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续)----琴挑

作者:  录入:09-23

  “哪来的儿子?领养的?”
  “不,我生的。没成过亲,也能生儿子。”
  “孩子的娘呢?”
  “天涯海角了,露水夫妻,连相貌都记不得,优伶的生活,哪来的稳靠?”
  “连你都有儿子了,我们……还真是老了。”
  他心中惆怅,可是万语千言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悄悄叹着气。
  他放他离开了,他们中间隔了好多,像从前一样,也许比从前更多。
  回到家里,青伶当天晚上就生病了,感冒,发烧,咳嗽,本来就有肺病,经过这一场病,就更厉害了。
  忠义焦急万分,吃了药又没立刻退烧,折腾到大半夜,又是请大夫,又是擦身子,烧总算慢慢退下了,可仍是咳个不停。
  第二天竟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气也短了,一股火儿上来,舌头上起了两个大泡。还怎么唱?连着好几天,都是这样。
  “忠义,我怕是……塌中了。”青伶担忧地对忠义说。
  “没道理啊爷,您又不近女色,又不抽大烟,又不糟踏身子,起居规律,洁身自好,嗓子怎么会说塌就塌了呢?肯定是病还没好全,暂时地失音儿,等病好了,自然就能唱了。”
  其实忠义心里也没把握,青伶不能唱到底是什么原因,如果真塌中了,主子那爱戏的心,就算是到了尽头了。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先想好怎么安慰他。
  “爷,您放心,还不定呢,赶明儿个我带您到医院看看去,说不定能治好呢。即使真治不好了,您还可以带徒弟呢,咱们也开个科班,您就教学生,这有什么哪,日子还不照样过,京戏也照样离不开您。”
  青伶知道他是安慰自己,如果一味地愁苦下去,倒白费了他一片心。
  “你甭担心,我能唱到现在也是白得,原先脸花了,就以为不能唱了,不也挺过来了?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忠义知道,他口里念叨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心里是很在意的。他就发誓,一定要帮主子治好病,什么方法都行,只要能让他继续唱。
  主子什么都没了,就剩这一样了,怎么都不能再失去了。

