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孔世启回来听见这个称呼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全家人从上到下都这么叫着。
【第十六景】
莫家的人是在伮伮初生两个星期左右赶到的，莫云峰和展若阳。
这也是莫云峰第一次与孔世启打照面，他们分属不同地域的黑道领导者对彼此也是相知已久，这次的相会实际上也决定着孔莫两家未来在黑道上联手一统天下。
文裘看见展若阳的时候微微有些不自然，倒是展若阳一笑解尴尬。
“文裘，爷爷很想你。”展若阳看着他道，“你有时间就回家看看他，孩子的事，他也很高兴。我听铭少说你不太抱孩子，其实外面的声音别人的想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想法。”
文裘点点头，的确，他抗拒去抱那个如若无骨的婴孩，虽然那是他的，“我不想呆在这里。”
“为什么？你不爱他？”展若阳问道。
“不爱。”文裘确定地道，“我想，孩子我不会带，留在这里也好，但是我不愿意留下。”
“你们商量过？”展若阳心里知道难办这件事。
“没有。”
“伮伮，伮伮，看看这里这里。”孔文桦一幅小大人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抱着伮伮转来转去。
“老七，小心点。”文楠从一边走上前，抱过伮伮坐到一边，眼见着文泉和文铭从楼梯上下来，关心道，“义父怎么说？”
“文裘说让他们单独谈谈，我们被赶下来了。”文泉上前抱起伮伮，抚抚他的小下巴道，“可怜，你老爸就快不要你了。”
伮伮小嘴一瘪竟然就这么苦了出来，吓了所有人一跳，文泉苦笑着问：“这么小就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不哭了，不哭了，你爸不走不走。”
可是哭声并未停止，伮伮索性一蹬一蹬地哭得更加稀里哗啦。
孔世启在房间里隐隐约约也是听见楼下婴孩的哭声，他直视着坐在办公桌另一边的少年，低垂的脑袋，支离的碎发挡住他的眉眼。
“文裘，不能原谅我吗？”终于决定放弃冷寂对峙，孔世启温柔的问道。
孔文裘抬起眼，看着他，道：“孩子，我可以带走吗？”
“这就是你的答案？”孔世启俯身靠在办公桌上，冷冷的目光看着他想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为什么？”
“我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正大光明的理由，谁也没有资格反驳。
或者，是大家都累了。
隔一日，碧清的天空，万里无云。
孔宅门前，两辆轿车停着正在等待，孔文裘笑着抱了抱伮伮，将他递给文桦，拍拍文桦的肩膀道：“以后要好好照顾伮伮，知道么？”
文桦瘪着嘴，点点头道：“裘哥哥会看见王五么，你跟他说，我喜欢他，一点儿都不讨厌他。”
搂搂她，文裘笑着答应，再看眼那个猫咪一样睡着的孩子，他在心里轻声说了声再见。
“文裘，一路顺风。”文铭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文泉拍拍他的肩膀道：“这里随时欢迎你回来。”
倒车镜里一些人正在被模糊，一些记忆却不能同样被遗忘。
文裘靠在车上，闭目养神好一段时间才道：“二表哥，我能做点什么，为莫家？”
展若阳看着疲惫的少年，说道：“好好活着。”
风从车窗外猛烈地吹进来，少年凌乱的碎发挡住了眼，可是，展若阳还是看见了那双不甘的眼睛里缓缓淌出的泪水，清澈如少年的性格。
*
四年后，国内某大学。
学校大礼堂里，人满为患，各色服装的学生穿梭其间。
“莫裘！这里！”一个剃着板刷的男孩子在礼堂的一侧大声喊道，瞬间很多人回头看着他和正走向他的人——一个头发微有些长的少年，有一双干净漂亮的明眸，修长的腿轻快地跨过来——莫裘。
或者，四年前的时候我们称之为孔文裘。
“怎么找了这么个角落？”莫裘微微埋怨道，“这也太难找了吧！”
