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接过,惶恐而去。
帝立在太清宫上,遥望北方,沉默良久,终只是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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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看作者有话说的亲们,这次依旧请看;从来不看作者有话说的亲们,这次也请你们稍微匀出一点时间,看看我想说的话。
番外 乌夜啼(上)
东方露出晨曦,清晨的薄雾笼罩了京城,白茫茫一片,带着隐约的寒意。
离皇宫不远的宣阳坊是皇族贵胄的聚居之地,一路的高第重檐,精雕重彩。最里处有一处最为华美宏伟的建筑,遥望朱门金匾,“敕造淮南王府” 六个金漆大字隐约可见。王府大门紧紧闭着,仿佛阖府上下还未从睡梦中醒来。
房檐上一片片雕着神兽的黛色檐角仿佛要插入云霄,处处显示着主人华贵显赫的身份。
京城里的人的都知道,这座王府的主人就是大瑞开国至今唯一的异姓亲王,淮南王。不仅如此,他还是当今陛下的姐夫,德妃娘娘的兄长,身份甚是尊贵。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几个仆役打扮的人,睁着惺忪的睡眼,清扫着台阶。
不多时,就有马夫驾马牵来描金鸾车,静静立在门前。随即,里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妃,风大,还请您披上披风。”
被唤作王妃的女子恍若未闻,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上鸾车。车架随即离开王府。
女子坐在马车中,宫髻高鬟,明红云锦鸾纹裳,光洁如玉的脸庞清丽绝伦,眼角眉梢却带着淡淡的哀愁,就连胭脂花黄也掩盖不住。
“这么多年……我却依然要去求皇兄……”她顿了顿,身体斜靠在车壁上,似乎有一瞬间的发抖,“可是我怕他啊……和所有人一样怕……”
女子陡然闭了眼,两行清泪流下,“长公主也罢,淮南王妃也罢……都只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
鸾车外的侍女听到王妃在车里喃喃自语,心里也是一阵酸楚。作为王妃的贴身侍女,她知道,王妃今日是不得已才入宫的,自从二十年那场莫须有的案子之后,王妃和王爷一直深居简出,自太后薨逝,两人更是连皇宫也不去走动。
今天,她的主子,永徽长公主,淮南王妃,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入宫。
只因为,王爷快不行了。
身体随着车架微微摇晃,似乎连思绪都有些恍惚,淮南王妃盯着车帘上的花纹,逐渐陷入了往事。
那年她才十八岁,女儿家最娇俏的年纪,本该则个好夫婿,欢欢喜喜的大婚出阁,孰料一场举国的战乱,让生在深宫的她第一次见识到了杀戮和鲜血。每天都要面对死亡的恐惧,每天都有人哀叫着死去,她躲在深宫里,只怕下一刻死亡就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然而她没有,有个男人毅然挑起了一切,那个男人拼尽了所有,终于保住了国家。在战后的祭祀大典上,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从未谋面的堂哥,穿戴着玄黑衮冕的皇帝。
她在一瞬间认出就是那个曾经姓韩的孩子,她亦觉得皇帝似乎很爱笑,但又要极力忍住笑,摆出一副正经威严的表情。
再后来……就是大婚出阁,皇帝将她嫁给了那个立下不世战功的异姓藩王,她是倾国红颜,他是盖世英雄,好一桩天作之合。
婚后的日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总少了不知什么东西。她亦能看出丈夫的心不在焉,有时他会呆呆的看着她,似乎就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相夫教子,直到老去,孰料,那一天……
丈夫是个手握重兵的权臣,她不是不知道,她也能隐约猜到,她的婚姻,也许只是一场政治交易而已,但她还是爱上了他,希望和他地老天荒。
当廷尉带着御林军包围了王府,将丈夫带走的时候,她扑了上去,发疯一般的吼叫,廷尉迫于长公主的尊贵不敢动手,伏在地下,求她不要如此。
廷尉一字一句说,这都是陛下的旨意,有人说淮南王意图谋反,陛下下旨,将淮南王解压庭狱,问些事情。
她还想说什么,他却忽然大笑,第一次轻轻的抚去她脸上的泪水,而后推开她,说了不知什么,跟着廷尉离开。
王府里乱成一片,她呆坐在地下,泪流满面,许久才想起,她丈夫说的,似乎是,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摇摇晃晃的起身,吩咐准备车架,她要进宫,去见皇帝,她要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电闪雷鸣,雨点横飞,她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却依然跪在雨地里,倔强的仰起头,盯着太清宫的殿门。
皇帝不见她,吩咐总管太监送她回府,她偏不,她就要跪在这里,直到他出来。
风雨如鞭子一般抽在她身上,刚开始还有痛感,到后来完全麻木了,她凭着傲气勉力支持着,身子却一份份的冷了下去。
抚摸着小腹,她忽然笑了,笑的凄凉。
黑色下摆映入眼帘,她蓦然抬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皇帝黑衣素冠,转身只给了她一个冷峻的侧脸,闪电划过,俊美脸庞仿如金铁塑成,不着喜怒。
她早就听说,皇帝手腕绝狠,杀伐无情,此刻一见,让她从心里发冷,更是令他她想起宗庙里那一座座冰冷汉玉雕刻的巨大神像。从高高的天上俯视众生,意态从容,手握至高无上的力量,主宰世间生杀。
你以为跪在这里,朕就能心软了?
