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糖葫芦,红彤彤的,我见着喜欢,也给您买了一串回来尝尝……您好久都没尝过了吧?”
青伶把糖葫芦握在手里,突然想起了姐姐明月,那时候还答应她,回了京城,就给她买糖葫芦呢,如今人都不在了,这个承诺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忠义啊,你知道吗?我还有个姐姐,叫明月,她生前最爱吃糖葫芦,本来我答应她要请他吃京城的糖葫芦来着,可惜她没等到……”
“爷,她现在在哪?咱们可以把她接过来,家里就更热闹了。”
青伶苦笑:“接不回来了,她死了有十年了,尸骨还埋在扬州,我一直惦着要把她的骨灰移回旧京来,可是又是改朝换代,又是混战的,就没太平过,就耽搁了下来,我琢磨着,什么时候你跟我去趟扬州,了我一桩心愿。”
忠义点点头,给青伶倒了碗豆花儿,“成啊,等爷您身子好些的,我再陪您去。”
青伶接过豆花,一边小口喝着一边说:“我这肺病怕是好不了了,嗓子不好也不能登台了,今后在家的时间多的是,去趟扬州,也不是件难事儿。”
忠义听他说的辛酸,突然想起高喜奎说的话来,忍不住说:
“爷,您这嗓子不是没得救!我今天上午碰到高老了,他戒了烟后嗓子也倒了,不得已又抽回来,他纳闷就从别人那打听了德国医生,说是鸦片有收敛心肺,止咳止喘的功效,尤其对肺病有抑制的作用。我想,我想……爷您要是还想登台,实在不行,就少吸点,以后如果能控制得住,对身体暂时没有太大的坏处,爷,您……”
忠义看着青伶眼里流露出悲戚来,说不下去了。
“爷,权当我没说,这个法子……其实就是害人的法子,我不想害您。”
“不,忠义,你是为了我好,我知道……不如,就试试看吧,旧京里伶人抽烟的,又不在少数,也不多我这一个,我还不想这么早就退休……明儿个你就帮我弄些福寿膏来,我也享享福……”
忠义突然自责起来,后悔不该出这个馊主意,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救他而是在害他,而他还心甘情愿地让他害。
吸了,无异于慢性自杀,不吸,意志消沉,同慢性自杀没什么分别,无论走哪条路,爷都没有好日子过,只是选了前者,痛苦会一点一点地把他抽干,不像后者,能一下子就把他击倒。
心理悲伤,也不知道哪来的胆量,突然抱住青伶,紧紧把他的头按在胸口,轻轻摩挲着他柔软的头发,喃喃地低语:“爷,我会保护你,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你放心吧,你别难受,你一难受,我这心,就疼得不行了……你抽大烟,我也陪着你抽,你受什么苦,我就一定跟你一起受!你放心,你放心……你别哭……”说到最后,自己先哽咽了起来。
青伶没有推开他。
忠义的胸口暖暖的,还能听到心脏在有力的跳动,他的生命如此充满生机,不像自己,心早就死了,他甚至开始羡慕他,羡慕他有一颗这样的心,能用力地跳动,能不顾一切地按照自己的意愿燃烧着。
“忠义,哭的人是你。”
第九章
荀一又派来了个西洋大夫,恰巧就是德国医生,同行来的还有一个翻译。
给青伶瞧过之后,确定了是肺子的问题,因为总是很剧烈地咳嗽,震坏了嗓子,再加上着了凉,一下子失了音。
忠义问他,有什么好法子能治疗,德国医生摇摇头,彻底治愈的方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只能吃些抗生素,延缓病情恶化,嗓子也只能慢慢地养,养不养得好还不一定,即使后来能唱了,肯定没有先前那么圆润流畅了。
青伶听得心寒,送走了医生和翻译,回来就跟忠义说:
“你就给我弄些福寿膏来吧。”
忠义还在犹豫:“西洋医生不是说了吗,吃些西药就能控制住病情,爷以后再慢慢调理,嗓子肯定会……”
“够了!”青伶突然吼了起来,眼睛通红,样子吓人,忠义呆愣愣了好半天。
“爷……”
“慢慢调理……还调理什么?我这嗓子就是没得救了!吃再多的药有什么用?”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捂住胸口,脸憋得通红,忠义一见,连忙上前帮他捶背,青伶抓住他的胳膊,颤抖着说:“快去给我找烟膏子,现在就去,快!——”
忠义摇摇头不肯去,“爷,您想清楚了吗?那个上了瘾,要戒可就难了,您的身子也会越来越差,我怕,我怕……”
“怕我会抽死吗?忠义,若不是还恋着戏,你以为我还能活到现在?我打小,家里人就死得差不多了,后来被拐子卖到戏班子,吃得那些个苦,就为了能成名角儿,有了身价,好把原来的家撑起来,可谁想,家没兴起来,还间接把姐姐也害死了,有个二伯,连死前最后一面都没见……脸花了,以为不能唱了,收个徒弟,指望他能替我唱下去,偏偏又是个痴情的,结果被人阉了打断了腿,成了废人,活不下去……如今我也想挣扎着活下去了,上天又废了我的嗓子,你说,我还能指望些什么?”
