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行书事----春纷

作者:  录入:07-27

心脏猛地抽紧,缰绳从手中滑落。
原来如此。
千般滋味在心头翻搅,熬成好一味苦汤药。
但最终心痛感压倒其余,他恍惚听到自己应答,“值得的,便用整个大燕去换,也都值得。”
段广立于丹樨之上,瞪视玉阶下跪着的人有好一阵,面上隐隐一层铁青彰示着他尚未发作的盛怒。
五年,一段维持了五年的誓言,被这个人轻易地一夕毁弃。
经历过无数欺骗与背叛,但从未有一次让他如此怒不可遏。
败突厥,归铁勒,收驳山,从前困顿积弱的那个大燕已渐渐显露出一丝起死回生的契机,让他感到一统中原的大计只怕不得不无限期推迟。但就如将灭的火堆中刚刚焐燃的新火,失了看护便难敌风雨。这时没了穆行归对燕国越国意义何在,他绝不会蠢到看不清!
愤怒还不止于此。
五年前他骤然发难,在时机尚未完全成熟之际,向气焰正盛的段贤不宣而战,为的不仅仅是当年那个名噪芳陵的少年英杰感恩报效,更为了他心中的鸿图大志与自己不谋而合。
少年意气,君臣同心,到头竟变作一场玩笑!
君王的恩义与信任,自己一生追求的抱负。那些可笑的情爱,看他竟用了些什么去换!
袍袖一拂,硬封烫金的书简飞出去,砸在江希年额头,一缕鲜血挂下来。
段广的声音因震怒而更显暗哑,“你求仁得仁了!有人用驳山十二州来换你!干得不坏!”
他掉头便走。
“可他也太小看我段广!”
江希年默默跪在原地不动,良久,伸手轻轻抚摸摊开书简上的字迹。
*******
行十余日,大军又回府南境内。
伤病初愈,穆行归不再宿于营中。韦佛官去军营安置检视完毕,回来时绕墙而行,想起那日裴士桢前来求助,也是宿于此院中,如今驳山国破,裴士桢自杀殉主,真有些物事人非之感。
走进院中,却见槐树下多了一匹马,认得正是薜敬之的坐骑。他心中一紧,便不进屋,立在院中等候。
不一时薜敬之出来,忙跟上去低声问,“薜将军,事情如何?”
薜敬之摇头,“段广不许。如今江平章下在天牢,暂时未有处置。听说程锦力保,或许不至有性命之忧。”
韦佛官犹豫一阵,还是跨进房内。
穆行归坐在椅上,身子前倾,脸埋在掌中,看上去说不出的疲惫乏力。
心中绞痛,韦佛官走到他身前半跪,“属下愿带一队人,去劫江平章出来。”
穆行归一动不动。
韦佛官站起来要走,身后传来个软弱的声音,他从不知他也会显得如此无助。
“别去。他若愿走,当初便不必回去。”
指甲刺破掌心渗出血来,他恨!
*******
西归途中,穆行归愈见沉默。韦佛官看在眼内,时时揪心,却也无法可想。
这日夜宿临涵,距离都不过一日路程,穆行归呆在房内一直没有出门。韦佛官进去几次,都见他伏在案上,执笔思索一阵,便写几个字,甚是专心,精神象是比平时好些。却不知他在做什么,又不便发问。
直过了近两个时辰,穆行归方搁下笔,提起那张写满字的纸对着案上烛光细看一阵,转头道:“佛官,你来看看这个。”
韦佛官接过来一看,是张长长的官员任免名单。袁磊薜敬之赫然列在最前,分别加左、右鹰扬大将军衔,以此次战功而论,原是应有之义。然涉及人员之广,拔擢力度之大,却有些不同寻常。武官之后,又有文官。孔知退原已领平章政事衔,此次在他名后加了“掌政事堂印”的实职,竟有尊为首辅之意。再往后看,穆行归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却是免去平章军国事之职。韦佛官愈看愈惊,如此人事变动,实足震动朝纲。
他看了半晌,满心疑惑,怔怔问,“难道……难道将军为了江平章之事,这便萌生退意了?”