她抽噎,开不了口。是啊,她一个女子,怎能忤逆至高无上的皇权?
回去。
她倔强的摇头,用嘶哑的声音说,我要见他。
他涉嫌谋逆,廷尉正在审讯。
他没有!她几乎是叫了起来。
皇帝冷冷笑,国家大事,岂是你一个女子能够担当?
说着皇帝拂袖,她被内侍们拖了下去,她在雨水中挣扎,看着皇帝渐行渐远,哭着大声喊,陛下,难道您要让您的外甥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皇帝停住了,站在远处很久没有动作,肩头似乎不经意一动。
她抽噎着,断断续续说,孩子总是无辜,陛下如果一定要他死,臣妾自愿以身相殉,但求陛下仁厚,给孩子一条生路。
泪眼朦胧间,她看到皇帝大步走开。
十日后,他回了王府,神色萎靡,面容苍白,她扑到他的怀里,哭着说,你终于回来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搂住了她,手指穿过她浓密长发,长叹一声,流露出深深疲倦与辛酸。
他被削了兵权,部下贬的贬,死的死,再也不是当初的他。兵戈铁马,英姿飒爽,从此与他已是路人。
“王妃?”
淮南王妃从幽幽往事中醒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搭着侍女的手臂,慢慢走下鸾车。
皇宫似乎没有变,似乎又变了,自从二十多年前太后薨逝,她再也不曾踏入这里一步。
“陛下正在批阅奏折,王妃还是请回吧。”太清宫外,总管太监尖着嗓子,带着一贯的笑,礼貌的朝她行礼。
她笑笑,低头凝望袖口上金线盘绕的鸾羽纹路,默然不语。
皇帝拒绝,本就在情理中。
可是他再等不得了,长年征战,忧虑劳思,加之一口郁气难平,他的身子,竟是一日一日的坏了下去。
纵然有太医院的御医良药,可是他的病却是越发的沉重,每日无神的躺在病榻上,神智昏沉。偶尔有明朗的时候,双眼凝视她,像是还在看着那个她不知道的人。
她已无力无心去纠缠那人究竟是谁,她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想见皇帝一面。
从清晨等到正午,淮南王妃默默的跪着,不说不动,仿佛泥塑一般。
她不懂当初那个私下冲她挤眉弄眼,大声调笑的堂哥,为何会变得如此之快。仿佛就是生来一般,他是皇帝,冰冷无情,高高在上,俯看人间。
她不懂自己的丈夫,为何心心念念还要见上皇帝一面。
她也不懂,自己的丈夫和皇帝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恩怨,一个小小的谣传,也会成为他罪名的证据。
她只知道,皇帝和淮南王,国难当头曾是并肩作战,成就了好一段君臣佳话、
沉闷幽暗的大殿里,官员们正用单调乏味的声音向皇帝上奏政事。皇帝斜靠在御座上,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缓缓揉着额角,紧闭双眼。
皇帝刚过不惑之年,却依然眉目清秀,身形挺拔,仿佛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这位君主自从登基倒也勤政,一贯自己批阅奏折,今日却突发头疾,太阳穴附近刺痛无比,看不得奏折,只能让官员们将所上奏折大声上报。
“南方江吴郡附近楚云大堤已经建成,下游为害多年的洪涝之患,几乎化解大半,附近千亩良田亦可以得到灌溉,”工部侍郎手捧奏折,“陛下仁厚,此举可谓功在在当代,利在千秋,泽被天下苍生。”
皇帝像是睡着了一般,许久之后才张口道:“废话少说,宋大人现在怎样?”