“爷……”
忠义听得泪流满面,也颤抖着说不出话,
“爷,我知道您命苦,忠义也是苦命的,从小没爹妈,就在外头一天天混着长大的。可就是摊上了这么个世道,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碰到点事儿,就不活了吧?
您从前经历了那些苦,不也挺过来了?既然挺过来了,就更该珍惜,好好活着,那个人,不也是这么希望的吗?您就是活得太累了,凡事想开点,也不至于积劳成疾,落下这么一身的病……您不是爱戏吗?您好好活着,才能亲身经历,看着它红火下去啊!“
“忠义……”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着,看着对方流泪。
一个感叹命苦,一个为情所困。
“爷,您别哭,您不还有我呢吗?我不会离开你,就算您最后不能看不能说不能听不能动了,我还会伺候您,我做您的拐杖和五官……福寿膏,我去给您弄!”
用袖子一抹眼泪,狠狠心,朝外头跑去。
出了门,才知道,也不认识什么烟贩子,到哪里去弄呢?要主子去烟馆?那是断断不可以的,那样污浊的地儿,还不得把主子这样洁净的人给没了?政府又有禁烟的法律,没有牵线的,市面上是买不到大烟膏子的。想了想,只好又去找高喜奎,他也抽烟,肯定有买卖的渠道。
打定了主意,就到了高喜奎家。
刚巧开了院门儿,看到高喜奎的大哥高福奎也在,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正给高喜奎瞧病。
高喜奎看见他来了,跟他打了招呼,叫他在一旁先等会儿,等送走了大夫,转过身来问他:“怎么有空来了?杜老板呢?”
忠义弯腰鞠了个躬:“高老给您请安了。我家爷在家里养着呢,大夫说了肺不好,尽量别出来晃,外头空气不好,天也凉了,怕冻着。”
高喜奎点点头,“你先坐会儿,我进一下堂屋。”
忠义应了,高喜奎就进屋了,剩下高福奎跟他说话。
高福奎是琴师,专门拉京胡的,技艺高超。名角儿在台上唱好,非得有个好琴师,这样才能相得益彰。京戏本就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台上台下,生旦净末丑,鼓琴胡板,一样玩意儿不好,整台戏都会失了光彩。所以成名角儿不易,要能得个衬得上自己的琴师,就更不易了。
忠义就经常听主子感叹,老的好的琴师好几个就去世的,新的还缺乏历练,现在拉得好的,就数高福奎老先生了。只可惜,这高福奎有个怪癖,自己看得上的人才愿意合,一直以来就给自己兄弟,和关系要好的老角儿拉琴,对年轻的,不是很看重,总觉得配不上自己的技艺。主子当初请了他几次,都没答应。
忠义心想,早晚有一天要让你这个老不朽的看看爷的本事,让你心甘情愿给爷拉琴。
高福奎见是青伶身边的仆人,根本没放在眼里。那个唱旦的杜青伶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个小毛孩子,年轻轻的,看着轻狂,平常与他们这些老的,也不经常走动,特立独行的,便不屑一顾。其实,他看不惯青伶,这里边有个典故。自己有个外甥,年岁与青伶差不多,也是唱旦的,也在中和戏园子唱场子,可包银却没有青伶多,一个月只有几百块,杜青伶凭什么就能拿几千块?他的戏,早年也听过几场,好是好,可不至于好到那种地步,还能超过兰芳去?心里替外甥不服气,所谓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对主子看不顺眼,主子的下人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忠义见他不理睬自己,也不希罕跟他说话,就等着高喜奎出来,问他买大烟的渠道。
正寻思间,高喜奎拿着烟具出来了,烟匣子,烟枪,烟灯,烟火,齐齐的一套,全着呢。
高福奎见弟弟又要抽大烟,眉毛一竖,破口大骂:“看你那德行,不抽大烟就唱不出来了?当初就不让你抽,就是不听,现在好了?戒都不能戒了,我看你抽到什么时候好,你将来死就死到你这些家伙事儿里边吧!死了也没人管你!”