  第七章

  忠义领着青伶去看了中医,道理说得精彩,什么身子本就弱,季节交替,虚火上升,又有肺病,再感了风寒,双管齐下,嗓子就暗哑了,重在调理,多吃些滋补品,清喉润肺的,什么银耳莲子冰糖燕窝……说了一大堆好听的,道理也都明白,可就是没个立竿见影的法子,嗓子还是发不出音儿,连平常说话都难了。
  忠义看见青伶气色越来越不好,戏园子也不去了,就在家里侍弄花草,闲极无聊,再和毛头大眼儿瞪小眼儿,哼啊哈啊的,跟个大顽童,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心里越来越焦急。到处打听偏方,也不见太大的成效,话倒事说得出来了,可是不能唱,一唱,挣得青筋暴起,发出的音儿,还是沙哑暗沉,气喘不接的,原来那样云遮月的金嗓子,怎么也找不着了。
  忠义急得晚上连觉也睡不着,从别处掏弄来一大堆医书,中医西医全有,就靠主子平时强着给自己灌的那点儿墨水儿,翻破了书页,也弄不清什么五行针灸穴道心肺的,只好作罢。
  青伶不知道,再加上嗓子的缘故,心里苦闷,见他天天钻到书堆里,要么就是往外跑,连家务都忘了做,就生了怨气:
  “你这是打什么时候起,开始好学了?正经事不干,就顾着在外边儿混玩儿,看那些劳什子书……什么书这么勾着你?给我看看!”
  说着上去就要抢他的书,忠义连忙藏在怀里,就跑到院墙,拾起扫把,闷声不吭地在当院胡掳起来。
  见他别扭,青伶也恼了,“不让我看,我就非得看看,你都干些什么混事儿?”
  奔到他的房间,忠义一看,连忙扔下手里的扫把也跟了进来。青伶冲进去,四下看了看,眼光落在床底下的一个大箱子上,弯下腰拽出箱子,忠义上去拦他,一把被他推开了,坐在地上抖着。
  “爷,你这是干嘛呀?搜我的东西吗?您还信不过我吗?”
  青伶不理他,打开箱子盖,翻了个底儿朝天,挨件儿检视,看着看着,就傻眼了,箱子里除了医书,还有自己平时用过的东西,有些都是要扔的,被他给捡了回来,像衣物啊,贴身的小挂件啊,连每次在哪家戏园赶场卖的票据,他都留着。
  “忠义……你……”
  忠义扑上去把箱子盖上,搂在怀里,颤着音儿哀求着:
  “爷,别赶我走,我不敢了!”
  青伶心里一酸,扶他起来坐在炕上,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赶你走?……你看那些医书,就是想给我治嗓子?”
  忠义点点头,“爷嗓子坏了,就不能唱戏,不能唱戏,您就活得不开心了,您不开心,我见着心里难受。”
  青伶鼻子发酸,拍拍忠义的肩膀:“忠义,我知道你惦着我,可看这些书,也太难为你了,你又不识几个字,看着跟天书有什么区别?还有……还有,你收着我的那些东西干嘛?那些东西早就该扔了。”
  忠义摇摇头,抬起头看着青伶,目光里满是情意,青伶像烫着似的,慌忙把头低下,坐得离他远了点儿。
  “爷,我留着自我有留着的道理,等哪天你厌烦我了,要赶我走,我也好有个念想儿,权当您在我身边儿了,您就让我留着吧……”
  “说这些丧气话干嘛?哪个说要赶你走了?你跟我过得好好儿的,又没犯什么错儿。”
  忠义挪了挪屁股,离了青伶近了些,青伶没好意思再动,有些尴尬。
  “爷,我一直想问您句话……您把我当什么?”
  青伶不解,“什么当什么?当你是忠义啊,没头没脑的,突然问这种话。”
  忠义急了,突然抓起青伶的手,青伶一震,想抽回来,却被他抓得更紧。
  “忠义!”
  “爷,您不把我当什么,我可是把你您种在心坎儿上的。当初要不是您,我恐怕就得成乞丐了,活不活到现在还不定呢,自打跟了您,我就打定主意侍奉您一辈子了。您在我心里,胜过我的父母,您要是开心,我也跟着开心,您要是难受,我也会跟着难受,您嗓子不好肺不好,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全给了您,您被那些当官儿的欺负,我恨不得杀了他们。爷,您说这是什么?您说我把您当什么呢?”
  “忠义,我把你当成家人,当成兄弟……”
  “您这么想,我可不这么想!”
  忠义抓起青伶的手,放在唇边儿狠吻了起来,然后把他推倒按在炕上,欺身就要上去。
  青伶奋力推开他,弹了起来,离开炕沿:“忠义!你,你疯了!”说着又剧烈地咳了起来,槌着胸口。