工部侍郎浑身一凛,随即俯身,“宋大人已经完成了主体工程,待到处理完治河琐事,不久也该返京了。”
“受灾郡县的赈灾银米已经开始发放?”
“是,已设立十余处赈济司。”
皇帝抬起手,微微睁了眼,“下一个。”
兵部侍郎手捧奏折而上,俯身道:“启禀陛下,招募的守军已经训练完毕,随时可以前往边境。”皇帝张口道,“即日出发,连同军马物资,不得有误。”
兵部侍郎点头,又听皇帝道:“北方叶河的骑兵不要动,依旧驻扎在那里,不得放松警惕。”
他迟疑了一番,低声开口,“陛下,前段日子燕军大张旗鼓的南下,吞并了吐蕃滇南交趾三国,夷狄部降,青戎部族低头称臣,南疆局势骤然紧张,我们是否要加强戒备,以防燕军突袭?”
此话一出,殿中的空气似乎陡然凝固,不安爬上所有人的脸。数十年前燕军在大瑞土地上的肆虐,还如阴影一般盘旋不去,经历过那场杀戮的人,仍然心有余悸。
皇帝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那里不是有黔州精锐守军么?担心什么。”
“臣只是担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皇帝挥了挥衣袖,口气懒散,“不用担心。下一个。”
兵部侍郎讪讪的退了下去,即便脸上不敢有丝毫的异议,心里仍然是七上八下。皇帝对于燕国扩张的消息虽然关注,但并不是很上心,似乎笃定燕军再也不会南侵大瑞。
年老的吴御史走出,朝皇帝一拜,而后开口,“陛下,臣请奏。陛下已是不惑之年,膝下却只有四子三女,子息薄弱。应该广选德才兼备的女子,充实后宫,绵延帝祚。”
他干涩的声音还未落下,皇帝陡然睁了眼睛,眼中一抹凌厉的光芒闪过,旋即归于无形。
“吴御史。”他呵呵的笑了起来,却没有半份笑意,“国家的事情那么多,您怎么就偏偏盯着朕的后宫?”
吴御史站直身子,“陛下,天子无私事。陛下娶妻生子,是教化万民,以喻化生万物,是天下万民的吉兆。”
一名内侍匆匆跑上,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皇帝肩头一动,随即慢慢坐直了身子,睁眼瞧着下方。他秀美的眉毛皱起,口气骤然凌厉起来,“吴大人,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着憋得慌。如果是那样,你就给朕滚去南疆消消食!”
说着皇帝起身,抛下跪了一地的官员,甩甩袖子离开。
官员们俯身伏地,以额触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都清楚,皇帝看着懒散,心思却不是一般的缜密,手段更是凶狠凌厉。就像一只慵懒的黑豹,却是在黑暗中潜藏起了它的利爪。
那双清亮的黑眸中,隐隐有着一种摄人的压迫恐惧感。
皇帝走进内殿,早有内侍迎上来,他疾步走近床边,伸手却不撩起床帐。转头问身前的太医,“长公主怎么样了?”
