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大哥,”他正要上车,身后的锦衣公子忽然开口,低头沉声道,“不会有的。他连水囊的塞子都拔不出,怎么能走到宁州城?这么多天过去了,说不定他已经……”
“住口!”穿黑色大氅的男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提起,被触及不敢面对的事实,让他所有的恐惧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贞敏他还没有死,我能感觉到,他不会死!”
王二在一旁干着急,生怕他们会打起来,劝解道:“两位两位,有话好好说!要找什么人可否跟我说说,我王二每日在沧州城内跑,见过也说不定!”
锦衣公子只是闭着眼睛流泪不答,穿黑色大氅的男子听他一说像是又得了一个希望,脱口说出已经重复了千百次的描述:“是一个长得很奇怪的人,有一头很长的白头发一直拖到地,他的眼睛是银色的……”
他还没说完王二已经明白过来:“是小狐精!”
“你说什么?”萧近英扔了严沐林在地上,捏住王二的肩,力气之大简直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你见过他!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王二看他欣喜若狂的样子都不敢喊疼,老实地道:“他就住在我家,前几天我在路边捡回来的……”
“我就知道他没事……”萧近英脸上也不知是哭是笑,忙把他按到车座上,“你家在哪里?快带我去!严沐林,你还在地上坐着干什么?还不快上车!”
呆坐在地上的严沐林这才“哦”了一声,一骨碌儿爬起来。他本来还以为自己要一辈子活在弄丢了灵狐的愧疚之中,乍一听到他还活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王二也陪着他们高兴,提起马鞭就要赶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小哥,你为何停车?”
“我忘了告诉你们,他已经不在我家了。昨天来了个红衣人,他跟那个红衣人走了。”
第二天王二打着哈欠开了门,发现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看起来松软无比,就像娘以前做的米花糖。他一抬头,看到一个白色身影沿着篱笆走来,走进院中。
“小狐精……”
灵狐朝他走来,脸上却是波澜不惊:“他来了吗?”这是他对王二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
王二私自把他口中的“他”设定为那个穿黑色大氅的男子:“你说萧大哥?他走了。”
灵狐脸上的光立刻暗淡下去,王二这才发现原来他脸上的波澜不惊是含着希望的。
“他和严公子在这里住了一夜,早上才走,就睡在你睡过的炕上。临走时他把那束梅花也带走了。”
灵狐静静地听着,看着雪地。王二忽然发现这种大雪天里他衣裳还单薄得很,甚至连双鞋也没有,上次的厚斗篷也不见了踪影,似乎是从床上直接逃出来。
王二忙拉他进屋,在自己箱子里找了套衣服递给他:“做着过年的,还没上过身,你快穿上吧,我替你煮碗姜汤。”
穿黑色大氅的男子开了院门进来,正好看到灵狐穿着别人的粗布麻衣站在雪地里凝视浅灰的天空。他伫立的样子像一棵生长在院中的树,目光像一排枝桠触及天空。他的能力是无限的,可以让时间倒转世界颠倒河水倒流,而爱他的心永生不变。
萧近英咳了一声,见他看向自己,举举手中的梅花道:“我是来还花的,早上稀里糊涂地拿走了。”
灵狐扑到他怀中。
萧近英笑着拍拍他的背,叹息一声:“我也不知怎么,就觉得该回来再看看。”
第 23 章
王二在地铺上睁着眼睛。
炕上的窃窃私语绵绵不断地传进他耳里,他们已经说了一宿的话,还没有停的意思。他身边的严公子早捂着耳朵钻进了被窝里,两耳不闻被外事。他却愿意醒着,听他捡回来的小狐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哪怕对象不是他。这么多天没说一句,他一定憋坏了。
“萧近英,你这几天一直在找我吗?”
“整个沧州城内再没人比我更了解方圆百里的情况,城内城外十里八乡都已被我摸透,以后来当个里长没问题!”得意地笑。
“还笑!我差一点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别胡说!”