  忠义凄然地望着他,见他咳得辛苦,想上前帮他捋顺,又不敢,呆愣愣地瞅着他。
  “忠义,今儿的事儿,我就当你是犯混呢,以后你要是再敢这样,我就把你赶出去!”
  忠义很凄楚:“爷,我清醒得很,这辈子我就全心全意在意过一个人,那就您,您赶不赶我走,我都敢这么说,您就是赶我走了,我也不会走,我要是走了,剩您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会心疼!”眼里闪着泪花儿,强咽着。
  他说得动情,青伶仰天长叹:“都是我自个儿造的孽……算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我也不会赶你走,只是,以后都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办这样的事儿,否则,你不走,我走!”
  说完,撩起门帘子出去了。
  只剩下忠义一个人,嘴里嗫嚅着,“我只有您,您就不能只有我吗?……”
  出了上次的事儿,青伶就有意冷淡他,说话不冷不热的,很多事儿能自己干就自己干,不用他出力。忠义知道他刻意疏远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可还是多方奔走着,找能给青伶治好嗓子的药方。
  期间荀一来过,带了李副官,买了好多礼品,还送了好多银两。
  青伶执意不肯收,荀一就说,当是以后请你常来府上唱堂会的订金了,以后少不了要请你来。
  忠义对荀一有很强的敌意,模模糊糊觉得,主子和这人以前肯定牵扯不清,否则他也不能三番两次地找主子,又送东西又送钱。毫不犹豫地把他列入了情敌的名单,暗暗较着劲儿。
  “督办大人,我们爷自打上次到您府上唱堂会,回来就病了,嗓子哑了,主子本来肺就不好,到现在还不能唱呢。”
  荀一担心地问青伶:“真是这样?肺怎么就坏了?没去看大夫吗?”
  青伶摇摇头:“从小身子就弱,一染风寒,就更重了,几次反复,就到了如今的地步。堂会,我看就罢了吧。”
  “你这身子得好好养着,我看……不如,你就搬到我府上去,我找师傅给你调理。”
  青伶刚想张口拒绝,就被忠义抢在前头:
  “督办大人,这可不成,我们在这院子住惯了,要是换地方,爷恐怕还不习惯,水土不服了,就更重了,况且,上趟就是因为去了大人的府上,回来就病了,小的想着,恐怕我们爷跟您那府宅,犯冲。”
  荀一听他一口一个“我们”,好像他们才是一家的,把自己当成了外人,心中不悦。
  “爷在这说话,轮到你插嘴了?”
  青伶怕荀一怪罪忠义,连忙让忠义下去,忠义磨磨蹭蹭,老大不愿意地才下去了,可是一会儿借口端杯茶,一会儿上个糕点,趁他们不注意,又留在屋里了,荀一也无暇理会他,仍是跟青伶说话。
  “找大夫看过了吗?”
  “看过了。”
  “怎么说?”
  “虚火,让好好调理,多吃清喉润肺的食物……得长时间吃着,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还是唱不出来。”
  “都是些庸医!赶明儿我给你找个好大夫来,你别急,以后唱戏的日子多着呢,这段时候,你就当歇着了。”
  “谢荀督办!”
  “谢什么?咱们还用讲谢吗?”
  “得谢,您是督办,我只是个唱戏的,督办大人的好意,青伶受之有愧。”
  荀一听他一口一个督办大人,又是谢又是礼的,知道他心里还有怨气,提防着,柔声问:“青伶,你还怪我吗?当年……”
  “当年您对我有恩,我感激不尽,以后如果嗓子好了,荀督办想听戏,青伶自当欣然前往,不敢怠慢。”
  “青伶!你这倔脾气到现在还不改吗?总是要拒绝别人的好意,有什么意思?”
  青伶不吭声了,闷着头喝着茶,突然喷出了茶水,又咳了起来,咳得厉害了,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筋都暴了起来。
  忠义连忙上前拍他的背,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荀一叹着气:“算了,你好好歇着吧,我以后再来,请了大夫,让他过来给你瞧病。李副官,咱们先回去吧,让杜老板休息。”
  然后起身告辞,带着人离开了南半截胡同。

