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无法了解解陈羽曛这个人,他时而离我很远时而又靠的很近,方才还说着伤人的话,下一刻便又做了体己的事,任谁都没办法记恨他。这也许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吧,而我,也愈加身陷其中,迷恋上了那一份若即若离的情感。
陈羽曛陪我回到了寝室,屋里只有张奕一个人在抄笔记,他抬头看见我们,唔哝地说了一句学长好就又埋下头去,我已经好多天没和他说话了。不是不想说,只是谁也抹不开面子,这种根本无关对错上不了纲线的小家子事,一定让以哥哥自居的张奕很是郁闷。
“学长挺好的,你怎么不关心一下你弟呢?”陈羽曛自顾自地拉了张椅子坐下。
“我想……人家也得接受啊……”张奕垂头丧气地咬着笔尖。
“我接受……”
“哎?”
“我说对不起啦,不该和你闹别扭!”我没好气地径直向屋内走去。
张奕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打身后抱住了我,他开心地呵着我的痒,“臭小子,整日价一张扑克脸,还以为你永远不理我了呢!”
拜托,千万别说关于永远的事情,我不会把一生都掩在恨中,更不想被谁一辈子恨。
躲闪着张奕的“痒痒挠”,我失足跌坐在陈羽曛的怀抱里,张奕又笑眯眯地扑了上去,于是三个男生抱成一团,我看不到来自身后的目光,只感受到男生的手放在了我的腰上,还有轻柔的呼吸和清香的体味,多想贪婪地向后靠紧,随温暖把我带到任何地方。
一切都自然地来了,又终会自然地逝去,我明白这个道理。暮然,暮然,如今我已无力再找到你,但是感谢你,让我再次遇见陈羽曛,即使不能预知,明天会是晴空万里还是乌云密布。
你知道的,天气预报总是不准。比如,晴天也会有霹雳,在我以为我又重拾了快乐之后。
北方的城市,冬天的空气是干冷的,而积雪的时候楼如玉簇、树似银妆,风景极美。在那个大雪过后的周末,我窝在温暖的寝室里,在铺满了雾气的玻璃窗上画出一个个只有四个指头的脚印,它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深冬行进。
“咣当!”,门被撞开了,“号外号外!”
“号什么,你寒号鸟哇!”从冬眠中惊醒的东升同学摇了摇他硕大的脑壳,不满地对刚开例会回来的段子和张奕嘟囔了一句,又蒙上被子进了状态。
门口的两只寒号鸟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挥动他们隐形的翅膀招呼我过来充当唯一的听众。
“千年冰山万里冰封,终于被融化啦!”
“?”
“感天动地的姐弟恋啊!”
“?”
“我家梁姐终于攻垒成功啦!”
“?”
“本院年终最劲爆情侣诞生!”
“让我们举院同贺陈主席和梁部长喜结连理!”
“?!”
“祝他们在天愿为比翼……”
“……”
主席团姓陈的就只有他一个,梁姐也就是那个漂亮的文娱部长梁文婧吧。一切都来的太突然让我措不及防,不过,我要防什么,怕玷污了那个珍藏的秘密,还是怕自己会受伤。陈羽曛是否终于做出了选择,他和过去决绝地说永别,和陈暮然,连同他隐匿的爱情?
段子和张奕仍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嬉笑着,我竟不知不觉又站在了窗户旁,那些脚印不知何时已被雾气重新覆盖,徒留着淡淡的痕迹,而后终将全然被掩埋。
有谁提议出去打雪仗吧,我笑着说好啊,并和段子他们一起把东升从被窝里拖了出来。飞奔在银装素裹的操场上,我用力地投掷着雪球,用力地透支着身体,对,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要想,不要想……
折腰,握一手冰冷的雪白,转身,抬头……那是你吗?陈羽曛,总在最想忘却的时候又记起,何必。
疾速飞来的雪球砸上我的眼镜,而我手中的雪球却碎裂在地上,和它的兄弟姐妹们融为一体。
好累,我顺势倒在雪地上,溅起的雪沫回落在脸颊,迟迟不肯化作水滴。
“晓光,你没事吧?”