穆行归哑然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黯然神色一闪而逝,“他的事再慢慢等机会吧。眼下这事我已想了好几年,只是一直时机未到,如今看来,该是差不多了。”
他双手无意识把玩着一只乌木镇纸,慢慢梳理思路。
“皇上年纪渐长,我这辅国之责,总有交待出去的一日。这回突厥连吃了两次大亏,该有一阵子老实,咱们缓过这口气,再过四五年,便不必怕他。现下军中有袁磊和薜敬之,朝内僖王虽贪酷些,能耐还是不错的,有孔知退和他相互牵制,皇上便揽得住大局。我再从旁看着,有个几年,便可全退下来了。”
他看一眼韦佛官,笑一笑。
“再者,你前些日子说的话也是正理。我这些年专权得也够了,若还一直不知进退,只怕真是不得善终,我也得替自己想想。”
他用镇纸拍拍掌心,皱眉,“可我想来想去,还有一个人不知如何安置,叫人好生为难。”
韦佛官思绪纷乱,顺口问,“谁?”
穆行归用镇纸轻轻敲他一记,“佛官,你就不想想自己的前途?”
韦佛官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几年你跟着我,事情干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一摞,官职品秩却都还低。现下别人知道你是替我办事,倒也无妨,等我不在位了,你这参赞也就不值钱了,需得乘早谋个正经出身才是。你自己说,想做什么?”
韦佛官从未想过真有这么一天,心乱如麻,张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穆行归见他没反应,边想边自顾自往下说。
“以你才干资历,做个户部尚书再好不过,但这是个几头受气的位子,怕你嫌烦,还是先问问你的意思。袁磊那边也可去得,你和他交情好,做起事来舒心省力,二人也可有个商量,可地方又太偏僻。又或外放州县?……”
却听韦佛官猛地打断自己话头,“难道将军这里,现下就不要人了么?”
穆行归从椅上抬起头来,看他一会。
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那一年查办巨贪赵瑞纶,到他名下一间钱庄富昌隆,姓姚的掌柜自杀,代他交帐上来的是名十四岁的少年,神色平静,帐目明白,不多言不多语,老成得象个大人。
问他知不知道铺子路数不正,主犯从犯都有重罪,他只答掌柜对他好,他就替掌柜办事。
这实是该死了。
然而心中忽起怜意,多大年纪,在这世上又能依靠谁?便从案子里抹去,叫他跟了自己。这些年下来,下属亲信虽多,真正一心一意为自己的,也只有他了。
“佛官啊,才发觉那年我拣到个宝了。”

回过来个不解的眼神。
穆行归笑笑。但他应该有更好的未来,不必将一生都耗在自己这里。
“我这里要不要人你不用管,只管你自己。现下不走,以后怕再没这么好机会了。”
韦佛官声调平板,“您不是说还有几年么?那过几年再说。”
忍住狠敲他一记的冲动,穆行归把镇纸扔回案上。
其实……也真舍不得他走。
“也罢,那就过阵子再说吧。”
韦佛官低头出去,似乎有许多不对,理不出个头绪,以至穆行归要他走的事,反倒没怎么在意。他一直盼望穆行归能够及早抽身,可真到了这一步,不知为何,不安的感觉反而浓到化散不开。

第 16 章

行至离都城郊三十里处,前面有人来报,皇上亲自于城门迎接凯旋大军。如此天寒地冻,天子竟然不辞辛苦,众人皆怀感奋。
穆行归便领着位阶较高的一班将官走在最前,疾行一阵,至离城门约三里处,下马步行。
远远便见巍峨的天子仪仗,皂纛庄严,金吾肃列,兵部、龙墀、六军齐备,当是动用了最高规制的黄麾大仗。
至步辇前,穆行归率众拜伏,行礼如仪。
一片肃静中,有人从步辇跳下,轻快急切的脚步声,然后是少年人的清脆声线。
“老师快起来,地上凉,冻着怎么办?”