  第八章

  又过了几日,忠义上街采买生活用品,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一个人,这人也是北平的名角儿,唱须生的,姓高名喜奎,虽然年龄大了些,可是跟青伶尚算有些交情。忠义知道他近日在戒烟,不知道成果如何,高喜奎平日和青伶也有走动,两人还同台唱过戏,因此也认得忠义。
  隔条街忠义就冲他招手儿:“高老,听说您正戒烟呢,今儿怎么有空儿上街了?”
  高喜奎一脸的愁苦,“原来是忠义啊,别提戒烟了,一提戒烟我就想撞南墙了。对了,你家爷最近怎么样,身体可好?还咳吗?要我说,他那肺子,纯是累出来的。”
  忠义愁眉不展,“我家爷染了风寒,病了一场,结果嗓子就发不出音儿来了……”
  高喜奎一听发不出声了,急道:“发不出音儿了?这怎么说的?还能唱吗?”
  忠义摇摇头:“话是能说,就是唱不出来,一唱就气短,嗓子也暗哑了,试了好多偏方,瞧了好多大夫,都知道是肺的问题,可又开不出立刻奏效的方子。我琢磨着,别不是塌中了。”
  高喜奎沉吟了一下,问他:“你家爷平常生活规律吗?”凑到忠义耳旁低声说:“有没有近女色?我们唱戏的,可不能近女色,否则天长日久,精血亏损,嗓子就容易塌中。不过一般塌中都在中年,你家爷还不到三十,应该没那么快吧?”
  忠义说:“我家爷生活起居都很简朴,也不好女色,洁身自好,优伶的习气,他半分都没沾染上。”
  高喜奎微微点头:“照这么说,应该不是塌中,恐怕是肺子的毛病……我倒有些看法,你知道我戒烟的事儿吗?”
  忠义听青伶说过,高喜奎原来是烟嗓,后来找了西医戒烟,用了西医的法子,在胸前贴上一张膏药,就能慢慢鼓起一个包,再用针刺破包,从中吸取里边的液体,打在屁股上,就能戒烟。据说很多伶人都用此种方法戒了烟,高喜奎用了这个方法,不知道奏没奏效。
  “我家爷说了,您用贯爷的法子戒烟,不知道见成效了吗?”
  高喜奎叹了口气:“有成效,烟是不大想抽了,可谁想戒了这几日,嗓子就觉得不大对劲,结果拿胡琴一试,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嗓子也哑得不行。你也知道,我们开口吃饭的,全仗着这一条好嗓子,若是本钱折了,这后半辈子就甭想有饭吃了。吓得我又抽回来了,医生也辞了,白折腾了好些日子,唉!”
  忠义越听越糊涂:“您的意思——抽鸦片反而对嗓子有好处了?还戒不得了?”
  高喜奎说:“对身体肯定是没好处,可是对于伶人来说,嗓子比身子来得更重要些,抽几口烟也不能立刻就没了性命,可是嗓子要是不行事儿了,饭吃不上,权当是没了命了,你说哪个重要?”
  忠义不吭声了,高喜奎说得没错,如今北平的伶人界,有几个不抽大烟的?瞅着抽着就成了烟嗓,像老谭那样儿的功夫嗓,一般人是达不到那个境界的,可不知这鸦片和嗓子怎么就能凑到一块儿去了。
  “高老,我不懂了,这鸦片和嗓子又有什么关节?”
  高庆奎说:“我也想不明白,后来有人认得几个德国医生朋友,就请教他们,据他们说,很多德国名医都认为,吸食鸦片对患有肺病的人是有利的,因为鸦片有收敛性,能不能彻底治疗却不敢说,只是能阻止进一步恶化,而且,但凡患肺病的,最怕咳嗽剧烈,以致震坏心肺,鸦片有止咳止喘的功效。所以如果吸食鸦片,登台唱戏的时候,就能保证不咳不喘,腔调也就行使得准了。”
  忠义眼睛一亮:“您的意思说,如果我们家爷吸了鸦片,就能防止肺痨成积,还能继续登台了?”
  高喜奎连忙摆摆手:“我可没这么说,也得因人而异,不过,很多伶人都是如此,所以相信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不然那么多人不顾身子抽大烟,难道真就为了那一点儿飘飘欲仙的感觉?”
  忠义问道:“那只要少量吸食,应该不会立刻就坏了身子吧?嗓子却能立刻见效了?”
  高喜奎说:“你想在你家爷身上试?我看还是小心着好,万一嗓子没好,倒染上烟瘾,杜老板清清爽爽的人,就变成我们这样的浊物了,我们都快入土的人了,你家爷可还年轻呢,媳妇都没娶呢,别那么早就毁在这上头。”
  忠义沉默了,心里暗想,我不让他娶媳妇,我也不会毁了他,可我也不想看着他因为不能唱戏,每日地消沉下去。
  告别了高喜奎,回到家中。
  见青伶躺在躺椅上,望着院中间那棵老槐树发呆,心里泛酸,赶忙走上去,
  “爷,我回来了,您一直在这躺着,也没出去走走?”
  青伶目光转向他:“你回来了啊,都买了些什么?”
  忠义一样一样拿给他看,给毛头买的卫生纸,大一号的衣服鞋子,还有一些做饭的调料,肥皂等日用品。又拿了一个大玻璃瓶,拧开盖子给青伶看:
  “我还到琉璃厂那儿,特意给您打了瓶豆汁儿。”
  然后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串糖葫芦递给青伶:

推书 20234-09-25 :Invasion----花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