“呵呵,没事。”我抓着张奕伸出的手站起身来,段子递给我一个瓷实的雪球谢罪,我接过去作势要砸他,他又一溜烟跑的远远的,诚意尽失。
身旁有谁在我拍打着身后的积雪,我转过头,看见的人竟真的是陈羽曛,眉眼含笑如水中花瓣。
“羽曛哥,这么快就和我家梁姐聊完了?”张奕坦露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说什么呢!”陈羽曛也弯腰拾起一把雪往张奕脸上扣,“叫你乱说话。”
我的双腿像灌了铅,可我还是一步一步坚定地向操场外走去,第一次我有了想从梦境里逃离的愿望,再不然,还要在他面前丢脸地哭泣吗?
远处,操场上聚集了更多的人,我听见三个室友们的尖叫混声在一片欢乐世界里,竟是愈去愈远了,而我的和声仿佛从未出现在其中。
“晓光。”
“嗯。”
“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玩儿了?”
“……”
“冷了么?”
“……陈羽曛。”我转过身,看着身后高我一头的人,“你别再跟着我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讨厌我?”陈羽曛拉住我的手臂。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真可笑,我哪里敢讨厌你,我喜欢你都已是来不及。甩开他的手,我在雪地上飞跑起来,用力地跑,跑出那个白日梦,跑出那个空幻景……然后,再次地摔倒,逃不掉了,就像悲剧的最后一页,还是无法不翻开。
“晓光,你是怎么了?怎么又哭了,摔疼了?”陈羽曛追上我,把我从雪地里扶起。
我不想哭的,真的不想,可是……“我冷,很冷……”
下一刻,保留着体温的围巾已经绕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猜,他又要认为我是个矫揉造作的孩子。即使那样,我也不要把它摘下来,我要牢牢记住也许是最后一份的温暖。
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跟着陈羽曛去了操场后的他的公寓,屋里是极暖和的,我坐在沙发一动不动,直到冲好了热可可的陈羽曛在我身边坐下,他伸手将沾满了水露的围巾从我脖子上摘掉。
他的脸离得好近,那道仍旧泛红的疤痕在他雪白的额头上显得有些突兀,我忍不住用手指去碰触它,指腹下是他温热的颤抖的我的心酸。
冰凉的手轻轻地被他反握住,“为什么,要躲着我?”
“……你又为什么都忘记?”我含着悲戚的泪水凝视着那个冒着徐徐热气的马克杯。
陈羽曛松开我的手,环抱住了我的头,“董晓光,你要学会长大。”
“为什么要长大?”我搂住他的脖颈,泪水蔓延过脸庞,终是坠落在他灰色的毛衫上,如此熟悉而哀伤的场景为何一再的重演。
“如果成长的代价就是我们都失去了陈暮然,而你忘记了你深爱的他,你忘记了你那天给我的吻,忘记了所有我想要你记住的回忆,那我不要长大,不要!”
我感到陈羽曛的双臂将我瘦小的身体紧锁在他的怀中,求你,都想起来吧,我不想一个人去承受孤独的痛苦,实在是追逐了你们好久好久,我多想停下疲倦的脚步,在爱人的温床上歇息。
不知过了多久,陈羽曛抚着我的肩膀将我轻轻推出他的怀抱,他望着我,似乎迟疑了很久的目光渐渐地变得坚定冷毅,像要撕破横亘在天地间的蓝色帷幕般决绝,“我什么都没有忘记。”
倏然间,我竟意识到他将要脱口而出的是什么,不,那不是真实,我不要听,我惊慌失措地想要抬起无力的双手捂住耳朵,但是已来不及。
“晓光,那一天,吻你的人,不是我。”
第十二章 积木与拼图Ⅱ
“你骗我,是你忘记了,全都是因为你忘记了!”我想站起身来逃出这片谎言之地,可是陈羽曛的双臂紧紧地扣着我抖动的身体。
“我没有骗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你骗我,你骗我!”