衣袂带风之声渐远,柴珧携穆行归离去,竟是全不顾地上跪着的一众将官。众皆愕然。
最后是僖王出来替皇上迎接众人,引去宫中宴饮。
韦佛官站起来时忍不住偷偷张望一眼,瞥见辇内无人,披白狐裘的小小身影伴着穆行归步行。
突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分明是一片拳拳赤子之心。比起极至的荣宠来,这要让人安心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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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近,城内远远传来一两声零星的爆竹。下了多天的雪,这两日终于放晴。
“老师总算是回来了。”淡薄阳光下,柴珧脸上笑意深浓,仿佛春日提早来临。
化雪的天气比平时更冷,柴珧将手搁在嘴边呵口气,搓一搓,眯眼望着穆行归一笑,双手往他胁下插去,身子自然贴近。这动作原是做惯的,再早些时候,穆行归会将他双手拢在怀中焐暖,后来大了,改成现在这样。
穆行归看看柴珧,三个月不见,似乎又长高一截,眉目间稚气更淡,隐隐有了点大人的感觉。
某些总在心头缠绕的不安再次铺延开,冲淡了重逢的喜悦。
贴这么近,早已不合适了。
他轻轻松开臂膀,不露形迹地滑开,甚至略略堕后半步。
柴珧似未察觉他有意的疏离,又扯住他手臂。
“听说老师受伤,伤在哪里?现在还疼吗?”头微微仰起,皱着眉,眼角有些发红。
心中暖意升起,穆行归没再挣脱。
按了下心口位置,微笑,“早不痛了。给人拍了一掌而已,那人功夫太差,歇两天就好啦。”
柴珧转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抚摸他指过的地方,跟着身子前倾,脸想要靠上去。
一双手扶住他肩头,将二人隔开一段距离。
柴珧抬头,眼中满是不解。
穆行归欲言又止。
要说吗?是否不必说他也能够慢慢明白呢?
这些年大半的精力花在西北那边,如今边境初定,另一桩日日悬心的事,也该着手去了结。
刚刚的一刹那,他差点又如往常一般,随他贴上来厮磨。
然而超出应有限度的亲密,过于强烈的依恋,随着年龄的增长,将会一日比一日更危险。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路上独自前行,没有谁会陪谁到永远,哪一方面也是。他必须学会放下依赖,他得习惯孤独一人。
且况他是大燕的天子。天子,本就是孤家寡人。
心中有阵难受。但已经放任得太久,已经不能再拖。
硬起心肠开口,一些思量过千百次却从未出口的说辞,“皇上……”
手腕微微一沉,少年牵住自己的袖口往下扯,“老师,”眼中泪光莹莹,“瘦了好多。”
不觉又收回话头,再次微笑,“哪有?臣在外面走动得勤,又打了胜仗,心头高兴,每餐饭也多吃半碗。前日还在笑,腰带也紧了半寸了,再这样下去,怕这锦带上面,还要再加层肉腰带。”
柴珧“噗”地一笑,伸手擦了擦眼睛,“老师骗我,我才不信。让我看看。”按向他腰间。
真的……不能再拖。
手刚动,被对方架回,动作轻柔,态度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决。
“皇上不要如此。”
笑容凝固在脸上,二人对视一阵。
步辇停在身后丈许处,长长的队伍安静等候。
穆行归退后一步,伏地。
“皇上请回步辇。”
好一阵静默,最后柴珧转身上了步辇,起驾,穆行归步行跟在后面。
一路,竟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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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辇停在嘉德殿外,柴珧下来,立了一会,方道,“老师进来。”
一前一后进了殿门,一群内待备了热水锦帕等物正自等候。柴珧只扯下狐裘扔过去,有些烦躁地打发人都走。
殿内有些空落。柴珧对着铜炉内烧得正旺的火发了阵呆,这个长乐宫,处处都藏着些往昔的记印。
他向后招招手,穆行归趋前两步,站到他身侧。
“老师还记得这只炉子么?”
