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谢安双还是没有回答。
他记得元贵皇后同他说过,他不能信任任何人,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是另有所图,甚至会要了他的命。
虽然平日元贵皇后总是以各种理由虐待他,但元贵说他生来就是个低贱平庸的人,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日后能够有用武之地,所以平时他还是很听元贵皇后的话的。
即便今日他因实在忍受不了而偷偷跑出来透气,他也不敢轻易忤逆元贵皇后说过的其余的话。
小邢慎见他一直沉默,猜测他是很少见到旁人,就蹲在他的不远处,与他平视,笑得温和:“我真的不是坏人。你是哪位宫女的孩子吗?如果你是迷路了,我可以偷偷送你回去,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听到“回去”两个字,小谢安双下意识又瑟缩一下,一手攥紧脚边早已脏兮兮的布料。
小邢慎误以为他这个反应说明他猜中了,眸中多出些了然,想了想干脆盘着腿席地而坐,继续道:“那要不这样吧,我们一起聊聊天?我是出来透气的,正愁着无事可做呢。”
听着面前的动静,小谢安双忍不住抬头往他那边看了下,一眼就撞进对面小少年温和无害的笑容当中。
对面叫邢慎的人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模样,除了皇兄之外,小谢安双还从未见过旁的同辈人。
这个人……长得真好看,笑得也很好看。
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这么做,连忙又将脑袋低回去。
小邢慎见状却轻笑了一下,颇有些小骄傲地问:“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很好看呀?”
小谢安双没有和别人交流的经验,被一语道中心思,犹豫过后还是轻轻点了下头。
“我爹娘可是闻名京城的美男子和美人,所以我们邢府三个孩子都长得很好看哦。”
小邢慎提及到自己家人,眼底似乎亮起些不同寻常的光彩,但接着他又把话题一转,移到了小谢安双身上:“虽然你的面容被脏兮兮的泥尘掩盖了不少,但是你的眼睛很好看,你肯定也是一个很好看的人。”
……好看……吗?
小谢安双第一次被人夸奖,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闷闷地回答:“不好看。”
小邢慎歪了下头,似乎很认真地在困惑:“怎么可能?你的声音也很可爱呢,软软奶奶的,肯定是个聪明可爱的小孩~”
“……不是。”小谢安双回想起平日元贵皇后对他的贬低,低声地再次反驳他。
小邢慎看着他,忽地起身往他这边靠近了些。
小谢安双连忙要往后退,结果因为后边就是荷塘,险些整个人再次栽进去。
“小心!”小邢慎连忙拉住他,无奈一笑:“别紧张啦,我只是想到你这边来拿个东西。”
说话的同时,他松开了小谢安双的手,弯腰捡起一根在他面前的树枝。
小谢安双缩回了自己的手,目光却不由自主放在了小邢慎身上,似乎有些好奇他拿树枝要做什么。
经过短暂几句话的相处,小谢安双自己都没发觉他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排斥小邢慎了,只不过仍然保持着本能的紧张。
小邢慎看出他的变化,站在原地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树枝,忽然问:“你如今有识字么?”
小谢安双点点头:“一点点。”
“那我来教你写我的名字好不好。”小邢慎看起来兴致勃勃,将手中的树枝掰成两半,其中一半分给小谢安双。
小谢安双不明白他为何提出这个,但是想想这似乎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还是点头同意了。
小邢慎趁机又问:“那我可以到你身边去吗?这样的话方便你看清楚。”
这时候小谢安双的防备心还不高,再次思考过后还是选择了点头。
于是小邢慎就顺理成章坐在了他的旁边,距离很近,几乎是紧挨着。
小谢安双头一次和不认识的人靠得这般近,本能地紧绷起身体,又在不经意间嗅到身旁人身上浅浅的熏香气味。
是一种很清新很好闻的味道,像是什么花,淡而雅致,香味把握得恰到好处。
“嘿?”
小谢安双眼前倏地晃过半支树枝,他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下意识抬头看向小邢慎,对上了他清澈乌黑的双眸。
小邢慎友好地笑笑,问:“你在想什么呀?我看你忽然走神了。”
“……”小谢安双收回视线,犹豫一下才回答,“味道……很好闻。”
他说的话听着前言不搭后语,小邢慎却一下就听懂了,冲他一笑,更为自豪地说:“我用的熏香是我姐姐专门为我调制的,我姐姐可厉害啦。”
小谢安双点点头,附和了他这杳杳症理句话。
香味的事情说到这里,小邢慎又将话题扯回来,说:“那我开始写啦,我写一画你跟一画可以吗?”