“嘿，怪我啊，还不是你小子昨天说要喝酒庆祝也不至于今天起这么晚，你好意思说，要不是我趁早赶来，有没有的坐还是个问题呢！”那个男孩左看右看问道，“今天来的人挺多的，我老妈不知道一会儿是不是赶得及。”
莫裘昨天打过电话给外公了，但是外公在国外不能赶过来，所以今天就没有人来，看看喧嚣的周围，他的心里还是感觉到一点点的不舒服。
“请各位家长同学老师们，静一静。”主持毕业典礼的司仪拿着话筒几乎是喊着说道，等过了大约一分钟，台下终于安静下来，“现在xx届毕业典礼正式开始。”
莫裘看着台上闹哄哄的文艺表演，昨天喝了酒，头有些难过，他看看旁边在拨弄手机的男孩，问道：“阿力，你妈怎么还不来啊？”
“我也着急，这不是正给她打电话呢么。”一会儿电话通了，阿力偏过头去道，“喂，妈，您人哪儿呢，没丢吧？”
“在礼堂呢，您别走错咯！”阿力的老妈从北京赶来的，莫裘估计着得去迎接一下否则还不得丢了，这破学校说大不大，但是要找个地方还真是不容易。
阿力听他这么说就道：“不用，今天什么日子啊，一问谁都知道。”
说罢，莫裘的手机响起。
“喂，二表哥，恩，我在礼堂，可能要等一会儿。”莫裘看了眼台上的载歌载舞，眼里流露出一点点察觉不到的喜悦之色，“好，那你先忙吧，一会儿我出来了打你电话。”
“怎么？你那个帅的要命的表表哥来了？”阿力以前见过展若阳几次对他颇有好感。
“恩。”莫裘心里小高兴了一下，忽然觉得台上扭来扭去的屁股也不是那么恶心人了。
毕业典礼结束的时候，莫裘都快睡着了，整个过程他就参加了一个环节，就是领取毕业证书，站在秃头教授边上的时候他感觉那头“光可鉴人”，还要莫名其妙表现的很兴奋，实在对不起自己四年来的辛苦努力。
阿力的老妈有点发福，也是油光满面的，站在阿力旁边仔细看看还真的有点母子相，都是一样的招风耳有福相。
莫裘突发奇想走在阿力老妈的一边，讨好地帮忙拎东西，看得她心里高兴，只说他们家阿力总算是交了个正经朋友。
“莫裘，往后来北京记得找我，咱一起喝酒。”阿力笑着道，“我还得陪我妈在这里好好逛逛，她也难得出门玩一玩。”
“恩，那我走了，保重。”
“保重。”
熟悉的环境里，擦肩而过的都是不熟悉的人。
莫裘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但是，今天他确实这样度过了，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
校门口，无数量各式各样的汽车中间，拎着行李莫裘看见了那个颀长的身影，和他怀里不安分的孩子。
他们，终究还是出现了。
谁也没有先跨出那一步，只是站得很远，彼此望着，中间相隔着来来往往忙碌的人。
孔世启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张万年的冰山脸，倒是怀里的孩子长大很多了，莫裘没记错的话，他已经会叫爸爸了，上次他打电话给铭的时候铭还让这孩子在电话里叫了一声，当时脆生生的一声爸爸真的让他很久都没有睡好，虽然现在隔着这么多人，但是看着他的时候，那种无法放下的强烈感觉再一次铺天盖地的袭来，或者这就是血浓于水的情吧。
【第十七景】
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莫裘还是忍不住上前了，他认输，他不能看着孩子在自己的面前却无法相认的感觉。
没有开场白，莫裘直接问道：“有事？”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一直看着孔世启怀里的孩子。
孩子也好奇地盯着他看，又想伸出手来摸摸他的。
孔世启也不吝啬将孩子抱前一些，说道：“你抱抱吧，长大不少了，有点沉。”
“恩。”莫裘刚想伸手，孩子就扭着身子不高兴了，拼命攀住孔世启的肩膀，大眼睛直瞪着莫裘，莫裘自讨没趣地放下手，黯然道：“算了。”
孔世启道：“一起吃个饭吧。”
“好。”
缓缓滑行的轿车里，清俊的少年与严肃的男人中间歪歪地坐着个小人儿。
他眼睛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看看那里，没有人跟他说话，于是生气地嘟囔着小嘴往少年这边挪动了一下，正好赶上汽车转弯，少年眼疾手快地就抱住，心里着实吓了一跳，回眼瞪瞪那个安然不动的男人，随即紧紧地抱住孩子。