“不过这也是我的愿望。”
“还说!”捂住他的嘴。
“魏贞敏,你真是要把我逼疯!如果你真敢悄没声息地就死了,那样我就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你的尸体或者墓碑为止。找到以后,我就在你的墓旁搭个小茅屋,后半辈子天天在你跟前唠叨,搅得你灵魂不安不能托生。一直等到我也老死在你墓前,我们两个一起投胎,总不会离得太远,说不定我们会是一对双胞胎,我这个做哥哥的天天拿木尺敲你的头!”
一阵沉默。“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事,也有你,和我。我仔细想过,如果你到我跟前来,面对面地要求我脱离毒教和你一起退隐江湖,我是会答应的。可见我要比自以为的更看重你,而你,虽然你口口声声说着,却没有想象中那样爱我。”
“魏贞敏,为什么你总是要拿这些话来寒我的心?!你是瞎子吗?瞎子也看得出,我只差把心掏出来给你!你要是怀疑,现在就拿把刀把这颗心剜出来,随你切丝切片煎炸炖煮,做下酒菜还是下面条,吃下肚去你就知道了!”
声音又低了下去。
两个人一定靠得很近,这样的低语也能听得清。王二决定还是拉过被子蒙上头。
第二天一早他为这一伙人送行。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冻得半死的小狐精,现在要走了,却是热热闹闹的三个人。
王二知道自己不用为小狐精担心,他也担不了那心,但仍止不住鼻子发酸,心里空落落地。
穿黑色大氅的男子拉住他的双手,偷偷传了一张银票给他:“谢谢你这么多天照顾贞敏。”王二连忙推脱。“别推,他知道要生气的,觉得在我心中没有分量。”
王二只能收下,没敢看,塞进怀里。
萧近英招呼灵狐过来,道:“你也说两句,人家好歹伺候了你好多天!”
灵狐一心挣脱萧近英握住他双肩的魔抓,看也不看默默注视着自己的王二:“说什么?大不了请他去会阴山做客!”
萧近英毫不犹豫给他一记爆栗,对王二笑道:“小哥,那我们走了。告辞。”拖着灵狐出了门,“沐林,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吧?我来提!哎,我可把全部身家都谢了小哥了,你以后得管我吃饭。魏贞敏,听到没有!”
这三个人走出了王二的世界。这段日子就像一段传奇,普普通通的王二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遇到这么多以前从未遇到,今后也再没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怪人。探险结束,王二还是那个赶车的王二,只不过在沧州城内开了一家小酒楼,利用萧近英给他的那笔钱,那是两千两。
他开了酒楼后为了方便打理把家也搬到了城内,小狐精出现在他生命中过的痕迹彻底消失,只余下从雪地里拾起的那朵干枯的雪莲。很多年以后,有人给他说了门亲事,他带着新婚妻子外出游玩,访遍名山大川,终于在湘西境内找到了一座叫会阴山的小山。小狐精说过要请他去玩的会阴山那时只剩下一片焦土,附近的居民说以前那山上住了一群妖魔鬼怪很是吓人,周围人都不敢靠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那些妖怪散了,村里胆大的小伙子这才聚在一起放火烧了这座魔山。
王二安顿好妻子,独自上山踏了一圈,盘腿坐在山顶吹了半日山风。下山时在路口偶然发现看到一块残破的界碑,便从怀里掏出那朵干枯的雪莲花放在碑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是不是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萧大哥,前面有座破庙!”
“沐林,你生一堆火,看看周围有没有器具能煮热水!”萧近英抱着怀中的人踏进破败的神庙,扯下残破的幕布摊在稻草堆上,小心翼翼地将灵狐放上去。见他因为震荡微微睁开眼睛,安慰道:“贞敏,不要怕,我马上送你回莫非杀那里。你会没事的。”
灵狐注视着他脸上的恐惧,微笑:“他还没炼好解药,我等不到了。”
“你等得到!”萧近英挽起自己左臂的袖子,“我一定会让你等到!”他把左臂在青龙的剑刃上一划,鲜血立刻涌了出来,一滴滴滴到黄色的幕布上。他右手把灵狐抱起来,将左腕送到他嘴边:“你忘了吗,我的血可以解毒的。贞敏乖,快喝!”