小谢安双握紧手中树枝,如临大敌似的点点头。
小邢慎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宽慰道:“不用那么紧张的啦,我的名字不难写,你这么聪明肯定可以的~”
小谢安双捏了捏树枝,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潜意识里没再抗拒他的夸奖。
小邢慎也不再多说,往身后的淤泥中沾了些泥,一笔一划地在地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中途他每写一画就会停下一会儿,等小谢安双笨拙地跟上,然后再开始下一画。
等到“邢慎”两个字写完,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的时间。
“好啦!”
小邢慎在地面写完最后一点,等小谢安双也完成后就凑到他那边去看。
小谢安双尚未被元贵皇后允许同皇兄们一起上课,没有系统学习过写字,只是尽可能地跟着小邢慎的笔画,最后写出来的两个字虽然稍有些歪歪扭扭,但已然能看出些工整规矩来。
小邢慎由衷地再次夸赞道:“你写的字也一样很可爱呢!之前应该没有专门学习过吧?如果有机会好好练习学习的话,你写出来的字一定很好看!”
元贵皇后还没对小谢安双的学业方面进行过打压,他听着小邢慎的评价,又稍稍握紧了手中树枝。
恰在这时,小谢安双的肚子忽地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声响。
他躲在这里大半日时间,早膳午膳都没吃,其实早就已经饿得不行了。
小邢慎见状,思索片刻后说:“那边正在举办赏景会,备至了不少吃食,我去拿一些过来给你吃好不好?我就说是我自己想吃,不会暴露你的。”
小谢安双犹豫半会儿,还是向吃食屈服,轻轻点下头。
小邢慎又问:“那你是喜欢吃糕点还……”
他话还未说完,听到“糕点”二字的小谢安双忽然手一抖,将手中的树枝给弄掉了,神情看起来似乎很是恐惧。
“好好,你别怕,那我不拿糕点。”小邢慎不太明白他忽如其来的情绪,但还是连忙将话头转开,“我去拿些小食过来给你好不好?”
小谢安双勉强平复下心绪,再次点点头。
小邢慎不放心地叮嘱:“那你在这里待着不要乱走哦?我很快就很回来。”
“嗯。”小谢安双轻轻应一声,看着比一开始要乖软不少。
小邢慎给了他一个笑容,站起身拍拍衣摆,这才往亭子那边走去。
然后没多会儿,他就端回来一个碟子,碟子上放着不少种类的小食,还冒着香气。
小谢安双被香味吸引,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小碟子,像是已经馋坏了,又不敢贸然去吃。
小邢慎看着他乖巧懂事的模样有些怜惜,猜测他应是很少有机会能吃到些好的。
不过怜惜之余,他也没忘记此时小谢安双的处境,提醒道:“你现在手上都是泥,至少要先把手洗干净才可以吃哦,不然会吃坏肚子的。”
小谢安双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果然看见上面脏兮兮的全是泥,可又不知自己要在哪里洗,一时间有些无措。
怪可爱的。
小邢慎闷笑一下,将手中的碟子暂时放在地上,朝他伸出手:“来,我带你去洗手。”
恰好在这时,原本就隐有些冒出征兆的太阳彻底拨开薄薄的云雾,洒下大片柔和暖阳。
小邢慎沐浴在温和阳光下,眸间笑意清澈纯粹,只有干净的友善。
……他真的很好看。
小谢安双顿了顿,无意识地将自己的手伸出去,却在不经意瞥见手心脏污时又胆怯地往回缩,像是担心弄脏了眼前如此干净的小少年。
但他刚有往回缩的动作,他的手就已经被小邢慎先一步主动握住了。
微凉手心轻轻覆盖住他的大部分手掌,施以同样柔和的力道将他平稳拉起来。
小谢安双看着他与小邢慎相牵在一起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这么温和地对待,也是第一次对元贵皇后说的话产生怀疑。好像……陌生的人,也不全是坏人。
至少邢慎不是。
小谢安双低下头,轻轻勾出了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
他回想着方才小邢慎教他一笔一划写名字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字埋藏进心底深处。
……邢慎。
……
“邢慎……”
谢安双无意识地呢喃出一个名字,朦胧间睁开眼睛,就听到身旁有人应答。
“臣在。陛下醒了?”