“父亲。”伮伮在莫裘怀里扭动身子朝孔世启伸手，这一句父亲倒叫得字正腔圆。
孔世启坐近一些握住他的手，说道：“这是你爸爸。”
莫裘没说话，只是认真的看着孩子，小鹿一样的大眼里充满期待。
伮伮缩回手摸摸近在眼前的脸，用疑问的口气叫道：“爸爸？”
莫裘承认自己在等待这一句呼唤的时候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当伮伮这么问的时候，他轻轻地将额头抵在伮伮的额头上，又转过脸去亲了他的小脸，眼泪从眼眶里扒拉下来，伮伮软软的小手摸摸他的眼睛，小大人一样道：“爸爸，不哭。”
这个世界上，最能让人借题发挥痛苦不已的就是一句“别哭了”，因这一句话，给了彼此之间一份爱与亲近，让哭的人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到了，我来抱吧。”孔世启轻声道，他不敢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莫裘摇摇头道：“还是我来吧。”
伮伮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新爸爸，一只抱着他的肩膀不放。
莫裘不曾想，自己竟然是这样贪恋这种抱着孩子的温暖的感觉。
一行人站进酒店的贵宾专用电梯，直达高层客房。
莫裘跟在孔世启身后，心里告诉自己只是吃一顿饭而已，感受怀里的温度，他心里有一个想法。
手机这时候响起，孔世启转身抱了伮伮，示意他接电话。
“二表哥，我跟一个朋友一起吃饭，恩，没关系，明天再来接我吧，恩。”莫裘看了眼孔世启，找了个座位坐下。
“爸爸，这里。”伮伮指指莫裘又指指身边的位置，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莫裘抿唇对他一笑，换了个座位，又从孔世启手里接过他抱在腿上。
昏黄的壁灯映衬着桌上的三支烛火，气氛不是一点点的暧昧——这还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在一起吃饭，莫裘浑身不自在。
孔世启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不怎么说话，只是时而给伮伮换餐巾时而给莫裘添东西，他的记忆里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舒心的一顿饭。
“呃……文桦他们都好吧？”莫裘忍不住打破这个静谧得诡异的气氛，问道。
“恩，还好。”孔世启微微停下，打量着身边的少年，十几年不变的白衬衫配麻质的休闲裤，气质很淡雅，就是头发乱了些，也太长了挡住漂亮的眸子，怀里的小东西倒是长得如他，眼睛一样的大，都像是会发光似的吸引人。
莫裘被他看的极为不舒服，微微皱眉。
“这两年谈恋爱了？”孔世启不知道哪来的心思问到这上面，莫裘一听心里不爽面上不冷不热地回答他，“没时间。”
“毕业之后想做什么？”孔世启碰了个软钉子，继续发问，顺便抱过伮伮问道，“吃饱了？”
伮伮看看他又看看莫裘，点点头，又打了个小哈欠，拍拍嘴巴道：“睡觉。”
孔世启将伮伮安放到了床上，仔细地脱了衣服，伮伮躺下之前还不忘跟莫裘说了句“爸爸，晚安。”看着孔世启跟小人儿交换一个晚安吻，莫裘心里有些难过，他很嫉妒他们之间的感情，可是，这是他当初放弃拥有的，现在没有资格眼红。
他忽然在想，爸爸这个词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是不是等同于阿姨叔叔，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他惨笑着将一杯酒灌了下去。
看着眼眶泛红的少年小白兔一样的神情凝望着床上的孩子，孔世启心里总有些揪心，不过他不知道少年要什么，至少不会是他的情。
“是要回莫家帮忙吗？”孔世启的手放在桌上，却拿不出勇气去碰碰少年削瘦的肩。
