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羽曛说这是这几年来他和父亲的唯一合影,那还是高一时在影楼拍摄的照片,只洗了一张,放在他父亲所在机关的办公室里,后来他父亲病退了,他就向父亲要了那张合影。陈羽曛是个很仔细的人,他从未告诉过大学同学他有个过世的同胞哥哥,自然不会把从前和暮然的合影公然摆在公寓里,毕竟也有关系不错的辅导员或者同学时来到访。
看着那张照片上父子间淡淡的疏离,就可以想象得到羽曛也是一样寂寞的长大,他虽然从未埋怨过父母的离异对他造成的伤害,也从未说过喜欢暮然的话,但我可以感觉得到他内心深处对家庭和兄长的依恋。
那些对回忆的轻视也许不过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没有谁不珍惜过往,即使它轻如云烟。
我躺在陈羽曛的床上,遥望着对面书柜上的相片,恍惚又看到那个街角的少年,他昂头挺胸地走来,朴素的校服被风吹起,扬起的衣摆扫到了为时我尚稚嫩的脸颊,春风一般让我沉醉入眠。
那一觉竟睡到了午夜,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温暖的被子包裹着,而羽曛正坐在我的身边翻着课本,我抬眼望着他在灯光下的甚是好看的侧脸,真想抱上去咬一口。也许是又感应到了我的虎视眈眈,羽曛冷不丁地低头对准我的嘴啄了一下,又抬起头好整以暇的看起书来。
我掀了我的被子钻进他的被窝,在他小腹上拱着脑袋,他无情地把我从他身上拨拉下来,遮着我的眼说:“适可而止,睡觉!”睡就睡嘛,看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就知道是在强压欲火,由此可知考试真是害人不浅。
那夜里我又醒来了一次,发现自己躺在某人的臂弯里,其实挺不舒服的,他很瘦,上臂紧实的肌肉咯的我耳朵疼,不过我还是美美地再次紧合了双眼,清香的味道就在身畔,不必用来想念。
在陈羽曛的公寓住了两晚,他白天复习考试,我就去火车站买了我俩的票,我知道羽曛是决计不肯坐大巴车的。董安安知道我放假了,一直催着我回来,她说没有我的日子她寂寞的像只猫科动物,谁信呀,八成又是和哪个不是好东西的男人一拍两散了。
陈羽曛上午考完试,我们下午就收拾好行李打道回府了,一路上他都郁闷着脸,搞得我还以为他考试不顺,结果他是在气我买票没和他吱声。
“我昨天去买票前明明就和你讲了嘛,你还嗯嗯地点头。”买票回来后见他正在K书,我也就没再打扰他,但也算知会过他了啊。
“你又没说买几号的票……”陈羽曛黑着一张脸直叹气,享受惯了他的温柔体贴,差点忘了卿本冷面。
“……考完试不走人,你还想除夕夜再回家啊?”真是莫名其妙。
陈羽曛被我噎的半晌说不出话,我也觉得买票时确实有点不经大脑,也忘了问问他是不是学生会还有工作要处理。
我恬着脸靠着他说:“要不,你下一站下车,再补个票坐回去?”
“董晓光!”
“有!”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怎么跳级跳到大学里来的?”
“我那时候不是有动力么……”我小声嘟囔着,陈羽曛从来不知道我是为了追赶上他的脚步才那么努力的学习,“你凭什么说我傻啊?”
“你不傻,是我笨!”他撇过头看着窗外,难道是我看错了,他原本白皙的耳朵竟然染上了红晕,“我活该被你折磨的两宿没睡好,好不容易有……有机会可以……”
“……”明白了,他想和我独处,想和我来个货真价实的共枕眠,“对不起啊,咱们来日方长嘛!”