邢温书掀开门帘走进来,平时束起的长发此刻披散于身后,尚有些湿漉,身上的衣裳穿得还比较随意,浸着水汽,似是才沐浴完。
……这般随性的模样倒是比平日更好看了。
不知是不是很少见到邢温书随意的一面,谢安双总觉得自己有点晕乎乎的。
他挣扎着试图起身,被连忙走过来的邢温书轻轻制止:“陛下这会儿正发热,还是莫要起身为好,好好休息一会儿。”
谢安双这才发觉他的晕乎乎不是心理上,而是生理上的。
在某些时候他向来不是会勉强自己的主,干脆继续安安心心地躺着。
而在这时,邢温书伸手从他额间拿下一块他一直没有察觉到存在的毛巾,在旁边的水盆中打湿拧干后再次放回他的额间。
微凉的温度很好地缓解了谢安双的燥热。
他舒服地眯了下眼,稍微动动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
盯着邢温书看。
邢温书以为他是有什么事情,询问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谢安双还是盯着他看,半晌后很不满似的嘟囔一句:“混蛋。”
邢温书:“……?”
他眨眨眼,须臾后反应过来,无奈轻笑一下。
看来他们的小陛下已经烧迷糊了,意识根本就没清醒。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心疼,坐到床边轻轻用手背探起谢安双脸颊的温度。
意识不清醒的谢安双本能地感到舒服,脸颊在邢温书的手背蹭了一下,像只依恋他手背温度的小猫。
邢温书心软一片,声音放得更柔和,问:“陛下缘何要一个人淋雨?”
谢安双看他一眼,然后挪开视线,小小声地嘟囔:“不要你管。”
听着就跟个赌气的小孩似的。
“好,那臣不问了。”
邢温书顺着他的意思不再提这个话题,给他换了条湿润的毛巾,又重新掖好被角,这才到一旁的桌子前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谢安双还是第一次在生病的时候被人照顾。
他将视线挪回来,扭头盯着邢温书专注的侧脸看。
这时候他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只是在潜意识中回想起方才的梦境,那场关于他们初遇的梦。
他还记得那一次,七八岁的小邢慎带着他到荷塘干净的一侧水面,用他自己的手帕细致地替他清理干净双手。
再然后,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悠闲的下午,小邢慎用温和的腔调给他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那些故事给小小的谢安双埋下了一颗种子,让他隐约开始相信他的生活里不应该只有无尽的虐待与残酷的训练,相信元贵皇后说的话或许不全是对的。
只不过到最后,谢安双心底仍有保有一丝胆怯,始终没敢和邢温书说他自己的身份,在邢温书同他父亲与兄长离开后,就回到了元贵皇后宫中。
那一次回去后,很快他偷跑出去的事情就被元贵皇后发现,被关在小黑屋里待了整整七日。
但他并不后悔那一次出逃,甚至庆幸能在那时遇见邢温书。
谢安双从幼年的回忆中抽回思绪,看着桌旁提笔正在书写什么东西的邢温书,好半晌才舍得收回视线,窝在被褥中浅浅地睡去。
旁侧的邢温书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消失,写完手中的东西后才放下笔,往谢安双的方向看去。
谢安双已经合上眼睛再次睡着,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睡着的模样看着很乖。
他起身小心地走到床边,再次更换他额间的毛巾,抚平他微微皱起的眉间。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很轻的敲门声。
邢温书看眼谢安双,确认他依旧睡得安稳,这才放心地往门口方向走去。
“邢丞相。”福源拎着一个保温食盒,轻声道,“这是御医那边送来的药,御医说最好趁热喝了。”
邢温书点头接过:“好,麻烦福公公了。”
福源连忙摆摆手,继续道:“这次应当是麻烦邢丞相照顾陛下了。陛下以前从来不肯让旁人伺候,生病了都是靠自己扛过去。有邢丞相照顾,陛下一定能比以往好得更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