得浩月面孔惨败身躯直晃。像在雪地埋了三年似的。他死死瞪着刘纯。赵侠臣等人都黯然地后退回避了。
刘纯抖了抖肩膀的雪花准备走了:“数年前,走投无路的三十皇子与他的母亲那个卑微妇人、和保护他们的侍卫你,来找我时。我以为在一群疯子皇子里发现了一个正常人。我欣喜若狂。我把一辈子为官为民的报负都放在了你们身上。乃至对天帝都不忠诚。我知、你知、他也知。天帝容忍我是因为我为他的儿子效忠。一个私生子想上位也很正常,他也想看看他有没有本事坐得了江山。他后来给我‘纯臣’的赞誉是在嘲讽我啊……”
“你专门到匪王那儿学降龙缚虎术,学得半调子了,天帝也准备让位了。你却告诉我你不干了。抛弃上司和职责跟个狗东西双宿双/飞。我可去他妈的吧,你们坑死我了。”貌似尖酸实在清贵儒雅的刘纯骂了声粗话。不再是那位朴素的纯臣了,像一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赌徒。他快速地呼吸两下稳住情绪。
浩月冷冷地瞧他。
刘纯拂袖而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平静地道:“话虽如此,我还要遵守诺言继续支持你。你知道天帝最想要什么吗?我费尽心机地去调查,我猜到了他最想要的两样东西。”
浩月的眼神又清明又诲暗:“他想要天下,还是想要强大的武力?”
“他想要的是大义!‘大义之名’。他昔日夺取天下时手段太卑劣下作,世人都骂他窃取了皇位与国家。他多年来日思夜想的就是名正言顺得继承天下。他想要的是‘传国玉玺’!有了它,他就能光明正大地成为‘天选之人’,继承前朝大业了。你现在最主要的职责不是在小村陪老混蛋过日子,而是拿到它推举私生子上位。其它皇子若上位你们就死定了。”
“世上没有什么传国玉玺。”
刘纯带着人拂袖而去,赵侠臣忧虑地看看他。他们都知道他不听人劝的,叹口气也走了。浩月盯着他们的背影沉默了。
破落院子很萧条,浩月痴痴地站在院外注视着窗棂上的人影。雪光中,烛火映照着的桔红色人影仿佛带着热力,点燃了他的心。什么爱恨权势地位职责……此刻他的心塞得满满的。
半晌后他走上前推开了门。偏房里的木桌旁,油灯下,灰色布袍的中年男人一边看书一边把玩着压纸的石砚。石砚像是重新擦拭打磨过了,拂去了表面的尘封泥垢,放射出了碧蓝如深湖的璀璨亮光。映得他满脸、满手臂、满房间都是惨绿。
天下镜王把玩着手中的砚台大小的玉块,对他露出了最温柔爱怜的笑容:“浩月,你回来了。”
传、国、玉、玺。
浩月久久地瞪着他,一瞬间仿若失重,直坠入了大海。
(ps:第一段结尾天王与小镜王对话中的隐蔽意思,大家能看懂吗?)
第五十七章 交出宝物
夜静如水。土屋的厚实墙壁阻隔了严寒。
小镜王自然得放下了砚台,抬头向他微笑:“你回来了。”
浩月进了门,把烧好的木炭放进炭炉,收拾桌椅准备吃饭了。房间里桌椅整洁,粗茶淡饭飘着香味,房外寒风凛冽室内温暖如春,别有一番居家生活的温馨。人声风声混和着,日子简单又繁复地过着,他突然觉得这种生活即令人沉迷又令人愤怒。
空中像充斥着无声无息的风暴,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沉默着,似乎在斟酌、等待、等着一个石破天惊的爆发。
狗哥前几日就与爷爷搬到了镇上的医馆小住,免得被频频出现的陌生人骇住。破旧土屋只剩下两个人。
吃完饭,镜王懒洋洋地坐回窗前木桌边喝茶,漫不经心地掂起那块砚台:“天冷了,我感觉最近精神好转了很多,夜晚发的烧也能很快退烧,骨头缝也不疼了。我好像快好了。”
“好事。”浩月道。心中却想这情况不乐观。也许是好转,也许是恶化,他的睡眠时间也在增长。也许最终会陷入长睡不醒吧。
“那是什么东西?”浩月梗着声音问。他向来不如镜王能沉住气。就不忍了。
“传国玉玺和氏璧。华夏六千年传承下来的中华国宝,天子之印。全天下都趋之若鹜的宝物。”镜王详尽的解释。
“它从哪儿来的?”