如果有谁路过我们的座位,一定可以看到两个红霞满脸飞的男生,他们看不到是,我们的手交握在羽曛的大衣口袋里,十指相扣,紧紧地。
下了火车,羽曛带我去一家回转寿司店吃了晚饭,我提议让他同我一道回家,他问我家在哪,我说了地址,他想了想说还是不去了今晚想回去陪他父亲,我说那好吧还是那句话“来日方长”。
他笑着揉了揉我头发说:“你知道吗,我最不信这个词儿。如果可以,我希望没有昨天没有来日,永远都是present,而你就是我此刻拥有的礼物。”
Present,此时此刻,一生所求。我们不是神仙,不会长生不老,然而爱的湍流不会干涸,你不会知道,我早已下定了决心把我的未来盖上你的手印,陈羽曛,为何不再勇敢些,想想更加美好的远方。
董安安对于我的回归兴奋了几天,她向公司请了假就像个慈祥的母亲一样做着所有能为儿子做的事,洗衣下厨购物扫货。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我们坐在电视机前看一档娱乐节目,董安安捧腹大笑之后转过头捧着我的脸细看了一阵,等我全身发冷的时候,她像个孩童般吃吃地笑起来。
我说你笑什么。
她说没什么呀,就是我不在的时候她老是想不起我长什么样,现在看见我觉得自己还不如照镜子去。
我说那你不会看照片呐。
董安安小嘴一撇说:“你忘啦,就一本影集,搬家的时候还弄丢了。”
“那我们改明儿照一张全家福去。”
“呦,咱家晓光长成精啦,什么时候这么懂事儿了?”董安安眉开眼笑地对着我胳膊又拧又掐。不是我懂事,而是她太不懂事,这么多年她又什么时候主动要和我去拍一张合影把美好记录下来?
罢了,董安安和我,就是一根狗尾巴草上系着的俩蚂蚱,谁也斗不过谁,谁也离不开谁。
然后第二天的清晨,冰箱上方一张便利贴,龙飞凤舞的两行字:“儿子,老妈出差了,钱你知道在哪,吻别!”依旧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董安安。
拉开窗帘,阳光像个淘气的顽童大大咧咧地闯进客厅,桌上的手机奏响了短信提示音,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来自羽曛的每日晨邮,告诉我要珍惜又是美好的一天。
第十五章 积木与拼图Ⅴ
没想到,陈羽曛会邀我去他家吃饭,他开着家车去我家接我时,我还站在衣橱前犹豫不决,衣到穿时方恨少,何况我新一些的衣服都是嘻哈的街头款,看上去很不庄重。羽曛抱着臂膀站在一旁端详了一会儿,伸手拿出一件白色连帽夹棉卫衣和一条卡其色的工装裤递给我。
那还是我高中时穿的衣服,现在套上果然不显得宽大,羽曛说:“这样就很好,我父亲喜欢干净的孩子。”端着下巴看了看我,他又伸手把我的眼镜摘掉,“走吧,美人。”
我说怎么办好紧张啊,他笑着说只是吃顿便饭而已。不知为什么我特害怕他爸爸,还没见面就已是三分畏惧,见了面还不知道怎么露怯呢。
陈羽曛的家在市政新区东苑,那里的住户按董安安的说法就是都是达官贵人。羽曛家是个独立的别墅小院,我们进去时,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正在扫院子里的积雪,羽曛赶忙过去要拿扫帚,那老者并没有给他,羽曛便不再强求只是毕恭毕敬地对那人说:“父亲,这就是我和您说的我的学弟董晓光。”
我心下不禁感叹,原来人可以这么迅速的老去,那张照片上官位在身的陈父意气风发,想不到现在竟是另一番景象。
陈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向我们点了点头说:“欢迎,进屋坐吧。”
陈家的装修很古朴,家具全是红木,各处都有珍玩点缀但看得出摆设花了一番心思,所以丝毫不显凌乱,反而宛如已和这个家浑然一体般。羽曛为我泡了茶说不好意思家里没有别的饮料,我吐了吐舌头表示理解。
我们干坐了一会儿几乎没怎么说话,我发现羽曛一进家门就变得寡言,也或者是我紧张的缘故。听见陈父在咳嗽,羽曛又赶紧起身。没一会儿,陈父便和羽曛一同进来了,我慌忙直起身子,陈父摆了摆手说:“坐吧,我休息一会儿。小薰,你阿姨来了叫我。”
陈父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羽曛扶他进了客厅后的一个房间后才蹑手蹑脚的出来。
“我父亲身体不大好。”他抱歉地笑了笑。
我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习惯性的握住他的手,他反手轻轻捏了捏我的便又收回了他的手,那样的小心翼翼。不只是我,他也那么地怕他爸爸。
这个家唯一不怕陈父的可能就是他口中所说的羽曛的阿姨了,当她进门时羽曛起身帮她拿菜,我还以为她只是个保姆而已,因为她衣着很朴素,年纪看着也不小了,面容倒很是慈爱。她走过来对我说:“这就是晓光吧,长的真俊俏啊!”,我才明白过来这位阿姨想必就是羽曛的继母了。
我急忙说阿姨好,她连笑道:“好好好,阿姨买了鱼,我们家小薰啊最爱吃清蒸鱼,他说你也爱吃是不是?”