大哥骂,高喜奎不怎么敢吱声儿,知道自己理亏,只好干挺着,偷偷地瞅忠义笑笑。忠义也有些不好意思,人家的家务事儿,还当着自己的面儿,怎么看都来得不是时候。
等了好半天,高福奎才骂完了,坐下喝茶水顺气儿。
忠义把高喜奎拽到一边儿去:“高老,跟您打听个事儿。你那烟膏子还有烟具,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高喜奎说:“托朋友带的,怎么,你也想要一副?不是我说你,这东西可不能轻易沾,我们这是没法子,戏子的坏习惯,可你又不唱戏,要这东西干嘛?当古董留着?况且,你又没什么赚钱的路,这东西可烧钱呢!”
忠义摇摇头:“不是我要,是我们家爷要。听了医生的话,我把您戒烟不成的事儿跟他说了,为了能继续唱戏,就豁出去了,非要我给他弄来。我也不认识卖这东西的人,就想起您老了,您下趟能不能托您的朋友也给我们爷捎一套?”
高喜奎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杜老板可想清楚了?这可是个火坑,他可是自个儿要往里跳呢!”
忠义心里一疼,慢慢点着头:“想清楚了。您老也是梨园行的,知道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他还有得选择吗?”
高喜奎长叹一声:“唉,果真是没得选择啊……成,我答应你。不过,你可得看他,这东西千万不能多吸,你吸它,它也是在吸你,最后就把人的精血,家财,都吸干了了事。”
忠义用力点点头:“嗯,我一定看好他,以后您带来的烟膏子直接交给我,我藏着,不让他看见,每次就给他一点点,他想多抽也不行。”
高喜奎无奈地看着忠义,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来。
这个东西若是真沾上了,不小心陷进去,想要再往出拔,就难了,若是一直有人在身边看着,还说得过去,若是真遇到点什么事儿,想不开了,堕落了,就跟拿刀子架在自个脖子上没什么区别。杜青伶平素的为人,看上去就很沉重,年轻轻的,却总像背着什么包袱似的,这样的人若是吸上了,中的毒会比一般人更深。
心中担心,连忙嘱咐忠义:“忠义,一定的看着你家爷,千万别离了他!”
忠义神色一正,一字一句保证着:“高老,我不离他,一步也不离!”
高喜奎看他决心很大,稍微松了心,觉得杜青伶身边能有个这么知冷热的人,也许没那么糟糕。
第十章
过了几日,高喜奎果然差人送来一套烟具和烟膏,还传授了吸食的方法,青伶叫忠义拿了钱出来,写了收条,把人打发走了。
忠义送走了人,回来看到青伶瞅着崭新的烟具发呆。
从屋里取出件衣服披在他身上:“爷,您盯着他看干吗?”