“它一直便在这儿啊。”他笑着想逗趣。看见他冷峻的神色又收住了调笑:“以前神州是前朝陈朝的旧皇都,它就在皇城。后来天帝攻打皇都时便消失了。天帝留在神州的驻军、郑氏和新圣教都苦苦搜寻了六十年,也未找到它。前几年有一伙民夫疏通神州护城河时,发现了一块沾满淤泥的石砚台,偷偷地卖给了看河道的兵卒。兵卒又转卖,最终落到了新圣教绮燕飞手中。就落到了我手里。我破开表面修复了它。呵呵,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也没人问过我和氏壁在不在我这儿啊。”
……浩月沉默了。
美少年面色极差。他觉得他被欺骗了。这愤怒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有点夸大。他也隐藏着绝顶秘密在欺骗他呢。此刻还得做出被他伤害的模样。他有点瞧不起自己,“你是故意散布出去传国玉玺现世的谣言,引皇子们互斗。往郑家人身上泼脏水的。”
“那是个备用招式。杀死六皇子的罪行就够嫁祸郑家了。但我多年来习惯多布一重陷阱以防万一。即然找到了和氏璧,就让皇子们把水搅得更混不好吗?”
“……”
镜王悠悠然地笑着说:“小兄弟,你也想要和氏壁吗?”
他手里翻转着碧绿色玉石,碧色流转,把他的脸,身体和墙壁上都映出一片惨绿。眼光也森绿。像只凶狠又成竹在胸的野兽盯着他。他虚弱到极点,他却觉得他威摄天下。
浩月急速思索着。该怎么说才能烫平花花公子的心?令他交出玉玺。他跟他在一起时打起了十二分小心,生怕说错一句话便惹他起疑生厌。镜王是个一旦对男人生厌就翻脸杀人的凉薄男人。瞧他把以前爱得死去活来的“前男友们”一个个送下地狱的辛辣嘴脸,就知晓他的本性了。他爱他们,所以宰了他们,永远地吞下禁锢着他们。
——一面谈情说爱,一面毫不介怀地下刀子。他是真正的风流倜傥风流冤业。
他就是不想落得这般下场,才保持冷心冷情。
浩月忽然很愤怒。他差点就与它失之交臂!如果他没有救他,与他逃走,同居。就永远不会知道“和氏壁”的下落。这是个紧密相连、有因有果的套。他还是防着他。他还是玩不过他。他恼羞成怒得差点掀桌出刀。
镜王的神色也不好。他也很愤怒失意。他所选的人!他所选择的生活,还是心有芥蒂心藏异志。他咬着牙也得撑下去。他不断得告诉自己。他是战场情场上无处不胜的镜王。这孩子是仰慕、关怀、爱他的。只是他被职责道义所禁锢,他不知道他爱着他。他得给他时间醒悟。
倔强的少年原来浅薄得像溪流,一眼能看到底。现在他发现他变成了深潭,一层意外下面还有一层意外。阅尽红尘的镜王以前最讨厌一眼能看透的人,他喜欢势均力衡的对手。现在衰老的花花公子却改变了性情只喜欢简单的人。他却看走眼了!他快撑不了了。
室内无风自动,室外暴雪寒风咆哮得使人们快淹入冰雪中了。
济难海已远,所有人都在更大更深的大海中浮沉。
浩月漂亮的脸有点僵硬,暗中活动了下僵直的右手。准备出手。
镜王突然嗤的笑了,亲热得伸长胳膊搂住他。把传国玉玺拍在了他的手掌心。他惊讶得抬眼,他笑着对他说:“它是你的了。”
浩月的心乱了。跟聪明人在一起就是这么简单。他还是比不过他。
他的心思转了千百回,冷硬地问:“为什么要交出玉玺?你不想亲自与朝庭、刘纯谈判吗?”
镜王做下了决定。伸出一只手按住浩月的手。温柔道:“别生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俩人着想。底牌越多越好,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对你只有好处。大奸大恶都由我担着不更好吗?”他森绿的眼睛释放出的善意直直缠绕到他的心里。
浩月的心一颤。他就是不想让他独自担着大奸大恶,才逼迫他说出全部秘密。
镜王看懂了他的意思。眼睛弯弯:“小浩月,你在担忧我吗?我很感激。我们只是太喜欢对方了才会为对方考虑。这是一场误会。你想救我,才以借口拖住那位刘御史。我是不想给你添祸,才不告诉你实情。我们只是太爱对方了……我李芙何德何能得到这份深情呢。”
情意缠绵,如室内生生不息的炭火。他快要融化了。
突得镜王的脸色剧变,弯下腰急剧地咳嗽着。疼得直蹙眉头。
浩月一把扶住了他:“你怎么了?我去拿药。”
打开箱子。曲神医留下的救命金丹快没了。浩月深锁眉头。最近镜王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中毒难解,越来越嗜睡。一天倒有七、八个时辰长睡不醒。看似毒性趋缓,其实毒入骨髓。郑氏所下的毒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专门作用在他的精神方面,腐蚀脑部。与他本身就有的狂症相契合。他渐渐得会变成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