“晓光,你冷静一点……我没有骗你,骗你的是陈暮然,是陈暮然啊!”
“陈暮然?”我摸着陈羽曛的脸,“对的,是你们,你们都在骗我!”
我在陈羽曛的怀里哭闹着,捶打着,最后咬上了他□的锁骨,血腥渗进了我的牙缝,他仍是不肯松手,“晓光,你听我讲……”
他所讲的,我发誓,那是我一辈子都不想听到的所谓的真相,不是因为它太悲伤,而恰恰是因为它只是个让人欲哭无泪的恶作剧。要知道,我曾经多么期望,在那一年的黄昏、在那余晖中亲吻我拥抱我的就是我一直喜欢的陈暮然!
如果他没死,我会永远追随着他,如果他死了,我的心也会一同死去。我就不会再压抑着沉重的痛楚又怀揣着微缈的期望,我就不会努力地填充枯燥的知识跳了一级又一级去寻找幸存者的足印,我就不会来到这个学校“巧遇”陈羽曛,不会像个傻瓜一样每天都祈祷他能想起自己……我曾这么想了很久很久,现在竟然都要成了真。
不,这本来就是真相,让我啼笑皆非,让我茫然失措,让我无可奈何。
陈羽曛说,那天在舞台上弹钢琴的就是他本人,而非陈暮然。演出结束后,一直不见踪影的作为替补的陈暮然突然出现在后台,说要和陈羽曛说几句话。
“我们一起去了卫生间,在那里,暮然说他也恶作剧了一回,他用我的名字伪装了他自己并吻了一个他认识的小学生。
我说那又怎样,无所谓的。其实,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可是自从父母离异后,他就不怎么搭理我了。我是极想同他和解的,那场演出过后我们就要退团准备中考了,我想和他考同一所高中,就想趁着这个机会和他商量一下。
那天,我们两个在乐团离开礼堂之前先行上了一辆校车,当我和暮然说出我的想法时,他却又问我是不是真的无所谓,我说‘是的,喜欢谁亲吻谁都是你的自由’。
然后他说‘你下车吧,我不打算和你考一所高中,也不想再看见你的脸’。
我没有动,于是他下了车坐上了另一辆校车……那之后的事故,你也都知道了吧。”
“这不是真的。”我失神地看着一无所有的前方,“暮然说他要我去听他弹钢琴,他说过的,六一儿童节他要来我们学校表演,他穿着白衬衫,外面还套着黑色的燕尾服……”
“燕尾服我们是一人一件的,如果你说的是舞台上穿着燕尾服的钢琴手,那千真万确是我陈羽曛……”
“不是的,一定哪里出错了……”眼前为什么一片空白,快想啊,哪里有问题,“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是音乐老师!”我摇晃着陈羽曛的胳膊,“音乐老师说在舞台上的应该是陈暮然,应该是陈暮然啊!”
“应该是……吗?”我忽然发现陈羽曛原本强装镇定的神情瞬间变得哀戚,宛如遥远的星光,脆弱而冷冽,“是应该是,而不是真的是,对吗?”
“……”我不知道,我再也想不起什么来了,记忆都是假的,谎言成为真实,还有什么可以辨别清楚。
“晓光,”陈羽曛的目光不再对着我,而是游离于我触摸不到的方向,“暮然说他要公演不是在骗你,那时候我去外地参加比赛,乐团决定让暮然担当钢琴手,可是演出前我赶回来了还拿回了大奖,我们的爸爸就和学校沟通,把钢琴手换做了我,权当是场汇报演出……我想,那天暮然骗你是因为他在嫉恨我,你明白了吗?”
“你胡说!我认识的暮然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直是温柔的人,他永远都有一张微笑的脸,他从来不说别人坏话,他从来没说过你坏话!从来没有!”
“晓光……”
我被陈羽曛再次抱在怀里,他安抚着我的头发和后颈,试图让我安静下来,灯光像银河一般倾泻在我们紧拥的身心间,“暮然没有说过你坏话,他喜欢你,他像太阳追逐月亮般喜欢着你!”