怎么会忘?当初就是因为受伤常常喝他的血体内才会存下药性,被莫非杀掳去当药人受尽苦楚。
灵狐笑容虚弱:“没用的,我吃的万毒噬心丹就是专门对付你。”
黄色的幕布上已经积了一小滩血红,萧近英坚持将血喂给他:“拖得一时是一时!如果拖不了……一定能拖到解药炼好,你快喝!”如果拖不了,那就一起死吧。你总会知道你错了,你又低估了我对你的爱。
严沐林生好柴火,独自坐到庙门外的台阶上。雪又开始下了,一片挨着一片,慢慢地自他的眼前飘落。他并不觉得冷,却抱紧自己的双膝。思念那个人的情绪忽然像海一样蔓延开来,如果不是自己畏首畏尾担心流言是非,度过冬天的心就不会这样孤独寒冷。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的前途,说穿了只不过是他自己的胆怯。真爱一个人,就会有勇气和他一起承担流言蜚语冷漠嘲笑,就像有勇气和他一起承担生死离别。
“贞敏,你可还记得我们初识的酒楼,你可还记得西泠湖的画舫?酒楼让人烧了,西泠湖也填了,那你说过同生共死的话,可还有效?”
“我知道你那时这么说只是想寻求我的保护,但是我当真了,你要怨就怨我吧。生前给你带来三灾八难的是我,死后做鬼纠缠你的也是我,我愿意生生世世都承担你的怨气,生生世世都不和你分离。”
“为什么我们总会碰到这种事?也许你的不幸就是我萧近英的幸运,没有这一次次的磨难困苦,你永远都只会是那个讨厌我,一门心思要置我于死地的魏七公子,我怎么会有机会和你一起死在这里?”
“我情愿和你一起死在这里,如果你好起来,一定又会变成我不认识的贞敏,离开到我无法触及的地方。我们以前总是过五关斩六将,挨过了一次次生死难关,可是这一次,我希望苍天别再给我们这种幸运。这一世,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你,能死在一起,大概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严沐林将头埋进胳膊里。
周围一片宁静,一处的松枝支撑不住白雪的压力,哗啦啦地洒下一片银雨。
第 24 章
莫非杀来的时候正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破庙外严沐林坐在台阶上发呆,破庙里灵狐和萧近英肩并肩躺在血泊之上。那血泊的源泉来自萧近英的左手,伤口上鲜血还在汨汨不停地往外流着。他的右手死死地牵住身边的人。
“果然百毒不侵体质的人伤口不能自行愈合吗?”莫非杀将他们十指交缠相连的双手拉开,抱起灵狐,“贞敏啊贞敏,你到底是什么化的?怎么喜欢上你的人好像都得不了什么好下场?好好的武林盟盟主被你折腾成这样。”他的目光从萧近英身上收回,眉开眼笑,“不过倒替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灵狐于昏睡中迷迷糊糊地开口,莫非杀俯身去听,他说:“萧……”
莫非杀将他拢了拢抱紧,朝门外走去。出了庙门,忽然停住,对一旁仍坐着妄自出神的严沐林道:“别发呆了,我已经叫灵蝎灵蛇来与我会合,你弟弟就在十里外的庆云客栈等你。耽搁了这么久,我们并成一路快马加鞭朝琴国帝都出发!”他略微回来了一下头,“我先走了,你替他包扎一下吧。”
琴国在西北与天朝接壤,国土并不算辽阔,然而因其乃丝绸之路的必经要道,是人流物资的重要集散之地,来往商客络绎不绝,富庶繁荣可比江南,一国之都帝都更是繁华,堪比京都。
萧近英一行已在人群中穿梭了一上午,脾气好如他也忍不住从西域商贩的摊子前拉回兴奋异常的林景玉:“小景,别玩了,我们先找个客栈住下再说。”
林景玉回身,小脸激动得通红,将一个羊角样的东西举到他面前:“萧大哥,你猜这是什么?这是一个哨子!好玩吧?我吹给你你听!”立刻有足以刺穿耳膜的尖锐声音从那个羊角里传出,周围的人忙捂上耳朵。萧近英此时心中无比后悔,早就知道会这样,当初任这少年怎样也不该带他出来。
林景玉将系着羊角的红色挂到颈上,看出萧近英的神色,立刻故技重施,拉着他的袖子软语相求:“萧大哥,再玩一会儿吧!找客栈也不急在这一时,上一家老板不是说这城里所有客店都已经被人订满了吗?”