青伶冲他笑笑:“我在想,这么个玩意儿,就能治好我的嗓子?这么几个玩意儿,真能让人上瘾?见了好多同行人爱抽,天天烟熏火燎的,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忠义连忙把烟具抓起来抱在怀里:“您别看着它们。您想抽的时候,我自然会给您烧好,您也不能睁着眼睛抽,得把眼睛闭着,我会把它送到您嘴里去,总归您就是不许记得它的样子,要是记住了,以后就扔不开了,想戒都戒不掉了。”
青伶觉得好笑:“这又有什么用?不看见就能戒得了吗?不还是一样得抽?我只要能唱戏就行了,管它戒得了戒不了呢……”
忠义突然火了:“不行!不准看就是不准看!不但不准看,以后您什么时候抽,抽多少,都得我说了算!我不在的时候,不准您自个儿抽,必须得我在场!我,我得看着您,得看着您……”
一边说,一边奔到自己屋里,咣当一下关上门,青伶听到他把房门反锁了起来,乒乒乓乓地一阵搬东西的响声传出来,垂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又是何苦呢?”
忠义开了门,从屋里走出来,满头大汗来到青伶面前,裂开嘴笑着。
青伶抬头看着他,笑着说:“藏好了?”
忠义一愣,没想到能被他猜中心事:“爷您瞧出来了?”
青伶无奈地摇摇头:“要想藏,就藏个好地方,别被我找着,否则烟瘾犯起来,把你那屋子拆了,我也得找到。”
忠义急了:“以后我的屋,您不准进去!”
青伶说:“你不在的时候看得住我吗?我有手有脚的。”
忠义想了想说:“那我就把屋子门上个大锁。”
青伶笑了起来:“那我也撬得开,何况还有窗户呢,玻璃砸碎了就进去了。”
忠义吭哧好半天想不出来更好的主意,突然灵机一动,裂开嘴乐了:“那我上哪儿去就带着你,你跟在我身边,还怕你去偷?”说完还洋洋自得,自以为这个办法绝妙。
青伶笑得更深了,叹了好几口气:“这个法子好。不过,医生说了,我不能太劳累,又不能受凉,眼看冬天就要到了,你要把我带着到处走吗?”
忠义一下子萎靡了下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才能看得住他呢?
想了好久,突然奔到青伶身边,半蹲下来,扶住他的肩膀,眼睛亮闪闪地瞅着他,青伶心里一动,只听他说:“我要是不在家的时候,就用绳子把你绑起来,把你绑在床上,你不能动了,还能拆房子?”
没有用“您”,而是“你”,凌驾于自己之上,成了主宰,是命令,是不容拒绝。青伶知道,他为了自己,是下了决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忠义果然按照自己当初说的做了。
抽烟的时候,把青伶眼睛用布蒙起来,不让他看到,烧好了就直接送到他嘴里去,吸完了,偷偷地收起来,再把布放下。凡是抽烟者,哪有被蒙住眼睛,全全让别人代劳的?自己只需动动嘴,倒是省事了,可怎么都觉得不像在吸大烟,倒真像在治病一样,大夫就是忠义。对他这样的做法虽然有异议,可是看他前后忙得辛苦,又是一片好心,也就不忍心说他,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反正自己也就是为了治好嗓子,嗓子好了,再慢慢戒掉。
吸了一段时日,果然见了起色,咳嗽的次数减少了,也没那么剧烈了,试着唱上一段,虽然音儿还是小,但是气儿不短了,喘得次数也少了,心想,都说鸦片是祸国殃民的东西,没成想还有点好处。心里急着要治好,就想加量,跟忠义提了好些次,忠义就是不肯,想自己拿,可是一来不知道他藏烟的地儿,二来也没机会。忠义不在家的时候就把门锁上,青伶也没去撬锁,瘾还不那么大,没到那种地步,在家的时候就寸步不离地,就差上茅房没在一起了。
可是,鸦片这东西,要是真能当药吃就好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烟瘾果然就越来越大,青伶变着法儿地,想要忠义加量,忠义知道他的心思,控制得更严,盯得也更紧了。青伶就觉得身体越来越难受,嗓子是好了不少,可是到犯瘾的时候,整个人就没精神,昏昏沉沉,说不出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