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有些明白,陌柳暂且不提,至少逸云和狼烨肯定有什么事是瞒住我的。眼前这一出我事先就完全不知情,但他们现在已经把我架上去了,我不接招,谁都下不来。可我心里十分不痛快,倒不是因为逸云瞒我,我不介意他偶尔有点小隐瞒,反正回头我可以问。让我极为不爽的是……妈的,老子说过一万次叫你们不要跪着说话了啊!
我冷着脸叫他们全都起来。
逸云不动,摆出一副我先接符他才起来的模样。
于是我彻底炸毛了。「你们是不信还是怎样?我说过,我愿意与大家共事,尊重你们每一个人,不需要你们用膝盖回报我。谁要是喜欢做奴仆,爱跪谁跪谁去,不用跪给我看;要是你们集体都喜欢做奴仆,那不好意思,我就只好退散了。」 我叹气,转身就走。
「君上!」逸云急声唤我,起身上前一步将我拦住,「大家等了这么久了,你不能让我们再回到那种连前路在哪里都不知道的等待里去。」他低声如是对我说,字字恳切。他站在我面前,再次双手把一样东西递给我。
这就是「玄符」,节制兵马的凭信。我接过来看了看,是一支楔型的龙。我把它捏在掌心,走到面前还跪着不肯起来的那群黑甲兵队伍里去,挨个踹他们的屁股,「起来啦!跪得比马腿都矮了,不怕马笑话你们下回不许骑啊!谁再不起来真拖出去打屁股了!」
于是不想被打屁股的众军纷纷笑着爬起来,一片玄色起伏,宛如潮涨。
逸云告诉我,这支兵符是二十年前我交给他的,如今不过是重新交还与我。黑甲精骑是直接听命于圣君的精锐,也是如今我们手中唯一的筹码。逸云对我很坦白,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不愿说或是不能说的就不回话,从不骗我。但狼烨显然就没这么老实,我问狼烨是否果真与陌柳有「奸情」,这厮死不认账。我追问不出结果,觉得麻烦,便也懒得再多问。
诸事停当,待到人后时,逸云立刻就不行了,整个软倒下来,浑身都是冷汗,盔甲兽吞下的衣衫又是鲜红。
我虽早知道他必定是强忍伤痛苦撑多时,可亲眼见他倒下,仍免不了心惊。
这孩子,打从见面起就不停地在受伤受伤受伤,次次都为我……我的确觉得很愧对他。我知道我不符合他的期望,甚至可以说,他肯定对我失望透了,可他仍旧如此无怨无悔地向着我。他越是如此,我越是如坐针毡。我还没有没心没肺到这都能够无所谓的地步。
我寸步不离守了他两天。
狼金毛来找我,很冷血地催我:「君上,三日期限就到了,你到底有没有想起来『碎魂』的下落。」
我让他拿了个铜锅子来往脑袋上一扣,说:「你敲吧,来点刺激,没准就想起来了。」
金毛毫不留情一通乱敲。
「我靠!你小子真敲啊!」我甩掉那口锅,只觉得眼前有几百只鸟在飞,耳朵里嗡嗡嗡得连自己说话都听不见。
金毛很无辜地说:「君要臣敲,臣不得不敲啊。」
「你敲死我算了……」我尸体状往床边上一趴,耳朵里还是嗡嗡嗡个不停,恶心得直想吐。
金毛貌似关切地凑上来,「君上想起点什么来了么?」
我对着他伸出一根中指:「我想起来了,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几万两你小子成心公报私仇啊?」
金毛一脸惊讶:「咦?一千多年前的事都想起来啦?看样子效果蛮好的嘛。那再多敲几下试试?」说着手指一勾,又把那个锅子往我脑袋上扣。
我惨嚎:「死金毛!老子要连你二大爷一起拖出去抽一万遍——抽十万遍——抽一百一千万遍啊啊啊啊!」在一片混乱地嗡声中,隐约听见金毛说:「你还是先想起来我二大爷叫什么再说吧。」
我吐血了。
我是真吐血了,连胆汁和胃液都吐干净了,只好吐血了。眼前一片色彩斑斓,看什么什么都在转,整个一搅成漩涡的染料缸。耳朵里也全是嗡嗡声,高高低低轻轻重重响个不停,真是余音不绝,谁跟我说话都听不见。最惨就是,我真的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一丁点儿都没有,哪怕能想起来那么一毫厘,受这一番折磨也算是值了啊。