“记得。”
一人多高的铜炉,宫里有好几百只,他不记得是哪一只。但确有一只炉子有个故事。
那一回也是快过年,宫里张灯结彩,有些忙乱,不防就被柴珧看到架在梁上的长梯。
六岁的小皇帝头一回见到梯子,兴奋之极,一个闪神,就被他爬到一半。见一群内待惊惶失措的样子,更是开心大笑。有人大着胆子跟上来,他就愈爬愈高,到头了见下面手伸过来,抬腿便踢。脚一滑,小小身子往下坠落,眼见要撞上下方的铜炉。
一片惊呼声中,穆行归及时赶到,飞身迎上,手往铜炉上一按,稳稳接下肇事者。
真正惊险刺激好玩过瘾,柴珧乐得拍手顿足。
穆行归狠狠瞪他一眼,在脑中拟了遍笋条炒肉。回头却觉得手掌痛,摊开一看,燎了一串泡,原来那炉子是烧着的。
“给我看看你的手。”
打开手掌递过去,还留着些淡淡的白色瘢痕。
“那时候你都让我吹。”
坐在膝盖上,一下一下仔细吹。温暖有力的手臂揽在腰间,身后是熟悉的气息。
又安心又满足,一辈子下去最好,为什么非要改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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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为了什么?
柴珧手肘支在案上承住上身重量,托着腮,睫毛一闪一闪。
“知道了,老师又要先说事,对不对?”
穆行归反倒有些难以开口,被他这么一说,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讲起。
倒是柴珧先提起话头,他手指掀动案上一叠奏章,“这里有份参老师的折子,老师要不要看看?”
一份。是那边在试探上意。
穆行归接过来一看,果然首当其冲便是用驳山十二州换人的事,有“以圣上之天下为穆氏天下”等语。
立时后退两步拜伏在地,“此事属实,请皇上治臣的罪。”
柴珧走过去蹲到他身边,“老师知道我不在乎这个。”
父亲在乎的天下,老师在乎的天下,但不是自己在乎的天下。
“那个监察御史宣缪,我已叫人廷杖三十。”
“谢皇上恕臣死罪。”
“怎么会?”柴珧捉住他手臂轻轻摇晃,“我怎么会治老师的罪。”他扯着他起来,恢复惯常仰视姿态。
“我什么都听老师的。”
一切顺他的意愿,一切都可以让步,如果是这样,是否还能继续?
“还有什么要说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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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单在柴珧手中缓缓卷动,目光扫到纸张末端,他抬起头,眼中全是喜色。
“老师真打算歇下来了?”
穆行归略有些意外,“臣是这么想的。不知皇上是否准臣躲这个懒?”
“西北那边,你也不去了?”
“正要和皇上说这个事。恭喜皇上,这次我燕军大败了突厥,又收伏了铁勒,如无意外,我大燕便可有几年安宁了!”
“也不做大将军了吗?”
“臣这领军之职,眼下还不能一并交卸,但也不必总往外面跑……”
话头被打断,柴珧扔了名单,一把抓住他的手不住蹦跳。
“真的?那你现下可以常常陪着我了?”
“是。”穆行归微笑。
一声欢呼,柴珧踮起脚去搂他的脖子。
指尖没碰到人,他搂了个空。
柴珧愣愣看着穆行归,他仍是往后退。从什么时候开始,始终不住地往后退。
现在他跪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看不清面目。
“臣还有事要对皇上说。”
“……”
“皇上现下已成人了,臣看在心里,实在欢喜。臣以前有些举止甚是不当,今后不敢对皇上再行僭越。”
“……什么不当?哪里僭越?”
“皇上对臣亲厚,臣心中感激。然而君臣之间自有分际,皇上是九五至尊,行止当具天子威仪,不可对臣下过于近昵。”
“老师!”
柴珧胸口起伏,在地上狠狠跺一脚。
“你以前从来不说这个!”
“臣教训有失,是臣的过错。”
“臣臣臣!”柴珧狂怒,将案上物件扫落一地。他执拗地逼近前去,揪住他胸前衣襟,“要象父皇那样,就没有不当,没有僭越了吗?要那样是不是?我也可以!”
穆行归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
他站起来,将柴珧抓得紧紧的指头一根根扳开,推回去。
“皇上今日累了,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臣先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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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器物碎裂的巨响此起彼伏,夹着含混不清的哭喊。穆行归只当没听到,径自离开。

推书 20234-07-26 :落水三千取一瓢(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