“陛下不用着急,长公主并无大碍,只是跪的时间太久,没有进食,以至于体力不支晕倒。”
皇帝示意众人退下,撩开床帐坐在床沿。
淮南王妃静静的睡在华美锦被中,纤细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嘴唇抿住,细汗不住的从额上渗出。皇帝叹了口气,取过一方锦帕细细给她擦汗。
他无奈摇头,她这又是何苦呢。
淮南王妃似乎感到了一般,贝齿紧咬住嘴唇,猛然睁开眼睛,看到皇帝坐在身侧,面上毫无表情,静静的看着自己。她当即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他摁住。
“再睡会吧,免得起来再晕倒。”
她看到皇帝微微笑了,凌厉的气势似乎在一瞬间敛去,如午后的阳光一般和煦。
淮南王妃紧紧捏住被子,不知所措,她看惯皇帝太多的冰冷无情,听惯了皇帝太多的绝狠杀伐,这样温和的皇帝,却让她开始不安。
皇帝仿佛感到了她的心思,往后挪了挪,浅笑道:“梦到什么了?朕看到你睡着的时候似乎在笑。”
她心中陡然一酸,哽咽难言,却强忍着心酸道,“……臣妾只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皇帝的笑容凝固在嘴边,“是吗……”
淮南王妃点头,轻声道,“臣妾梦到,小时候在御花园里放风筝,风筝挂在树上,臣妾傻乎乎爬上树去取,结果失足摔了下来。”
皇帝垂眸笑道:“你小时候真是顽皮,那么高的树,一个女孩子家也敢去爬。”
淮南王妃静静注视着皇帝,双手绞紧了被子,“那是臣妾和陛下第一次见面吧,要不是陛下正好经过,接住了臣妾,现在臣妾还不知会怎样……”
皇帝顿了顿,目光转向别处,轻轻一叹,“是啊……朕都忘了,那时候,朕似乎还不姓林。”
记忆深处,真像是有过那么一个男孩子,看到一个女孩儿从树上跌下,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接,结果两个人都跌进了软绵绵的草地里,格格地笑着,弄了满身的草叶。
皇帝嘴角绽开一抹自嘲的笑容,那些事情,都太久远了,久到他已经忘记,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不过才四十岁,他仿佛就像走过八十个春秋一样疲惫。
淮南王妃的眼神一瞬间有些迷茫,目光在皇帝脸上游移,“臣妾……一直记得那个温柔的小哥哥……”
她说着笑了,脸上瞬时散发出淡淡光彩,恬美如昔,恍惚似回到她少女时候,“那时臣妾心里,像是藏了一只猫儿,每天心心念念,想再遇到那个小哥哥……”她的声音陡然低落下去,“臣妾一直以为那便是爱,后来遇上了良人,才知道,青梅竹马与生死爱侣,永远不同。”
皇帝的表情隐约有一丝寂寥悲伤,目光深深,深邃目光中一点亮光黯淡了下去。
他又何尝不懂,青梅竹马可以同欢笑,共无邪,生死爱侣则是不离不弃,彼此忠贞,永远都不同。
不离不弃,彼此忠贞。
皇帝忽地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过一道微澜,旋即归于宁静。
“卿仪,你说了这么多,还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吧。”
淮南王妃陡然一惊,旋即坐起,眼里都是惊恐和哀求。皇帝看到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子瑟瑟发抖,似一片无依枯叶,仿佛随时会被风刮走。
他伸手拢了拢她耳边的鬓发,淡淡说,“不要怕,朕再怎么也是你的兄长。”
泪水终于滚落,淮南王妃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仿佛要将一切宣泄出来,皇帝不语,搂住她的肩膀,幽幽一声长叹。
“陛下……臣妾求您了……您……去看看他吧……”她伏在他的肩上,泪水仿佛决堤的河水一样汹涌,“他……就快……不行了……”
皇帝沉默不语,只是拥着她,任她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衣衫。
柔声百般哄劝了许久,淮南王妃总算渐渐平静下来,身子仍在颤抖,泪眼婆娑,眼神仿佛受惊的小鹿,带着几分惊恐,几分乞求。
皇帝微微苦笑,却不知如何开口。
去,还是不去?
多少年的恩恩怨怨,朝政军政的纠葛利害,岂是她这个养在深闺的女子可以知晓?
他终究拍拍她的后背,放开了她。
“卿仪,你生产后身子骨一向不好,这次又昏倒在地,”他说着起身走至窗前,“在皇宫住一晚,好好休息,朕明天派人送你回去。”
淮南王妃一颗心陡然往下沉,丝丝的寒意从肌肤袭来,密密在心底滋生蔓延。
——原来,皇帝终究还是皇帝。
他没有心,没有感情,一切都是算计,一切都是权力。