我软绵绵趴在床上,恶狠狠咬被子,觉得世界真悲惨。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有人抱住了我,睁眼,好不容易看清楚,是逸云。
「别再这么伤害自己了……就算『碎魂』真的找不回来了也无所谓,大不了是个死,没什么可怕的。我已经死而无憾了……」他把脸埋在我心口,轻声低语。
原来他以为我在自残啊……我晕乎乎地嘴角抽搐了一下,很想说:就算我要上演自残自虐的狗血戏码也不会用这么不帅的方式啊,我真的只是被死金毛算计了!可是逸云的说法让我有些在意。这个「碎魂」究竟有多重要?何至于找不回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略略抬起头,想问,无奈刚一抬头就好一阵眩晕,只好又有气无力地倒回原位,很诛心论很阴谋论很臆想症地给金毛按了一个罪名——其实他早就觊觎我的小云了吧?所以就想趁这个机会把小云拐带走吧?他就是就是就是故意的!我一边很没人品地在心里给死金毛起了一万个「金毛色狼」、「金毛变态」之流的绰号,一边下意识紧紧抱住扑在我身上的逸云。
逸云也回抱住我,不时细细亲吻。
我想回吻他,可惜实在是力不从心,我真是晕得快死了……
晕头转向睡到后半夜,忽然听见有人喊我。
起初还以为是幻听,但那声音实在很特别,在一团糟得嗡声里显得尤为空灵清晰。我猛睁开眼,翻身站下地,竟觉的那些嗡鸣声也被压了下去,不再叫我头痛欲裂。
那声音唤我:小蓝……小蓝……
我寻着那声音走出去,就像是急于拨开迷雾般,连步子也走不稳。
然后,就在殿前宽阔空旷的玉台上,我看见一束金光,犹如从遥远的天顶落下。光芒簇拥中,是一抹人影,似朦胧,似清晰,黑衣如魅,青丝委地,剑眉斜飞映着星眸如画。他看着我,那模样,那神情,只需一眼便震得人再也挪不开视线,说不出话。摄人心魄,也莫过如是。
这感觉十分奇妙,与我看见逸云时的截然不同。我觉得熟悉,熟悉到甚至无需靠近也能触摸到他的气息,那简直就像是……存在于这世间的,另一个自己。
我呆了好一阵,才从那种恍如迷失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他是谁?我惊疑自问。
一个名字立刻光一样从心底混沌的暗影里浮上来……「无极?」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你回来了?」他问我,眉眼含笑。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吧。」我忍不住苦笑。不知为什么,我答得自然极了,就好像我们本就该这样对话的。
「真连我都忘了?看来这回你欠我欠得大了啊。」他一针见血戳穿我,嗓音懒洋洋的,仿佛虚无飘渺,却又分明敏锐犀利。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话,只得怔怔望着他。
「你没工夫磨蹭了。回镜湖来,取回你的『碎魂』。」他浅声叹息。
他提到「碎魂」。
我心头一震,刚想细问,猛地只觉胸腔里一悸,顿时气血翻涌,仿佛有许多支离破碎的细小片段在脑海里沸腾起来,玻璃渣一样刺得人生疼。我看见漫天的大火,两条腾空交缠的龙,尖锐的浸着鲜血的冰凌……还有一把剑……我努力想看清它,但没办法用力想,脑子里顿时一团浆糊,疼得快要裂开,连呼吸也困难。我呜咽一声,抱着头摔在地上。
「君上!」逸云的声音唤醒我。他把我扶起来。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已经过来,来了多久。
我问他:「你看见了吗?」
他不回话,只是扶着我往回走。
我现在已经很清楚的知道,狼金毛是个腹黑,逸云一点也不,这孩子,连骗人都不会,所以他不回话。
逸云把我扶回床上靠下。我头还是又晕又涨,觉得两只眼睛对焦都有点问题。我问他:「那个人是谁?无极?这个名字你听过?」
逸云背对着我,又是许久不说话。他的身影映着灯光落在我眼里都成了一团朦胧,神情就更是看不清了。