“……我知道。”
你又真的知道吗,知道我有多疼吗,那个走在小巷里的人,那个坐在石阶上的人,那个为我擦干眼泪的人,那个吻了我的人,他们都是同一个人,他们都喜欢另一个人……另一个人不是我,我却像孤独的太阳追逐着月亮的影子,一路疾走,一路跌跌撞撞,受尽了伤……这些你都知道吗,我还那么天真地以为,当我们记忆交汇的那一天,我们所有漆黑无底的爱可以一并得到救赎,即使只是相互怜悯,只要可以彼此取暖就足够了,从不敢奢望什么……你更不会知道,我已经慢慢学会怎么用现实的快乐让记忆释怀,因为我已经彻彻底底、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你……
谁教教我怎么才能区分记忆与现实,谁又能告诉我爱上的究竟是一个人的影子还是另一个人的实体。我只知道,原来从头到尾,我们不过是陌路而已。而我的暮然,我的初恋,我全部的回忆与希冀,再也找不回来了。
“让我走吧。”我对陈羽曛说,假如往事没有任何力量,爱也不会传递,我之于他,不过是关于暮然的一个插曲,不过是哥哥嫁接在他身上的恶作剧。从今以后,就让我回到属于我一个人的黑暗中,还是没有梦,还是没有光。
走出公寓,地上的白雪已和天空混沌成一片灰蒙冥黯,什物不辨,我想起雨果在《悲惨世界》里的描述,这是愁惨的季节,把天上的水和人的心都变成了冰。我忘记了为什么去的公寓,也忘记了陈羽曛最后对我说的话。
我只记得说让我走吧,然后,我走去哪里?
手机在大衣口袋里不停地震动着,我没有力气去看,也没有力气关掉它,天空又开始飘起雪花,大片大片的落下。
暮然,是你吗,告诉我,你指引着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已经不能再追忆往昔了,当回忆结束,是否等待也便结束了。
那一天我出了校门,坐巴士去了长途汽车站,买了回家的车票,十分钟后便上了路。那时候我只想回到外婆家那个已不复存在的老院子,我想从最开始认识暮然的地方一直找寻,直到终点……在那个教学楼后的石阶上,他是否仍坐在那里等待着我,微笑着对我说“都是骗你的”。
在车的颠簸中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并且做了一个甚是漫长的梦。梦中我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一个男孩儿对我伸出他的手说“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我畏缩地伸出小手又战战兢兢地收回,我说我不能走,我要等他。男孩儿在我身边蹲下,他揉着我的头发怜惜地说“就是他要我来带你走的”。我相信了他的话,因为他和他长得一样,他会轻揉我的头发,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他握紧了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走出了永夜,走进了黎明……
“嘿,小伙子,醒醒!”
“嗯?”
“车坏了,下车帮把手推一下。”
客车坏在高速公路口,那是那天的最后一班车,雪越下越大,眼看高速也要封路了,乘客都在不停地埋怨着,乘务员和司机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道歉,无奈何只能等市里派辆大巴过来把我们再接回去。
手机又在震动,我摸索出耳机塞进耳朵,接通后突然又断掉,再有人打进来再接通,也许是信号不好,声音是断断续续的。
“晓光……你……哪里?”
“陈羽曛……”
“……到底……哪里……”
“客车坏在高速公路口,我想回家……”
“等我!”
客运总站派来的大巴接走了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司机劝我还是跟车回去,我说我等人。迎面的夜风掀起密集的雪花,扫打着我冻僵的脸庞,深深的车辙疲倦地延伸向城区,没有月亮,没有星辰,只有路灯仿佛还有着生命的迹象。
等,如果有谁要我等,那真是对我莫大的恩惠。很多年前,董安安在我奶奶家门口要我等她,很多年后,陈羽曛也说着相同的话。暮然,若梦是你托给我的,那我就再期待一回好么,再等一等,你就会带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