“是啊,阿姨。”我纳闷地回答,陈羽曛爱吃鱼我怎么不知道,不过我爱吃鱼倒是真的,在学校里也是买一份鱼回来,羽曛挑刺我吃肉来着。
再抬眼看羽曛,他的笑容意味深长,超出了我能理解的范围。
饭桌上,我才真正了解羽曛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来自哪里,原来陈父也是这般冥静,只不过当陈阿姨夹菜给他时,他严肃的面孔霎时便有了神采,两位老人举案齐眉的恩爱表现真是令人艳羡,我想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吧,虽然对羽曛的亲生母亲不公平,但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是绝对公平的,有得失也有偏颇,爱情更是如此。
饭后,我们围坐在茶几旁聊天,陈阿姨对我热络地问长问短,又说羽曛好多年都不往家里带朋友了,她还以为这孩子生性越来越孤僻了,现在见到我这么懂事的孩子心里就倍觉安慰,既然是老乡在外一定要互相帮忙,多个朋友多份照应。
我注意到寡言的陈父总是在旁端量着我,有时候陈阿姨把话头丢给他,他却又只是微微一笑缄默不语,或者点头称是。羽曛也很少和他父亲说话,反而显得与陈阿姨更亲近些,这就是所谓严父慈母的家庭吧。那个时候,我忽然想到我爸爸,很多年都没见他了,不过他一定过得不错,因为他的幸福不在董安安和我这里。
在送我回家的路上,羽曛说:“我阿姨很喜欢你。”
“可是你爸好像不怎么待见我呀。”我朝他撅了撅嘴。
“我父亲……在某些方面有些敏感。”
意识到羽曛是什么意思时我才恍然大悟,“所以你是故意不带朋友去家里的,因为怕你爸多疑?”
“呵,什么时候长出的慧根?”
“切,我本来就不笨好不好。你爸可真宝贝你,那你还敢带我回家啊?”
“你……不一样。”
算你嘴甜,又说得我心花怒放,“‘不一样’的意思就是说我与众不同吧?”
“瞧你臭美的,与众不同?还白里透红呢!”
“嘿嘿,又是一句大实话。”我搂住他脖子亲了他一口。
“行了,别闹了,正开车呢。”
“说正经的,你爸和你阿姨真的很恩爱,嗯,说这话你不生气吧?”
“你都说出来了,还问我生不生气?”羽曛看到我瞬间垮掉的表情又忍俊不禁,“好啦,没什么好生气的,这是事实。他们都是小六十岁的人了,你也看到了我爸身体不好,但他还是坚持为阿姨扫门前积雪,而我阿姨进城前一直都没结婚,她在等我父亲。所以……”羽曛腾出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说:“你会等我吗?”
“什么意思?!”我局促不安地凝视着他。
“没什么,只是害怕……有一天我们会分开。”羽曛的手握的很紧,紧到我的手跟着他的手一起颤抖。
许久,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沙哑的不像来自于我,“……你不用害怕,如果真到那一天我会自动离开你的。”。
“你又是什么意思?”我的手被他捏的生疼。
“就是你不爱我了,你要结婚,你要生子!不爱就不爱了,我不会勉强你的!”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心里繁复的情绪终于失了控,我不知道他把我带去见家长的用意何在,看到他父亲冷漠的神态我甚至会以为羽曛是想让我知难而退,我也多疑我也敏感,我对他的爱实在太不安了,现在他竟然说出这样逆耳的话,让我情何以堪!