「你知道,对不对?告诉我,小云,这很重要。」我忍不住催他。他一定知道什么,只是不想说。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听见逸云长叹了一口气,简直就像他刚才一直都不曾呼吸一样。「是。我知道。而且,我曾经见过他。这种家伙,见过一次,就不可能忘掉或者认错的吧。」他缓缓地开口,每一字都用尽了气力,嗓音却轻到几乎微不可闻。他回转身来看着我,说:「那个人叫轩辕无极,是天界神族的君主,上一任的天帝。」
「上一任?」我疑惑。
逸云答道:「因为,据说他已经死了。天界那帮疯子成天为这事找咱们的麻烦,他们说你杀了天帝。」
「我杀了他?」我心里一惊,简直难以相信。如此说来,这事有些玄妙。一个有可能已经死了,而且还是被我杀死的家伙,忽然现身在我面前,跟我说话,几乎帮我解决眼前一大难题,最关键的是,我对他没有任何仇人相见的感觉,我只觉得平静又熟悉。这是……怎么回事?
我被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搅得出神,冷不防逸云忽然探身凑上我面前来,不容分说,吻住了我。
第 五 回
【半含酸逸云试情意 频涉险炽痕探镜湖】
逸云吻我,紧紧地抱住我,仿佛要耗尽全身的气力。我能感觉到他轻微的颤抖。他的唇滚烫,手和身体却是微凉的,整个人就像一块火中冰,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只等着奢华之后的覆灭。
他从没有像这样过。这些日子我们虽亲密,但并不曾如何需索。不是我不想,而是他有伤,又一次比一次伤得重。这样的状况,我只要看见他还有平稳的呼吸,还能触到他的体温随时亲吻他的眼睛,就已经很知足了。
但他忽然这样抱住我。
我吓了一跳,又怕牵扯到他伤口,只能纵容地搂住他的脑袋,捏一捏他的脸,唤他:「小云,你怎么了?」
他终于安静下来,像从前那样把脸贴在我心口上,一动不动。
良久,我听见他轻声叹息:「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我微愣,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可他不再多说,只是那样紧紧抱着我,直到沉沉睡去。
次日又有震惊消息传来,据说陌柳拿走了血玉后,形势又有变动,另有两方势力也投入到狮王阵营,他们随时可以进攻,所谓的皇城赤焰简直快要变成成一捏即碎的沙城。
狼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但想来其实压力很大,否则也不会紧逼着我快点把「碎魂」找回来。
可惜,三日期限已过,我还是没拿到手。不过,好歹,有点线索。
然而,狼烨不赞同我去。「天帝?神族?这些家伙不可信。我宁愿拿一座赤焰城与三王拼成灰,大不了之后重建。但你如果信任神族,我无法预料下一刻魔界是否还能够存在。伪善与背信弃义简直是那些家伙与生俱来的天赋!」他难得十分严肃正经地与我说话。
我只得摊手,「刚发现原来你还搞种族歧视。」
「这不是种族歧视,这是事实。」狼烨断然反驳,他盯着我质问,目光犀利,「我们已经被咬过一次了,结果就是我们失去了你二十年,直到现在,整个魔界一片混乱动荡。我相信你也不会想被同一颗石头绊倒第二次,对不对?」
我默默听着,没吭声。话说到这个份上,貌似没我置噱的余地。
逸云坚持说自己伤势已无大碍,不肯多做休养,要回军中去参与防务。他当然不是天天躺在床上就好的那一型,我知道拦着他不如杀了他,且,我没理由拦。于是我让他去,在接下来的五六天里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我几乎要怀疑,他在躲着我,但那毫无意义。
独自呆着的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听话或不听话,这是一个问题。但如果听话等于无所作为呆在这儿无聊到死,我选前者。