萧近英沉吟:“确实奇怪,什么人会包下全城的客栈?”他想到了行事怪异的莫非杀,不过他那样大概只会去和皇帝争皇宫住吧,怎么会无论一流三流,包这么多客店?
他转身想征询静仪的意见,却见后者正帮着孙大公子拼命拉住弟弟:“孙二公子,你哥哥说的对,琴国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莫要招惹是非!”
孙飞扬如一只入了百花园的蝴蝶,对着满街各族美女大流口水:“再看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哎,那是什么?”
远处锣鼓喧嚣,皇家仪仗拨开人群,一小队官兵护送着一纸榜文上了高台:“陛下有旨,本月十五阿依公主将要在此摆擂公开选婿,天下贤能不论种族家世皆可参与。只要品貌兼备文武全才入了公主慧眼,便御封驸马与公主即日完婚!皇榜在此,有意者自行阅读!”
底下欢呼雷动纷纷围向榜文。
“听说这阿依公主不仅是琴国王上最疼爱的女儿,更是琴国第一美人!要是能娶到她,美人在怀荣华在身,简直神仙也不能比,让我一辈子不回中土也行!让我过去看看!”孙飞扬忽视众人的瞪视,努力挣脱,使出浑身解数挤进了人群。这一次,八匹马也拉他不回来。
众人叹为观止,只能无奈地摇头。许多白衣蒙面女子绕过人群从他们跟前走过,静仪转身对萧近英道:“没有客栈可投,我们是否该到人家借住?”
萧近英点头:“孙大公子果然知道我心意,我正要领你们去一个好地方,舒适宽敞,还不用宿费。”
“萧大哥,你就是要领我们来这儿啊!”林景玉站在一所大宅前感叹。身居外藩,那大宅却是中土风格,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我们会不会走错了?”林景玉指指顶上的匾额,那匾上四个苍劲有力的汉字“大司马府”。
“没错,就是这儿。”萧近英走上台阶,对两旁的小厮道:“劳驾两位小哥向你们大司马通报一声,说萧近英求见。”
两个小厮跑进去不久,大门就轰然开启,迎出来一位衣着素淡却是气宇不凡的男子,远远地朝萧近英走来,想微笑双眼却先湿了:“萧兄!真没想到是你!真没想到!”他一连说了几个“真没想到”,以旁人看来甚为怪异的激动下了台阶,紧紧握住萧近英的双手。
萧近英笑道:“君玉兄,好久不见!”
进了司家客厅用茶,一路所见,众人都倍感亲切,仿若回到了中原。这屋子的主人显然是位汉人,而且是为惦念中原故土不愿异化的汉人,怎么又做起了别国的大官?
堂上的主人家接过仆人奉上的茶,亲自端给萧近英:“萧兄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萧近英道:“你猜。”他端起茶碗品了一口,竟然是上等龙井。果然是一代文豪,无论何时何地是何情景,都要保持这一份闲雅。
司君玉低了头:“是贞敏告诉你的吧?这几年我有写信回家。”
萧近英放下茶碗,假装没看出他脸上的伤感:“既然想家又为何不回?”没看见司君玉投来明知故问的眼神,他接着道:“离寒已经嫁人,现在过得非常幸福。他不会把你怎么样了。”
司君玉摇头,神态郑重:“我对不起他妹妹,我答应过他只要他一天不原谅我,我和雪冰就一天不回中原碍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