莫裘垂着脑袋，淡淡地回答道：“不会，我能找到工作。”
“恩。”两厢无语，冷寂又至。
莫裘拾起餐巾擦擦嘴，道：“不早了，我走了，你好好照顾他。”
送至门口，莫裘方抬手欲开门，却被身后一个巨大的力量拽住身体，孔世启的拥抱热烈而温暖，他在莫裘的耳边轻轻道：“怎么样才能回来？”
莫裘微微拉开他禁锢的双手，道：“回不去了。”
少年已然长大，刚毅的身体线条，冷静的头脑，孔世启贪恋地呼吸者他的气息，心中升起无数悲凉与哀戚。
走出酒店的时候，莫裘的心彻底地垮下，他深怕孔世启要挟自己，他深怕再成为他的木偶，既然他狠心绝情地连孩子都可以选择放弃那他也就做好这辈子再也不与孔家有任何牵扯的决心。
暖风吹在身上，激起激灵无数，莫裘随处找了家旅馆把自己安顿了。
睡梦中还是不能忘记那张笑脸，深夜清醒的时候，莫裘点一支烟，靠在床头，想着十年二十年之后那张脸会不会变成另一个自己，外公说自己跟妈妈很像，伮伮就应该和自己很像。
黑暗之中只有烟头的明灭，和少年心思的起伏不定。
八月的时候，莫裘因为找到一家公司做事就从莫家搬离。
看着自己找到的一处单身公寓，面积小但是很充实，满满当当的散发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莫裘学的家装设计，虽然在校期间表现不错还拿过挺有名的奖项，但他对自己的家装修无能，简简单单的家具加用具，倒是书籍摆了整整半面墙的书架，典型的单身男人房间。
莫裘就职的公司是一个大集团的分公司，说是分公司其实是总裁的儿子花钱搞的一个小概念公司，基本上属于打打闹闹玩的，但是公司的规模还成，莫裘应聘的职位是自己的专业家装设计，不过暂时做个助理，工资一般水平，他稍稍计算了一下，基本可以养活自己。
这天，公司因为新进一批大学生，所以搞了一个集体活动，也就是吃吃喝喝，由于是老板慷慨解囊大家乐得热闹。
在酒店闹哄哄地吃完晚饭还不够，有人提议去K歌，老板没意见，一帮人咋咋呼呼地冲到一家不错的KTV点歌。
莫裘刚才的酒喝得有点多，现在又听着杀猪一样的歌声实在难受的要命，于是起身借口上厕所想躲躲。
过道的另一头有一个窗台莫裘刚才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看看这帮鬼哭狼嚎的人估计没这么快结束就走了过去。
没想到已经有人霸占一方，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衣领微微敞开，嘴里叼着烟，有一股不羁洒脱的模样，歪着头看着走来的莫裘，走近了，才发现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男孩子，不过眉眼之间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味道。
莫裘走上前，靠着栏杆，他今晚穿的依旧是白色的衬衫，从背影看，这两个人一黑一白视觉冲突极为明显。
黑衣的男孩给他一支烟，帮他点着，两个人就这么站着，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静静地看着窗外忽明忽灭的车灯与远处夜幕中的万家灯火。
【第十八景】
大约半夜的时候，公司里的人才拉拉扯扯地出去了，莫裘因为要打的所以要多等一会儿，其他人酒足饭饱回家去了。
他无聊的站在街口，嘴里含着烟，脚在地上一点点的打着莫名其妙的节奏，忽然从KTV的后街冲出几个人来，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个黑衬衣的男孩，脸上已经有了些伤口，衣袖也被撕碎不少，看见莫裘也没说话，一个劲往前冲。
倒是莫裘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热血，一个大力扯住他往身边带。
“不错么，小子还找到帮手了。”拿着棍子的男人狰狞着脸叫嚣道，“兄弟们上，老大说了这小子要是从了咱先上，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