赤焰城里有一只金麒麟,据说是我的,可我跟它不熟,骑过一次而已,所以我不确定它听不听得懂我讲话。
本着有奶就是娘的原则,我准备了不少东西去实施贿赂,结果十分挫败的发现这孩子太朴实了,不爱吃肉,只爱吃草。就在我很郁闷的以为此路不通必须绕道的时候,我发现它对一颗苹果产生了浓厚兴趣,并且,很欢欢地一口把苹果吃掉了!于是我跟它谈条件。
「你带路,送我去镜湖,回来给你一筐苹果!」
它很不屑地偏头用鼻孔喷气。
「两筐!」
它转身拿尾巴冲着我。
「你想要多少?」我讨好地问。
它转回来,把脑袋凑到我脸上嗅一嗅,很淡定地开口:「具体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告诉你,算你先欠我的,成交上来,不成交走开。」
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小子会说话刚才装那么半天哑巴嗅来嗅去的到底成心耍我还是成心揩油啊……
当我被这只欠抽的金麒麟从天上甩下去丢到一个森林里的时候,我在心里恶狠狠做了个决定,回去老子就要过河拆桥!有人见过这样的坐骑吗?它说这个森林太脏了,它不想进去,所以干脆直接把我丢进去让我自己去找镜湖,它在天上逛着等我出来!我不把它的苹果全部苛扣掉我名字倒过来写!
我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吐掉满嘴土,抬头打量周围。四下里一片迷雾蒙蒙,浓重的雾气很快连我身上的衣衫都给打湿了,依稀树影憧憧,如妖魅嶙峋,鸟兽哀号此起彼伏的声响,就算我这种神经大条的也不免后颈毛毛的。
雾气太重,我只能看清眼前半米,不得不把步子放轻放慢,极小心地前进。
忽然,一道巨大黑影扑来,我条件反射地立刻抱着脑袋滚到一旁躲开。凄厉啸鸣不绝于耳,我转头努力看去,才模模糊糊看见,一只鸟蹲在不远处枝头哀号……我拍拍身上的土灰,再次站起来。这鬼地方,怪不得麒麟不愿意进来,换我我也这么干。
雾气太浓,完全无法辨认方向,连带着空气里的潮湿程度都难以感知。我一直靠植被的品种以及树干上喜爱潮湿的向阴苔藓之类找路,虽然尽是些不明物种。这真是有生以来最艰难的野外生存。
不知又走了多久,猛然间,肩头一热,有什么东西拍在肩上,我挥手去拍,手腕却被生生擒住了,动弹不得。我心底刹那一沉,刚要反抗,眼前却豁然明亮,只见一道白影闯入视野,是逸云。他抓着我的手腕,静静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怔了一瞬,冲他笑一笑,转身继续往前走。那只手的温度很奇怪,逸云的手总是略带着凉意的,从不像这样烫。
的确,小云喜欢跟着我,每次我一个人跑出去,无论到哪里,无论干什么,他总会跟上来。但无论怎么跟我,都不会跟到罔顾职守的地步吧。
我只来得及想到,没来得及做什么,胸口已一阵巨痛,没什么好形容的,有空形容到底有多巨痛不如一巴掌反抽回去。所以我毫不犹豫的转身狠狠抽了刚才跟在我身后的那东西一巴掌,但没有抽到。就像电视成像坏掉前那一瞬间一样,那个身影扭曲模糊了一瞬,闪到略远一点的地方。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正胸口开了一个大洞,骨肉模糊的翻开,血涌得简直就像水管破了。
「我发现你智商真的很有限。你怎么不干脆把这个『洞』开到我脑袋上好让我彻底惊叹一下我的生命力到底有多么彪悍呢?而且,」 我活动一下有点生锈的脖子和手腕,「不会吓唬人不是什么大问题,变成我家小美人来吓唬我还吓唬的这么蠢就比较严重了。」如果真被掏出这么个窟窿,我要是还能活蹦乱跳的,那未免也太神奇。这大概只是个幻觉。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找我的麻烦姑且不去猜测,会使用这种程度的幻觉,大抵有两种可能,其一是还不想杀我,其二是还杀不了我,但却想困住我。既然如此我干嘛要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