羽曛把车停到了隐蔽的路边,他抓着我的肩膀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爱你了?”
“可是你也没说过爱我的话。”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没有眼镜的遮挡让我觉得难堪。
“晓光,”羽曛打开保险带,倾身抱住了我,“我爱你,不知道有多爱你。遇见你之后我再没有想过要结婚生子的问题,难道你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带你去见父亲吗?是,我是还没有和他说我们的关系,我担心他身体,但他从来都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你懂吗?”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想法总是能被他窥察的一清二楚?他却从来不主动告诉我他在想什么,“陈羽曛,那你告诉我你又是在害怕什么,你总是在害怕,你怕明天,怕将来,甚至说我们会分开!”
“是啊,你在怕什么?”他没有回答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诘问我。
也许我们都在害怕着,因为心扉未能敞开,因为生活并不简单,因为隔阂依旧存在,因为习惯了黑夜的我们,还不能适应光明。
我相信陈羽曛是爱我的,那么他害怕的缘由难道是因为我让他缺乏安全感?除了奉献自己,我不知该怎么做。
那一天的争执过后,我们一路沉默,直到抵达我家楼下。我说陈羽曛你下来,他锁了车跟我进了家门,我走到落地窗前把窗帘唰的拉上,在昏黄的天空被遮掩的时候,我动手褪去自己的外套和长裤,羽曛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当我开始脱上身仅存的棉T时,他疾步向前抱出了我,他说:“不要这样子,晓光。”
“羽曛,你放手。”用力挣脱着他的温暖,我继续扯着衣服,“你不是想要我吗,那就来要我啊!”
“……你误会了晓光,我那时只是想和你单纯地多呆上几天,我并未想要同你□!”他急切地解释着,却越来越令我心酸。
“那你想要什么?你说啊!除了我自己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晓光……”他疼惜地抚摸着我的后背,“你还小,我不能……”
“谁他妈还小,你哥就敢吻十二岁的我,你有什么不能的!陈羽曛,你孬种!”我叫骂着,踢打着,他依然不为所动。
于是我开始拽他的大衣,像一头发狂的小野兽般咬他的脖颈,渐渐地他抵挡不住我的进攻,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的手不再推拒而是扣上了我的后颈,一个缠绵而激烈的长吻之后,羽曛捧着我的脸认真地问道:“真的不后悔吗?”
他的双眼依旧那么迷离,而我早已深深沦陷不能自拔,怎么可能会后悔?
我们在暮光的流逝中融为一体,撕裂的痛楚让我感到自己被摧毁,然而充盈的激情又使我宛若新生,在那纯粹的、原始的火焰中,我们的躯体幻化成炽烈的岩浆竭力地喷涌、燃烧着彼此。
爱,是盛开的茶花,是绽放的玫瑰,是每个晴天的湛蓝与金黄。
爱,终于将我熔炼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清洗之后我们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陈羽曛抚摸着我的脸很久很久,我慵懒地侧卧在他怀里,身体倦怠而疼痛,但也是无比幸福的。夜幕愈加深沉的时候,他摇醒昏昏欲睡的我,笑称自己是盛装的灰姑娘,得在午夜之前赶回家。
我笑着说:“你不是灰姑娘,你是伪君子。”
不知是不是夜色太凄美的缘故,我在羽曛朦胧的双眼中看到了稍纵即逝的哀伤。
“为什么这么说?”
“哎,也不知道是谁先前说的,不、想、要、我!”
“呵,那你也不是王子,你是真、小、人!”羽曛的食指抑扬顿挫地点在我额头上,“恭喜了,得逞的小人儿!”
“滚你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好啦,你睡吧,不舒服要记得打电话给我。”
羽曛在我唇上留下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而我蜷缩在被窝里看他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出卧室,当他斜长的影子随着走廊的光一起被闭合在门外时,我忽然忆起了那个黄昏陈暮然离去的背影,那个我一直想要记起却始终忘却的背影,就是这样的背影,矛盾晦暗像背负着沉重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